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要舉行祭祀典禮的事情, 咒術界的高層們很早就跟津島憐央交代過了。
那間咒術界的高層們用來接見訪客、布置任務、進行會議的漆黑屋子,津島憐央一周要去一次,并不做些什麽, 只是彙報自己這一周的課程進度, 然後在他們問到繪裏奈的時候乖乖回答就好了。
“繪裏奈嗎?”津島憐央跪坐在正中間的蒲團之上, 歪了歪頭問道, 在得到肯定的回應之後閉上雙眼, 長長的、直撲撲的睫羽貼着下眼睑, 投下了一片淡淡陰影。
他在感受着繪裏奈的狀态。
那是綿長而悠遠的、有些微弱的波長。
“繪裏奈一直在沉睡着, 她有些餓了。”
津島憐央是可以感受到繪裏奈的情緒的,他們在同一具身體裏共存,連靈魂都緊緊相貼, 繪裏奈又本就是從津島憐央的負面情緒中誕生的咒靈, 他們之間的關系甚至比津島憐央跟津島修治之間的關系都更為緊密些。
在這半年裏, 繪裏奈都沒有遇見過滿足被強求者條件的人,除去繩人事件的知情者和津島憐央還在絲縷不絕地為她補充着咒力之外,沒有其他咒力來源的繪裏奈也漸漸地虛弱了下去, 她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情緒的起伏波動也越來越平緩, 像是回到了咒胎時期一般悄無聲息地安靜蜷縮在津島憐央的身體裏。
但咒術界的高層們在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卻仿佛松了一口氣般安心下來了。
“既然如此的話,五月十八的祭典應該不會出現差錯吧。”
“祭品呢?”
“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是被判處了終身監禁的罪犯, 已經服刑超過20年了,能跟他有共同回憶的人除去獄警之外也就是跟他一樣被關在監獄裏強制勞動的社會垃圾了。”
“檢查過了吧?”
“檢查過了,那個罪犯從來沒有跟疑似咒術師的人接觸過。”
在将祭典上的重要事宜一一确認過了之後, 咒術界的高層們對津島憐央說着。
“神子大人, 請暫且再忍耐一段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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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八的祭典, 就近在眼前了。”
津島憐央揚起了笑容,那是既燦爛又純真的笑容,帶着讓人情不自禁想要一起微笑的力量。
“嗯!我很期待哦。”他的語調微微上揚着,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爍着的是真心實意的期待與急切。
。
五月十八,祭典日,從午後三點過後,神社才開始正式接待參拜者。
津島憐央再次換上了繁複又華貴的正式禮服,一層又一層、沉重又悶熱的和服壓在身上,只讓人連邁開腳步都顯得艱難,雖然津島憐央的體力比普通人要好上不少,但局限于孩子的幼小身形,這一身拘束行動的禮服還是讓他産生了些許困擾。
但好在這是第一次的祭典,為了妥善起見,高層取消了需要津島憐央親自完成的各種儀式,讓其他人來代替,他不要做什麽事情,只需要端坐着觀看祭典上的儀式流程就行了。
為了掩蓋惡臭的血腥味,在重重陰謀算計之中建造起來的這間神社所舉辦的祭典,卻跟尋常神社的請神儀式沒有什麽不同,身着正裝的參拜者一一入場,在手水舍清淨雙手,由神主來念禱告詞,神樂殿的樂者彈奏着樂器,舞殿的舞者代替了津島憐央,和着神樂、跳着請神的神樂舞。
唯有一點特別的便是。
即使是在祭典的這一天,這間神社之中,依舊是人人都帶着面具,各自隐藏着姓名與身份,在虛僞的假面之下談笑風生,耐心而禮貌地完成了祭典的流程與儀式,優雅地鼓掌叫好。
沉靜的氛圍讓現場看起來并不像是在舉辦熱鬧的祭典,而是什麽上流的宴會一般,所有人都矜持而含蓄,與他人保持着距離,即便是在聲樂鼓點敲至最高潮時都沒辦法讓現場躁動興奮起來。
這一場看起來有些怪異的祭典一直持續到日落,所有繁缛的儀式才順順利利地全部結束了。
在這之後,在場的咒術師和政客這次來參加祭典的最終目的,也是最期待的重頭戲才終于到來了。
