34

從九月初開始試探津島憐央的能力, 到全世界範圍內牽扯到幾十人死亡的繩人事件,政府要員插手了咒術界的事務,要求咒術界的高層們立即清除造成了繩人事件的罪魁禍首——特級咒靈[繪裏奈]。

表面上, 咒術界的高層沒有辯駁他們所下達的命令, 立即安排了人手将特級咒靈[繪裏奈]給祛除了, 并從記錄在案的現存咒靈中劃去了繪裏奈的名字, 在此後的半年裏, 仿佛繪裏奈真的消失了一般, 那樣超出平常、令人不安的事件再沒有發生過了, 咒術師遵循着以往的規律終日忙碌于祛除咒靈、回收咒物的工作之中,跟往常的每一年都沒有不同。

五條悟曾經去找過津島憐央,在周圍藏在棺材似的箱廳中的高層凝視下, 與那穿着一身白衣緋袴的孩童面對面跪坐着。

津島憐央默然無言地安靜注視着他, 臉上依舊挂着那令人琢磨不透的面具般的靜谧笑容, 漆黑眼瞳之中是漠視一切、不染塵埃的清透。

有時候,五條悟會因為他那将所有人遙遙推開的笑容而忽然升起一陣強烈的暴怒來,很想朝津島憐央狠狠揍上一拳, 看看能不能将他那一層又一層将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盔甲給擊碎, 但理智卻又在告訴着他, 這是不可行的。

津島家的雙子都是一樣的難纏,不肯敞開心扉,不肯信任他人, 不肯相信這糟糕的世界上其實也存在着那麽幾個不那麽糟糕的人,好像這世界上除去他們彼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值得懷抱期待的人了,偏執又固執, 冷漠又冷酷。

他們的心就像是難以攻克的厚重城牆一般, 只在敵強我弱的時候不情不願地被迫打開一條細弱的只夠微風侵入的縫隙, 一旦被他們重新奪回了主動權,那好不容易摳開的一條罅隙便會立刻重新緊緊合攏。

一切都這麽平靜而沉默,只在津島憐央的對面跪坐了半分鐘不到的五條悟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扭頭離去了。

他們之間連一句談話都難以再有了。

到四月,橫跨了半年的時間之後,在政界要員的眼皮底子下,東京郊外那座為繪裏奈建造的神社修建完成以後,咒術界的禦三家聯合起來,舉辦了一場浩浩蕩蕩的請神儀式,毫不掩飾、嚣張至極地将曾經在記錄中已經被祛除掉的咒靈捧上了神壇,像是絲毫沒将政府看在眼裏。

被這樣挑釁着的政客自然立刻給控制着整個咒術界權利的高層們去了電話,責問着他們的所作所為。

“是在請神。”電話另一頭的老人氣定神閑,不急不緩地篤定說着。

“将一個咒靈奉為神明,你們真是瘋了!那種人類的情緒垃圾彙聚起來的多餘腫瘤不趕緊切除,你們還在等些什麽?”

“政府才是在無理取鬧。特級咒靈[繪裏奈]早在半年以前就遵循你們的要求祛除了,現在卻在又用她來責問我們?”為了保證自身的安全,未曾透露過身份的老人跟政客通着話。

政客已經冷靜了下來,說道,“前幾天博客上的那段視頻是你們故意放上來的吧,咒術師要是想要隐蔽做事,怎麽可能會讓普通人拍到,還特意地将神轎上的神子面孔展露了出來,不就是想要告訴我們津島憐央根本沒有死去,繩人事件的罪魁禍首也還沒有被祛除嗎?”

“假意将咒靈殺死,轉頭卻為她修建神社,還對內宣稱她是咒術師的神,不允許任何人亵渎,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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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客有些抓狂,在從前繪裏奈還是咒靈的時候,他們可以占據着道德的至高點理所應當地要求咒術師将繪裏奈祛除,但是說到底,對于看不見咒靈的普通人而言,咒靈與非咒靈都是由咒術師建立起來的體系來進行評判的。

而現在他們不僅否認了繪裏奈的咒靈身份,還将她捧到了[咒術師的神明]的高地之上,這樣一來,無論咒術師們是不是真的信奉這樣一個他們曾經拼死祛除的咒靈,在身份與立場轉變了的當下,一旦政府動了繪裏奈,咒術師就擁有充分的借口進行反抗。

現在,他們所站着的位置是平等的。

“我們的訴求很簡單。”老人也清楚,要使用繪裏奈的能力,必定會犧牲掉數量龐大的普通人,如果在這一方面沒能跟政府協商好,私自進行惹怒他們的話,是一筆并不劃算的買賣。

“我們希望政府官方能夠承認繪裏奈大人的身份,并允許一年四次的祭祀典禮。”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獲得準許的。你們知道上一次的繩人事件,為了替你們善後,我們耗費了多少力氣嗎?我們一個、一個地去找目擊者和受難者家屬,用巨額補償來換取他們的諒解,甚至為此申請了特務科管轄着的異能力者,将散布到網絡上的報道、照片、視頻全部删除,才勉強壓下了那件事情。”

“也明确地要求過你們一定要将那只咒靈祛除掉吧。”

“現在你們卻來跟我說,想要将那只咒靈捧上神壇,還想要一年再制造四次那樣的恐怖事件,你們到底是咒術師還是詛咒師?!”

