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诶?
當身體如同被擠在牆縫中一般, 自兩側傳來一股緩緩推進的巨力時,羽塚大成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他只覺得祭臺四角的篝火好像燒得太旺盛了些,讓他感覺有些熱, 連血液好像都在沸騰膨脹, 皮膚發幹又發緊。
直到他被人注射了藥劑的雙腿如同麻花一般擰在了一起, 發脹發痛, 他才低下頭疑惑地瞥去了一眼。
他的雙腿已經如同香腸般膨脹到了原來的兩三倍, 淡黃生斑的皮膚如同腸衣般包裹着那其中咕咚冒泡、青紫發黑的血肉, 像是随時都可能爆炸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羽塚大成後知後覺地凄慘嚎叫了起來, 歇斯底裏的驚恐聲音之中帶着無法自救的爆烈絕望!
而繪裏奈卻慢慢眯起了眼睛,露出了懶洋洋的飽足神情。
那大概是令人頭皮發麻的場景吧。
只一眨眼的瞬間,原本會呼吸會哭泣的人類便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扭曲成了形貌詭異、軟塌塌的繩人, 鮮血與內髒碎片迸濺而出, 一小團模糊的腥臭血團啪嗒一下黏在了潔白的面具之上, 緩緩滑落,留下一道還殘留着些許暖意的血痕。
在這副場景面前,即使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 帶着一模一樣的面具, 政客與咒術師的差距依舊顯而易見地顯現了出來。
在意儀容又沒真切見識過血腥場面的政客幾乎是吓了一跳, 立刻就撚着手帕嫌惡地擦拭着自己身上被濺上的污穢,而見慣了醜陋咒靈和那些殘破又扭曲的被害者屍體的咒術師們面不改色,最多用衣袖随意擦了下被弄髒的地方。
而距離羽塚大成最近, 被濺上了一身污血的繪裏奈卻一點都不為之所動,只是因為食困,眼睛一閉一閉地變成了簡單的黑色粗線般的模樣, 甚至嘴巴微張, 小小地打了一個哈欠, 眼角溢出了一點晶瑩的生理淚水,搖搖欲墜地挂在臉側。
還在祭臺上的咒術界高層也并不在意自己身上被鮮血洇濕的衣服,反倒走到了繪裏奈的面前,在她因為困倦縮進津島憐央的身體之前,抓緊時間請求道。
“繪裏奈大人,可以對我提出強求嗎?”
繪裏奈聽見了眼前人的要求,微微睜開了眼睛,一臉困惑地仰頭看着咒術界的高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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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咒術界的高層從容地摘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篤定這一次的強求難度會回到最初級,露出了一張平凡而無奇、攀爬着深深皺紋的臉。
“鄙人禪院陸鬥,不算上之前幾次未曾露出真面目的對話,這還是初次與繪裏奈大人照面。”
禪院陸鬥對繪裏奈微笑着,就像是一個和藹又可親的普通老人。
“可以對我提出強求嗎,繪裏奈大人?”