在神樂悠揚之中,津島憐央端坐于精致華貴的神轎之上,被從本殿之中迎出,按照預定的路線緩慢地朝四角上都點燃了橙黃篝火的露天祭臺走去了。
腦袋上被蒙上了黑頭套在一無所知中被帶到了祭臺的囚犯四肢都被注射了藥劑,此時正倒在冷硬的祭臺之上,茫然而恐懼地奮力掙動着,就像古時被捆綁了四肢的牲畜一般為了表示人類的虔誠,而被逼着獻祭給神明。
津島憐央坐在神轎裏晃晃悠悠地抵達了目的地,他從沉沉墜下的珠簾中鑽出,一眼就看到了倒在悶聲嗚咽着的囚犯。
那是獻給他的祭品。
他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祭臺之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帶着審視,帶着期盼,帶着疑問,帶着熱切的欲念。
那感覺像是被億萬只蟲蟻在身上攀爬一般,刺癢又惡心,帶着難以言喻的嫌惡感。
繪裏奈一如既往地取走了他短暫出現過的負面情緒,很快,津島憐央的心情便重新平和了下來,如水般清透又柔緩,平靜地面對着這祭典。
津島憐央從神轎之中走下,他的腳上穿着潔白無垢卻單薄的白足袋,踩在石板鋪成的祭臺之上,堅硬的觸感與足骨相切,帶着些悶悶的不适感。
冰涼的冷露自足心滲入。
津島憐央一步步走向倒伏在地的祭品,蹲下身來,伸手輕輕地解開了他頭上蒙着的黑布袋。
那是一張已經接近生命盡頭的屬于老人的衰弱面孔。
頭發花白,臉上生斑,眼球渾濁又發黃,皮膚松弛地挂在骨頭上,帶着終年勞苦的斑駁痕跡。
津島憐央細細地打量着他的臉龐,開口詢問道,“你的名字是什麽呢?”
他的聲音輕柔又平緩,是很容易讓人産生親近感的語調。
那囚犯一睜開眼,看到的便是一張漂亮又潔白的孩童面孔,穿着一身古典神聖的禮服,正認真地凝視着他,詢問着他的姓名。
有那麽一瞬間,因為那長久黑暗之後驟然的明亮,他産生了不太真切的恍惚夢幻感,仿佛四肢百骸之中仿佛有暖泉逆流而上,湧上眼眶。
他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沖動,覺得自己是擺脫了那禁锢了他二十年的壓抑高牆,在死後來到了神明的國度,正被那神明跟前的侍子溫和問詢着。
但就在他張開嘴,露出了一口歪歪扭扭的殘缺牙齒,打算向神子報上自己姓名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祭臺之下如同叼攜着死亡訊息的烏鴉一般帶着慘白面具、正沉默仰頭注視着他的烏壓壓人群。
那如夢般的錯覺眨眼間消失了,他面上的神色變得驚恐而害怕,那原本微微啓開的幹澀唇瓣也緊緊合上了,他不住地搖着頭,不肯告訴津島憐央他的姓名。
但他不開口,自然會有人代替他開口。
“神子大人,他的名字是羽塚大成。”負責主持儀式的神主恭敬地告知了津島憐央那囚犯的姓名。
“羽塚大成……”津島憐央歪了歪頭,沒有前因,沒有後果,他帶着歡欣與雀躍,眉眼彎彎地露出了月牙般美麗的笑臉,莫名其妙地朝着什麽都還沒有做的羽塚大成道了謝,“謝謝你、謝謝你。”
在這一句仿佛預告了什麽的道謝之後。
那姿容端麗的神子身上正緩慢地、緩慢地湧動着些令人莫名恐懼的東西,粘稠沉重的陰郁氣息漸漸蘇醒着,從他的口、鼻、耳、眼中鑽出爬出,如同結繭般緊緊地将津島憐央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那張潔白的臉龐也一寸一寸地失去了血色,如同被覆蓋上了慘白骨骼一般,變得如同底下人群帶着的假面一般刻板又僵硬,黑洞洞的五官之中只流淌着讓人寒毛聳立的污濁怨氣。
已經提前得知了今天祭祀的神明是怎樣的存在的咒術師們沒有流露出什麽特別的神色來,但心中卻依舊泛着淡淡的不适與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那是作為咒術師對自己一直以來拼命對抗着的咒靈本能的厭惡與殺意。
繪裏奈緩緩睜開了她的眼睛,在剛剛醒來如霧一般的朦胧世界裏,只有周圍冰涼的負面情緒真實而真切,擁入她的身體之中,被她同化着。
她看着眼前恐懼哭泣着的祭品,緩緩咧開了笑臉,伸出雙手,用那樣天真又無邪的語調,向本來就一無所有的囚犯祈求着,“羽塚大成,可以給我你的脊椎骨嗎?”
