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了。”
空無一物的和室裏, 只有門口正對着的牆面之上挂着一幅筆走龍蛇、濃墨漆黑的巨大‘靜’字,而津島憐央安安靜靜地跪坐在靜室最中央的蒲團之上,阖着眼按照老師的要求進行着今日的修行。
凝神靜氣, 摒除雜念。
而在津島憐央單薄而板直的背脊後方, 身穿莊重的紋付羽織袴的老人伏倒在鋪了榻榻米的地板之上,寬闊的羽織如同雲彩般鋪陳開來,他雙膝觸地,雙手交疊, 将腦袋深深地、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那張埋進了手臂圈出的小小空間裏、像是又衰老了的面孔上, 布滿了冰涼又黏膩的濕濕汗水, 他濁黃的眼睛大睜着, 瞳孔無神, 鼻翼翕張,幹癟的嘴唇無法自控地在顫抖,連帶着松弛的皮肉都如同倒垂着的皮凍般抖索着。
“每天、每天都要操控着數十人, 扮演數十種性格,完成數十份工作,背負着以幾何倍增加的壓力與重負, 靈魂像是被分割成了碎片,思想變得混沌又暗沉, 每一個決定都不容出錯、不容疏漏……”
“神子大人啊, 我已經知錯了……請,收回您曾降下的恩賜, 讓那些在我一念之差下消失的人們回來吧!”
一呼。
一吸。
津島憐央依舊閉着眼, 直撲撲的濃黑睫毛戳着下眼睑, 像一把小扇輕輕翕動着。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面上是端莊聖潔的神情, 将禪院陸鬥的哀求隔絕在了自身之外。
老師教他要忽視掉外界的幹擾,靈魂與心靈都要純潔而無垢,只懷揣着敬神的虔誠,才能得到神明些微的垂憐,讓那高高在上的神靈施舍下一點恩典。
但是。
‘哥哥……不餓嗎?’繪裏奈含糊又不清的聲音響起,她帶着些困倦,善意地提醒着,‘已經到中午了哦。’
津島憐央所侍奉的神明不太一樣。
繪裏奈既溫柔又善良,對津島憐央的喜愛和依賴不用言語說出口,也會自然而然地從他們緊緊相貼的靈魂交界處傳來,不需要津島憐央卑微地祈求,她也願意實現津島憐央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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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
準點的鐘聲響起。
今天的日課結束了。
津島憐央睜開雙眼,輕快地從蒲團上爬起,繞過四肢伏地的禪院陸鬥,朝飯廳走去。
他習慣地無視了那龐大的障礙物,只與繪裏奈悄悄說着小話,‘正要去呢。’
而被他抛在身後的禪院陸鬥卻依舊将頭用力抵着藺草編織的榻榻米上,額頭上印出通紅發紫的痕跡,微微凸出的眼球之上密密麻麻地攀爬着紅血絲,神情時而凝重,時而悲切,時而狂喜又時而暴怒,他在喃喃地說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瘋癫話。
“要瘋了、要瘋了……哈哈,這群眼睛都要長到天上去的家夥竟然在對我行跪拜禮……如果戰争能取勝的話,犧牲上萬人也是正常範圍內的事情吧……不行!真是胡鬧,這種方案怎麽能通過……”
禪院陸鬥胡亂的言語像是蒼蠅扇動翅膀時發出的嗡嗡聲一般,随着距離的拉遠,而逐漸逐漸地低弱了下來。
。
真可憐吶。
即使是已經見慣了禪院陸鬥的那副模樣,但極其偶爾的時候,津島憐央的心中還是會升起這樣悲憫的想法來。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想要讓參加了那場祭典的人們将他出醜的事情通通忘掉而已。
後來又覺得不甘心,想要報複這群嘲笑了他的讨厭家夥。
然後想起了舉行祭典的最初目的,又想要威懾那群愚昧無知、看不見咒靈的政客。
再随後,他想到了之後每一次再見到這些人時,這段恥辱的記憶就會被他自己回想起來,便又恨不得這群人全部消失好了。
如同滾雪球一般,考慮到的事情越多,心中的貪念與欲望也在被無限地放大着,那小小的雪團一圈又一圈地滾着,被裹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厚重外殼,越滾越大,越滾越重,在被推至最高點之後搖搖欲墜地停滞了片刻,而後沿着長長的下坡,無法停止、無法回頭地一路狂奔向了無底的深淵,直到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幹脆将這群家夥取而代之好了。
在某一個瞬間,禪院陸鬥的腦中忽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他坦然面對了自己羞憤的情緒與無解的欲望,沒有如同正派人士那樣克制着自己的想法,也絲毫不想繼續維持着自己的理性,竭盡全力地為家族牟利,為咒術界争權了,在那仿若處刑臺的祭臺之上,禪院陸鬥心中的自私放大到了極致。
他毫不猶豫地行動了起來,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慚愧與負罪感,滿心滿眼的,只有那當下報複了所有人的快感。
在衆人看好戲般的嘲弄目光之中,在跟他一樣了解繪裏奈能力可怕之處的其他咒術界高層反應過來之前,禪院陸鬥搶先開口了。
‘繪裏奈大人,’他的語氣既低又沉,在一片竊竊私語的笑鬧聲之中并不引人注目,‘可以讓我操控參加了這場祭典的所有人嗎?’
禪院陸鬥的語速很慢,他一邊仔細地思考着,一邊一條一條完善着自己許下的願望。
‘我要他們自身意志的磨滅。’
‘我要他們本身才能、記憶與性格的保留。’
‘我要以自己的意志操控着他們的軀體。’
‘我要能時時顧及到每一個人的堅韌精神。’
‘繪裏奈大人……讓他們成為我的掌中之物、成為我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傀儡吧!’