“好啊。”繪裏奈動了動嘴巴,緩緩說道。
繪裏奈無法表達自己的情緒,她的詞彙量很少,能說的語句也并不連貫,連表情都僵硬着沒法做出太大的變化。
很多人看不出來繪裏奈的情緒變化,就理所應當地以為繪裏奈只是一個忠實的許願工具,絕對公正又公平地遵循着她所制定的規則。
但其實并非如此。
繪裏奈會為了津島憐央的受傷而傷心,會因為津島修治陪他們玩游戲而快樂,她喜歡她的兩個哥哥,喜歡抛接球的游戲,喜歡別人的誇獎,也會讨厭着禁锢着津島憐央、強求着津島憐央做他并不喜歡的事的咒術界高層。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身為咒靈的繪裏奈甚至比只擁有積極正面的情緒的津島憐央更像是一個真正的、擁有喜怒哀樂的鮮活人類。
繪裏奈無法改變強求的難度。
但強求的內容卻是由她自己決定的。
繪裏奈伸出了雙手,咧開了笑臉,“禪院陸鬥。”
“可以學一下小狗嗎?”她對身為咒術界的高層,年近七十、位高權重的禪院陸鬥這樣說着,語調天真又甜蜜,帶着孩童的懵懂與幼稚。
繪裏奈揚起腦袋,充滿期待地看着禪院陸鬥,甚至帶着些惡意張開嘴,給他做了一個示範,“會汪汪叫的小狗~”
禪院陸鬥面上的笑容僵住了,事情的發展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抱歉……繪裏奈大人。”
祭臺之下,是其他咒術界的高層和禦三家中掌握實權的人物,還有被他們邀請過來觀看祭典的政府要員,此時,他們的目光正凝聚在他的身上。
禪院陸鬥甚至能感覺到某一個方向的目光格外的炙熱與強烈。
不必回頭,他都知道那是他的本家——禦三家之一的禪院家,所派來觀看祭祀典禮的實權人物的位置。
他背負了禪院的姓氏,如果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喪失尊嚴與名譽的醜陋行徑,給禪院之名抹黑的話,不管他現在掌握了多少權力與財富,注重名聲的古老家族一定會深覺恥辱,甚至會因此将他驅趕出家族。
禪院陸鬥死死盯着面前的繪裏奈,心中已經開始升起了些微的悔意,只覺得自己為了争取政府的支持也為了擴大禪院家的影響,而貿然決定親自成為被強求者的行為太過沖動了。
但是繪裏奈的強求一旦開始,除了死亡或是完成她的強求這兩種結果出現之外,是沒有第三種停止的方法的。
他只能心中發慌,面上卻勉強維持着得體的笑容,對繪裏奈說道,“……可以換一個要求嗎?”
“好啊。”
繪裏奈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善解人意地順從了禪院陸鬥的意願。
她向他提出了第二次強求。
“禪院陸鬥,可以讓我騎在你的背上嗎?我想要騎大馬。”
“……抱歉,繪裏奈大人。”
禪院陸鬥的心跳有些快,幾乎咬着牙說出了拒絕的話語,讓他在這種場合放下尊嚴做出這種屈辱的事情,比讓他立刻去死還要艱難。
“好。”
繪裏奈的嘴角挂了下來,顯出了些許不高興的神色。
“禪院陸鬥。”
被第三次叫到名字的禪院陸鬥臉上已經不複剛才的從容自得了,他臉上還勉強擠着一絲笑容,但他額上密密麻麻沁出的冷汗,變得蒼白難看的臉色,讓在場所有人都看出了他騎虎難下的狼狽姿态。
跟禪院家向來不對付的五條家所在的位置甚至已經開始隐隐約約傳出了細碎的嘲笑聲。
“可以扮一下青蛙嗎?”
“……抱歉,繪裏奈大人。”
這一次,禪院陸鬥沉默的格外久,但最終他還是懷抱着僥幸再一次拒絕了。
這是第三次。
如果連續四次拒絕繪裏奈的強求,自己就會變成跟現在已經黏在祭臺上扒不下來的羽塚大成一樣惡心破爛的繩人。
禪院陸鬥的手有些抖。
明明并沒有戰鬥,面前站着的也不是什麽強大的敵人,明明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來要繪裏奈對他進行強求的。
但在尊嚴與性命之間艱難地做着取舍的禪院陸鬥卻仿佛背負着如山般的重壓,艱難地喘息着稀薄的空氣。
“禪院陸鬥。”
第四次。
這是決不能拒絕的第四次。
他目眦盡裂地死死盯着繪裏奈,緊握着的手掌之中流淌着熱騰騰汗水彙成的小溪。
“可以跳舞給我看嗎?”
跳舞……?