但無法理解眼前發生之事的羽塚大成在極度的畏懼之下,緊緊閉着雙眼,如同鴕鳥般拼命蜷縮着身體,嘴裏正細細碎碎地念叨着驅邪的咒語,假裝聽不見繪裏奈的強求。
這是年紀大了的老人們常有的觀念,認為只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回應、不搭理,就能夠欺瞞過鬼神,平平安安地度過劫難。
繪裏奈困惑地歪了歪腦袋,再次祈求道,“羽塚大成,可以給我你的脊椎骨嗎?”
而羽塚大成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繼續無視了眼前的繪裏奈,越發縮緊身體,額上慢慢地沁出了豆大的汗珠,身體如同風中的樹葉般正撲簌簌顫抖着。
而在一旁主持儀式的神主看不下去了,他疾步上前,拽起了羽塚大成花白而稀疏的頭發,強迫他面對着繪裏奈,厲聲呵斥着,“答應繪裏奈大人的要求!”
而羽塚大成卻強撐着無力的雙手,做出了祈禱般雙手合十的怪異動作,依舊雙眼緊閉,仿佛耳聾目瞎一般堅持着自己的做法。
祭祀的流程被迫中斷了。
本打算在政府面前好好展示一番繪裏奈所能實現的咒術界高層面具下無人看見的面孔氣得臉色鐵青,他跨上祭臺,擡手揮開有些不知所措的神主,疾步朝羽塚大成走去,在他的面前停駐下了腳步,居高臨下地看着狼狽又卑微的祭品。
那是并不将他當成人看待的冰冷目光。
咒術界的高層從寬袖的暗袋之中抽出了一柄小刀,伸手攥住羽塚大成的右手手腕,将他的手臂高高舉起,甚至懶得等羽塚大成察覺到不對睜開眼睛,手起刀落,銀光一閃,便削掉了他的小指。
因為速度太快,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痛楚的羽塚大成睜開眼睛,看着自己殘缺了一塊的手掌上血流如注的小指斷口,怔愣好一會,才驟然因為殘缺的肢體發出了疼痛的凄慘哀嚎聲。
他如同犯了癫痫般在祭臺上慘叫着翻滾着,抖索着被注射了藥品的無力四肢,徒勞無用地拼命掙紮着,充滿驚恐的眼珠中大顆大顆的渾濁淚水混着鼻涕口水一起流下,醜陋而狼狽。
這樣劇烈的掙紮之下,他的右手卻依舊被牢牢鉗制在咒術界的高層手中。
身穿奢侈華服、帶着面具的高層已經再次擡起手了,他冷眼看着手下無法反抗的羔羊,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是要我一根一根削下你的手指,還是回應繪裏奈大人的問話?”
