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克制、理性、無私的奉獻, 乃是人之美德。]

除去禪院陸鬥和實現了他心願的繪裏奈之外,再沒有人知曉那一晚發生了什麽了。

神社的祭典悄無聲息地落幕了,摘下了潔白面具、脫下了漆黑和服, 遠離了沾滿了鮮血的祭臺, 位高權重的人們便又恢複了光鮮亮麗的表皮,若無其事地繼續着他們令人羨豔的人生。

而東京都中心的別墅區, 一幢洋房裏, 津島修治穿着莊重的和服懶懶散散趴在沙發上, 白皙的臉蛋貼着柔軟的抱枕, 鳶色的微卷發絲被壓在抱枕與扶手的縫隙之中, 雖然擡頭時會有細微的牽扯感與疼痛感,但津島修治也懶得擡手去把自己的頭發解救出來。

他一只光裸的腳垂落下去, 慢悠悠地晃蕩着,腳尖在地毯的絨毛之上掠過,有些微發燙的癢意從那處傳來。

津島修治那張五官帶着些缱绻意味的臉上是一片漠然的面無表情, 他手上拿着電視的遙控器, 正百無聊賴地盯着電視屏幕, 每隔幾秒就按下手中遙控器上的按鈕,一遍又一遍地轉着臺。

“……神奈川一處監獄中突發烈性傳染病,短短二十四小時內已經有二十六人暴斃身亡……”

當這句新聞報道出來時,津島修治習慣性地轉了臺, 随後在意識到了什麽之後立刻轉了回來。

那個新聞報道的背面配上了一張圖片,上面停着一輛救護車,兩邊是穿着醫用防護服,從頭到腳都嚴嚴實實捂住的醫務人員, 而被醫務人員簇擁在正中央蒙着白布被從監獄中擡出的死者只不小心在邊緣處露出了一根腳趾。

扭曲的、萎縮的、被榨幹了水分的幹癟腳趾猶如樹根般僵直地戳在白布之外。

津島修治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古井般幽深寒涼的鳶色眼瞳之中微微泛起了光亮, 那張只露着恹恹倦怠神情的臉上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來。

他輕快地躍了下來,踩着柔軟的地毯,留下了一連串無聲的腳步,走到了雜亂地堆放着書本資料的茶幾旁,随意翻了下,找出了很久之前津島右衛郎給他的名單。

有些皺巴的泛黃紙張上面是一串政界要員的名字,沒什麽規律可言,雜亂無章地排列在那裏,如果是對咒術界一無所知的人來看,只會以為是一張沒什麽用處的廢紙。

那上面排列着的是津島修治讓津島右衛郎注意過的,有可能與咒術界聯系密切的政府官員。

自從津島右衛郎提到這名單上的幾人最近開始頻繁地聚會見面之後,津島修治就明白他等待着的第一個節點終于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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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勾勒出計劃的雛形時,津島修治就明白,他所要做的事情只有兩件——一點點的引導,和耐心又漫長的等待。

他不必操控全局,也不必将每一個細節都掌握在手掌心之中。

只要津島憐央還活着、呼吸着,只要繪裏奈依舊存在着、順從她的本性覓食着,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地走向他所預見的結局。

那些所謂掌控着權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擁有着怎樣的嘴臉,津島修治再清楚不過了。

傲慢,自大,冷酷又自私,凡事只論利益,将人命當做商品一樣衡量着價值。

在自以為掌握了繪裏奈[強求與請求]的規則之後,即便一開始,那群高層們确實是真心實意地為了節約咒術師的戰力而用人命來換取對繪裏奈許願的機會,用來清理咒靈。

但是到了後來,面對那樣無所不能的許願機,擁有着比常人更加污濁的內心的那些高層們真的不會在某些時刻回想起自己生命中想要彌補的遺憾,真的不會對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升起不甘來嗎?

不必自身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實現願望。

在這樣的誘惑之下,只要一點點的自私、一點點的冷酷,只要能做到把會為了自己欲望死去的那些人們當成豬狗就好了,再來一點點的渴求——

砰的一聲!

會連他們自己一同燒成灰燼的熊熊烈焰就被呼嘯着點燃了。

如同脫軌的火車一般失控的貪念與欲望會讓他們逐漸走偏,為了個人的私欲,為了自身的缺憾,而對繪裏奈不斷地提出越來越大的願望。

當強求的難度幾何倍地翻滾增長之後,會被收取代價的繩人的範圍也會如同瘟疫般迅速的擴大。

以相處時間來計算着的牽連範圍,在最終會以秒數來計不斷地縮短着。

最後會發生什麽?

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嗎?