這個要求乍一聽上去,像是要比之前的強求要好上太多。
禪院陸鬥心口一松,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他不敢怠慢,連忙一口答應了下來,“好的,繪裏奈大人。”
但封建而守舊的禪院陸鬥并不會什麽舞蹈,好在祭典的現場就有他們請來的舞者,此時正好派上用場了。
有人很快将舞者帶到了祭臺,叫他們教導禪院陸鬥一點簡單的舞蹈。
直到嘗試着跟随舞者們一起擺弄四肢,禪院陸鬥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錯的有多麽離譜。
舞者是專業的,可身體僵硬又放不開的老人無論跳什麽舞蹈都顯得那麽滑稽可笑,毫無美感可言。
這一回不止是五條家,就連政界的高官都借着掩住面孔的面具抑制不住地悶悶笑出聲來,在這血腥的祭臺之上,竟稍稍有了一點祭典的熱鬧氛圍。
羞恥。
惱怒。
憤恨。
怨怼。
那強烈的負面情緒在禪院陸鬥的身體之中堆積,猶如漩渦般盤旋下吸着。
禪院陸鬥只覺得現在過去的每一秒鐘都是對他無限的折磨,但繪裏奈沒有說停,他就不敢停下,只能忍受着心中的恥辱與暗恨,胡亂擺動着四肢,表演着完全稱不上舞蹈的機械動作。
而繪裏奈則站在一旁,被他滑稽的動作逗得咯咯笑出了聲,津津有味地看了将近半個小時,才戀戀不舍地叫了停。
氣喘籲籲的禪院陸鬥心中是如同潮水般洶湧襲來的無限悔恨,他在怨恨着半個小時前自信摘下面具、報出姓名的自己,怨恨着這群在底下暗暗嘲笑着的家夥,更怨恨的是可以提出了這樣折辱人的強求的繪裏奈。
他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
明明先前的每一次,繪裏奈所提出來的回歸到最初級難度的強求不過是些擁抱、握手、誇獎之類的要求,單調又重複,從無例外,偏偏是他,偏偏是在這場衆目睽睽的祭典之下,繪裏奈忽然提出了與先前截然不同的強求。
這無法不讓禪院陸鬥多想。
他僵硬地站在祭臺的最中央,被嘲弄聲、奚落聲和輕蔑的目光包圍着。
‘禪院,是禪院家的人啊。’
‘一把年紀了還要像個舞伎一樣下賤地取悅他人,真可憐啊。’
‘這跳得也太可笑了一點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那麽自信從容地走上臺去,我還以為他把那只咒靈馴服了呢。’
‘被咒靈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丢咒術師的臉。’
像面對四面射來、無處可躲的利箭一般,禪院陸鬥在極端的絕望之中漸漸地、麻木地不再躲閃,不再反抗了。
靈魂像是與肉體分割開了一般。
禪院陸鬥只感覺自己的意識飄蕩在了高高的天際,看着祭臺之上那個可憐又滑稽的老人抛棄了自尊,為了活命,一一照做了繪裏奈接下來所提出來兩個強求。
四肢着地學着貓咪叫喚,如同搞笑藝人般模仿着猩猩捶着胸膛。
那動作确實,難看、可笑、滑稽又狼狽。
無怪周圍旁觀着的那些人,即使是他自己,看了也想要發笑。
但是嘴角微微勾扯着,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這世界是灰色、黯淡的一片。
只是因為一時的過錯,一時的傲慢,一時的得意忘形,他過去七十年拼命奮鬥得來的榮譽與尊嚴全都毀于一旦了。
“禪院陸鬥。”在這時那将他拉入地獄的惡魔聲音再次響起了,“你有什麽願望嗎?”
……
那一瞬間,禪院陸鬥忽然意識到了,在那漆黑無光的深井之中,其實垂落着一根長長的、纖細又脆弱的銀白蛛絲。
那是,可以将他從這地獄解放出去的唯一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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