老人悠長地嘆息着,帶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所以沒有親眼見識過繪裏奈大人的人就是如此愚昧。”

“那麽就一次好了——允許你們來觀摩一次繪裏奈大人的祭祀典禮。”

“只要一次過後,你們就會明白了,繪裏奈大人的能力是怎樣不可複刻的神跡。”

只是再一次的繩人事件的話,還算處在政府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負責與咒術界進行溝通的政客衡量估算着,點頭同意了。

“僅此一次。”他說道,“如果在儀式過後,你們依舊沒能說服我們的話,我們可以退讓一步,承認繪裏奈的身份,并将其登記在冊,但決不允許你們再次舉行什麽祭祀典禮。”

也就說,政府可以容忍繪裏奈作為一個沒什麽作用的吉祥物存在,但不允許再發生類似的危險惡性事件。

“我明白了。”

得到了滿意結果的咒術界高層同樣妥協了,他同意了政客提出的條件。

“那麽,首次祭祀典禮開始的時間是五月十八日。”老人隔着電話并不明晰的聲音緩緩說道,“我們非常歡迎各位的到來。”

叮、咚。

窗外下着如細針如輕霧般淅淅瀝瀝的小雨,支起的木質窗沿上慢慢地凝結着沉重的水珠,在地心引力的牽引之下不堪重負的高高落下,墜入寬闊的湖面之中。

明明應該是聽不見聲響的高遠距離,但津島憐央的耳畔卻仿佛真的聽見了水珠落入湖泊那一瞬間的脆響,他轉過頭,注視着那扇窗戶,小小地、無聲地做着口型,為這一經過恒久等待的瞬間配着音。

叮、咚。

“憐央大人。”

為他上課的老師用紙扇輕敲着桌案,嚴肅地叫着他的名字,提醒着他,“請認真聽講。”

“是。”津島憐央乖乖地應了,轉過頭來跟老師道着歉,“對不起,老師。”

自從決定了要将繪裏奈捧上神壇之後,咒術界的高層們就給津島憐央安排了繁重的課程,除去尋常孩童需要學習的科目之外,他們還額外給他安排了許多神道教所需要學習的課程。

像是基礎的樂理知識,笛、鼓、鈴等樂器的使用,儀式上所需要用到的神樂舞,日常禮儀與儀态的訓練……

那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反倒枯燥而乏味,只讓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在刻意地被塑造成為一個他們所需要的單薄符號。

但津島憐央對此也沒有什麽抵觸,說到底,滿足他人的期望,順從他人的心願這種事情,他已經非常習慣了。

津島憐央面前的老師穿着繡着金線的寬大黑色和服,遮掩住了身形,臉上帶着弧度簡潔向前隆起的、藏着變聲器的潔白面具,仿造着繪裏奈的模樣在眼睛和嘴巴處挖出了三處空洞,他跪坐在桌案面前,正教授着他國文知識。

津島憐央不知道老師的名字、性別、年齡和一切身份信息,這是在經歷了平崎敬太的事件之後,咒術界的高層為了控制繪裏奈的強求對象而下達的命令。

他們精挑細選出來的祭品都是被查清楚了一切身份背景,确認過絕對不會牽連到咒術師的非術師,為了預防遇到緊急事件急需使用繪裏奈的能力的情況,他們甚至選出了一批[待宰羔羊],長期讓[窗]的人暗中監視,确保随時可以使用。

而除卻祭品與待宰羔羊之外的人,所有人在津島憐央面前都要隐藏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免被選中成為強求的對象,導致咒術師內部出現傷亡。

即便有了這樣嚴密的防護措施,津島憐央的老師和身邊照顧他生活的人卻依舊會因為高層的命令常常更換。

因為擔心相處的時間久了會産生感情,因為擔心在這樣讓人無法抗拒的許願機會面前會有人升起野望,因為擔心會出現不受他們控制中的變數。

所以他們剝奪了津島憐央與他人建立起親密聯系的權利。

“老師,請繼續講吧。”津島憐央這樣說着,仰起頭認真地注視着國文老師。

“咳,那我們繼續上課吧。”那位老師清了清嗓子,拿起用作教鞭的紙扇,輕點白板上寫着的簡單俳句,開始講解了起來。

但即使是不知姓名、不知身份,每個人還是會有他們獨特的習慣。

因為想要分辨出教授着自己珍貴知識的老師,而且沒有名字的話,不是很容易将他人混淆掉嗎?

所以津島憐央其實會自己給身邊的每一個人取綽號。

就像是眼前的這位大概是第三個國文老師吧,因為他在開口說話之前總喜歡輕咳一聲,所以津島憐央只悄悄地自己在心裏叫他咳咳老師。

有些奇怪的名字。

但這也算是津島憐央有些寂寞的生活之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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