與被強求者接觸過的咒術師們,與被強求者共處一室的高層們,都會如同煙花一般炸出絢爛又漂亮的血花。

津島修治再次拿起遙控器,換了幾個臺,如願以償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畫面。

那是名單上的一位政府要員的發言。

“在這一次的戰争之中,為了守護國民的利益,為了保護領土的完整,我們不會再次讓步了,讓所有以為我們會委曲求全、想要看笑話的人失望了……”

那位正在發言着的政府要員的臉上是無比強烈的自信,眼睛中閃爍着興奮與傲慢的光亮,連發言時的語氣都不再像從前謙和又忍讓了,變得強硬了起來。

津島修治耐心地聽完了那洋洋灑灑一大篇的發言,沒有錯過在下臺的那一瞬間,電視上的政府要員忽然卡頓着的刻板動作。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他的嘴角高高地揚起了。

——你們中的某一個人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過錯啊。

咒術師的高層可真了不起,竟然做出了完全超出他想象之中的瘋狂事情。

現在的局面可真是有趣,又精彩,甚至讓他都不禁心生期待了。

期待着想要看看——這樣僅剩空殼的一、人、政、府,那個不知姓名的某人究竟能支撐多久呢?

咒術界的秩序開始傾覆了。

那是緩慢而又持久的陣痛,就如同深陷泥沼的人在無用的掙紮之中不斷地、不斷地下墜。

而為了維護普通人的生活在四處奔忙的咒術師們,卻像是住在将傾的大廈裏面的人們,對這一切還毫無所知,只如同勤勤懇懇的工蟻一般忙忙碌碌、有苦有甜地生活着。

他們只偶爾抱怨着出錯了的任務單,評錯了級別的咒靈事件,和好像越發無度與無理的命令,卻在抱怨之後,默默咽下了那份苦痛,既不反抗,也不提出異議,只看着眼前的幸福,拼命支撐着自己向前走着。

在這一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發生了。

在咒術界,有一位支撐起了整個日本結界術基石,因而擁有了特權地位,被尊稱為[天元大人]的咒術師。

天元所擁有的[不死]術式極其特殊,必須要以普通人的壽命為周期,使用被稱為[星漿體]的擁有特殊體質的人類進行轉生,維持其身為人類的存在。

否則的話,雖然不死但卻并非不會衰老的天元就會朝着生命更高層次的未知階段進化,甚至可能成為威脅世界的存在。

而作為這一次轉生關鍵的[星漿體]卻在中途出了差錯,在與天元大人融為一體之前就喪命于禪院家的叛徒——禪院甚爾之手。

但出乎意料之外,一向嚴苛的咒術界高層這一次卻高高擡起輕輕放下,甚至都沒有對禪院家多加苛責,只是簡單地發布了通告,說是找到了另一位[星漿體],讓天元大人成功渡過了轉化期。

——在同一時期,同時存在着兩位[星漿體]。

這是千百年來從沒有出過的先例,甚至咒術界中都有雜碎的聲音開始響起,懷疑着這其中是否有什麽隐秘。

但真正身涉其中,任務失敗,沒能成功守護住[星漿體]的咒術高專兩人,反倒隐隐約約地猜測到了什麽。

“高層說是趕在轉化之前找到了另一位星漿體。”

“不過我覺得,他們應該是動用了津島憐央才解決掉了這次失誤。”

在這一次任務之中重重受挫的五條悟在眼睛上纏上了繃帶,站在這一次任務地點附近,拱起的橋洞之下,冷靜地跟夏油傑說着。

心情沉郁的黑發少年不聲不響,倚靠着古舊返青的磚牆,擡頭看向遠方,“……我知道了。”

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無法真正成為對方,觸及到他溫熱的心髒,了解他每一縷變化着的思緒。

每個人最終都是孤獨的個體。

五條悟安慰道,“不要想太多,傑,這不是你的錯。”

留下了這樣蒼白的片刻言語之後,他最終也只能留給夏油傑一點可以在繁重任務的罅隙之中好好喘口氣、安靜思考的時間,讓他自己慢慢消化着這樣難捱的情緒,愈療着那被他眼中需要保護的弱者狠狠割出的巨大創口。

而夏油傑在想着禪院甚爾,那個咒力為零卻擁有着最強悍的肉體的男人,那個明明是非術師卻能在他的面前殺死天內理子的男人,那個……分明是常規意義上的弱者卻擊敗了他的男人。

弱者與強者的界限在他眼中模糊了,混沌一片也空虛一片。

他原本就有了裂縫的理念開始坍塌了。

強者保護弱者,咒術師保護非術師——但如果被保護的對象将矛頭刺向了保護者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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