站在一旁的神主這才幡然醒悟,連忙小聲提醒道,“快回答繪裏奈大人的問話。答應或者拒絕,什麽樣的回答都可以,首先要讓祭典的流程繼續下去才行。”
被疼痛削薄了意志的羔羊只一聽見自己還有拒絕的權利,就被這聽上去稍好一點的選擇給迷惑了,在那閃着凜凜寒光的銀白小刀威脅下,在周圍人沉重的凝視下,在小指斷口處無法忍耐的疼痛下,慌亂而急切地逃進了陷阱之中。
“我拒絕……我拒絕!”
凄苦地留着眼淚的老人不敢睜眼,顫抖着聲音高喊着拒絕的話語,在這之後便又在心驚膽跳之中等待着自己的結局。
風聲、衣褶摩擦聲、木柴燃燒的劈啪作響聲,熊熊篝火釋放着暖融融的熱氣,一切如舊,平靜而普通,沒什麽特別。
“好。”
連那被拒絕了的可怖怪物都輕而易舉地接受了他的回答,只淡淡地應了一句,沒有發怒,也沒有懲罰。
臉上還殘留着淚痕的羽塚大成高舉着已經被松開來的那只殘缺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看着他面前依舊一張笑臉的繪裏奈,除去那依舊在發疼發燙的傷口,慢慢平靜放松了下來。
劫後餘生。
心髒在按照錯亂的節拍跳動着,胸腔中依舊隐隐殘留着那樣驚怖的刺痛,但羽塚大成的心中竟慢慢生出了‘就這樣按照他們的要求舉行完祭典,說不定他就能平平安安地回去了’的念頭。
“羽塚大成。”
那怪物又開口了,“ 可以給我你的腦幹嗎?”
但出乎意料的,或許是因為已經知道了拒絕的後果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嚴重,或許是因為已經失去了一根小指,在聽見這樣血腥又令人難以接受的請求之後,羽塚大成的心中沒有什麽波動。
他緊緊攥着自己還在滴血的右手,那傷口還在一抽一抽的疼痛,畏畏縮縮地、試探着再一次說道,“……我拒絕。”
還是很平靜。
“好。”
那怪物用聽上去甚至有些乖巧的語調,拖長了尾音,軟軟地應答着。
“羽塚大成,可以給我你的肝髒嗎?”
“我拒絕。”
羽塚大成的心中安定了下來,漸漸地覺得這或許只不過是祭典所必須要走的流程而已,雖然這祭典氣氛詭異,連面前的小孩都看上去也不像人類,但既然是流程的話,大部分應該都只是走個形式而已吧。
想到這,他又開始怨恨起将他拉到這裏來的獄警和監獄長了。
想必是那群人想要讨好什麽參加了這種邪神祭典的高官,不把關在監獄裏的犯人當做人看待,仗着他被判處了無期徒刑又親緣稀薄,所以随随便便地就把他當成什麽廉價的賄賂品送了出來,甚至不肯讓他安度晚年。
說實在話,以他現在的年紀,羽塚大成已經放棄了從已經習慣了的監獄出去了,跟外界脫節了二十多年,現在的社會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社會了,他就算出去也養不活自己,還不如安安靜靜地待在監獄裏老死,好歹有人幫忙收屍。
但即便是在監獄裏被改造成了這副安分又老實的模樣,那群位高權重的大人們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他?他明明已經在為之前犯下的罪過贖罪,也接受了法律判定的刑罰了,為什麽還要在最後的晚年經歷這樣的恐怖?
“羽塚大成。”
那孩子又開口了。
“可以給我你的心髒嗎?”
說起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吧,這種只讓人毛骨悚然的問答究竟要來回幾次啊?
羽塚大成已經完全松懈了下來,他開口,習慣性地回答着,“我拒絕。”
嘻嘻。
不知為何,在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安靜的祭壇周圍似乎細細碎碎的響起了怪異的笑聲,篝火躍動的火光之下,他們臉上扣着的、明明不曾變動的假面都像是咧開了笑容。
嘻嘻。
而他面前站着的穿着神子服飾的怪物情緒高漲,發出了那樣模糊的、尖利的、如同電子顫波般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詭谲笑聲。
那像是來自地獄的黑風暴,利刃般刮耳,冰原般寒凍,夾雜着腥臭的血雨,朝他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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