禪院陸鬥的心中殘留着的那份恥辱如霧消散了。
那一刻,他陰翳的眼瞳之中重新綻放出了野心勃勃的光輝,心中是挽回了搖搖欲墜的尊嚴與臉面的安心與喜悅。
如同驚悚片中走出來的鬼童一般五官漆黑的怪物咧開了怪異的笑容,動了動嘴,答應了他的請求,‘好啊。’
繪裏奈毫無偏差、不多也不少地滿足了他的心願。
她說,‘給你。’
。
禪院陸鬥只堅持了大約半年左右的時間。
他清楚自己所許下的願望必定會導致下一次強求難度成倍成倍地增加,因此甚至不敢輕易再跟津島憐央見面,但負責侍奉着神子的侍從、教導着神子的老師和各種奢靡的衣食用品倒是從不曾間斷。
起初,禪院陸鬥當然是喜悅又自滿的。
整個咒術界的高層都由他一人操控着,甚至禦三家的實權人物都被他悄無聲息地替換掉了幾個,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甚至可以說整個咒術界都變成了他的一言堂。
祭典上前來觀禮的那幾位負責跟咒術界聯系的政界要員都是負責政府軍隊與外交一塊的重要官員,他們手上掌握着的權力聯合在一起,甚至可以左右國家對外的政策,讓首相考慮收回已經下達的命令。
而現在,那些位高權重、站立在整個社會頂層的精英人物,只不過是失去了身為人類最重要的靈魂、任由他擺布的空空軀殼了。
只有一人的政府,只遵循着一人的理念原地踏步的咒術界,被滿腦子陳舊與封建思想禁锢住的掌權人。
無論怎麽看都瞧不出得到HE結局的糟糕局面,不出意料地逐漸滑向了深淵。
那樣迅速膨脹着的污濁權欲讓禪院陸鬥整個人都如同充了氦氣的氣球一般飄飄然了起來,懷揣着空蕩蕩的內裏與虛假的美夢高高地升上了空氣稀薄的高空,越鼓越漲,越漲越鼓,被內外不平衡的氣壓撐薄了外皮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慌張了起來。
隆冬的某一天上午,天空黯淡低矮,灰蒙蒙的雲層厚重地堆疊着,是欲雪的陰沉天氣。
不堪重負的禪院陸鬥終于鼓起勇氣來見津島憐央了。
那時他的精神狀态就不太好了,眼袋沉重,瞳孔無神,面色帶着青白泛紫的可怖死氣,嘴中念念有詞,神情變幻莫測,是走在大街上會被人畏懼避開的模樣。
在以一人擔負了所有的職責之後,禪院陸鬥開始畏手畏腳,瞻前顧後了起來。
跟從前不同,這一次他如果犯下了過錯,為表公正要嚴厲處罰犯下過錯的人的人是他,要收拾殘局的人是他,要承擔責罰的人是他,要謝罪道歉的人也是他。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甚至不敢再舉辦祭典,以未知數量的人命為代價動用津島憐央了。
在那樣無解的循環之中,他只要有一步踏錯,就要承擔着如同蝴蝶效應一般由小小過錯旋轉為飓風的恐怖壓力。
他确實擁有了無比強韌的精神,以至于在這樣将自己的精神割裂成幾十份的腦髓地獄之中還能完整地保持着自己的人格與意志,甚至堅持了半年之久。
那是值得肅立為之鼓掌的奇跡。
但奇跡之所以被稱之為奇跡,就是因為它不常出現。
禪院陸鬥在将自己徹底變為瘋子之前,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津島憐央面前,懇求着他将那只讓他爬上了更深一層的地獄的纖弱蛛絲收回去吧。
但穿着無垢巫女服的神子只是神秘莫測、無法看透地微笑着,垂眸注視着禪院陸鬥可憐的模樣,輕輕說道,“……可以啊。”
他燦爛地笑了,“這個世界上,沖動是被允許的,後悔是被允許的,你的欲望、你的行為、你那顆醜陋又貪婪的心也并不可恥。”
神子的眼瞳清澈又幹淨,帶着包容一切污垢的慈悲與良善。
天空上的雲層再承受不住沉重的水汽了,第一朵雪花融化之後,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将整片山林蒙上了素白的單調顏色。
“但是。”
那樣濕冷的水汽不知何時沁入了禪院陸鬥的肌膚,讓他感到了些微的寒涼,關節處仿佛被凍結住了一般僵硬而毫無知覺。
“一昧索取的人,是會被詛咒的。”
神子歪了歪頭,緩緩朝前伸出了雙手,對禪院陸鬥做出了繪裏奈強求時的手勢。
“你做好準備了嗎?”
他臉上是那樣甜蜜又爛漫的笑容,“你做好——為此支付代價的準備了嗎?”
在那樣尖銳又鋒利的質問面前,顯而易見的,禪院陸鬥退縮了。
他想起自己許下的願望,想起前幾次強求之後死去的繩人,想起政界要員曾經抱怨過的要将人逼瘋的媒體輿論與民衆壓力,又想起了那場祭典之上衆人輕蔑的目光。
他的心像是被撕裂成了兩半,在被逼瘋的壓力與被折辱的痛苦之中來回搖擺,找不到平衡的支點,反倒陷入了愈發混亂的思緒之中。
禪院陸鬥的行徑越發像個瘋子了。
他每日每夜地祈求着津島憐央讓一切回到最初,卻又不曾付諸任何行動;在訴說着痛苦的同時,卻又自虐般強迫着自己維持整個咒術界的運轉與政府工作的正常運行。
而津島憐央只是看着。
看着。
耐心地等待着哥哥期盼那一種未來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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