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津島憐央有些遲鈍地察覺到了。

——他好像被困在了亞路嘉的身體裏。

不是繪裏奈那樣一體雙生的寄居, 也并非占據了亞路嘉的身體,津島憐央更像是來自異世界的一道投影,安靜地重疊在了亞路嘉單薄的影子裏面。

他借着亞路嘉的身體窺探世界, 感受着亞路嘉所感受的一切, 經歷着亞路嘉所經歷的一切, 但卻如同誰也看不見的幽靈一般, 不能說、不能動、不能觸碰。

他看着亞路嘉吃飯、睡覺、玩耍、發呆, 被滿足了一切任性的要求, 卻叫不出一直伺候他的女執事的名字。

大概也就是那個時候吧,明明連他自己都對現在的處境迷茫、無措又一無所知,明明誰也沒有跟他解釋過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但津島憐央就是知道了。

亞路嘉跟他是一樣的。

一樣地被警惕着、被囚禁着、被疏離着, 一樣地被給予了一切,又被剝奪走了一切。

——[好寂寞啊。]

也就是那一天,津島憐央第一次聽見了亞路嘉的心聲。

恐懼着他的人,尊敬着他的人, 讨厭着他的人,迫于命令不得不來侍奉他的人……他身邊圍繞着的同樣都是不知姓名的人。

即使會陪他玩耍, 陪他吃飯, 陪他睡覺, 贊美他, 誇獎他,但那遲遲沒能得知的名字就像是一層不可逾越的隔閡一般橫亘在亞路嘉與其他人之間,他孤孤單單地抱膝蹲在這一頭,而其他人規規矩矩地站在另一頭, 臉上揚着笑臉、手上拿着玩偶、試圖逗他笑, 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嘗試着跨越那條界限, 走進他的世界裏。

——[好可憐啊。]

津島憐央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淌湧出了如同溪水般綿延的、柔軟的、溫情脈脈的愛憐意味。

而在他生出這樣的想法時,亞路嘉也同樣怔愣了一下,他疑惑地左右張望,問着負責照顧他的女執事,“剛剛有人說話嗎?”

“沒有,亞路嘉少爺。”女執事凝神屏氣地側耳聽了一下,給出了否定的答案,緊接着問道,“怎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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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揍敵客培訓又被派來照顧他的女執事毫無疑問地都是五感敏銳之人,既然她說沒有聽見,那麽應當就是沒有人說話的。

“……沒什麽,應該是我聽錯了吧。”亞路嘉揚起了笑臉,輕快地說道,遺傳自母親的一張臉漂亮又無害,柔軟的像一團棉花。

他有一雙貓樣的靈動眼瞳,鼻尖小巧,嘴角彎彎地翹起,如果有親眼看過津島憐央長相的人站在這裏,任誰都會認為亞路嘉跟津島憐央才是雙生子。

他們有着一模一樣、別無二致的面孔。

雖然像是為時一秒鐘的幻聽,像是一場若有似無的觸碰,但是亞路嘉确确實實地、感受到了某種異常的存在。

跟拿尼加不一樣,跟念能力不一樣,那是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

就像是……這世界上還有另一個自己存在。

那不是幻聽,也并非錯覺。

僅僅在幾周之後,亞路嘉就意識到了這件事實。

從那一天開始,那淡淡的、模糊的、與他音色相同的聲音開始頻繁地在他耳畔響起,像是一陣風般,朦胧又不真切,一吹即逝,了無痕跡。

那聲音所說的也并非是什麽特別的話語,大多瑣碎又平常,像是跟同居人一般釋放着些微細小又溫柔的善意。

[紐扣掉到角落裏了。]

[游戲不要忘記存檔哦。]

[你昨天把配套的頭繩臨時借給玩偶了,去找找看吧?]

……

[臉上沾上果汁了,去用水洗一洗吧。]

亞路嘉聽話地去了。

他擰開了水龍頭,在涓涓流下的透明水流下沾濕了手帕,對着鏡子擦拭着臉上的污漬。

光滑的水銀鏡面裏倒映出了他自己的模樣,穿着母親喜歡的小衆的民族服飾,留到了腰間的鴉黑長發上束着配套的鈴铛發飾,看起來就像是女孩子一樣。

亞路嘉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忽然開了口,近乎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誰?”

像是自言自語般,他喃喃地說着,“為什麽會選中我呢?”

亞路嘉的腦袋裏像是裝着數不清的疑問,困惑又好奇,連珠炮般地發問,“為什麽要跟在我身邊?為什麽要跟我說那些話?你是幽靈嗎?還是某人的念能力?你會消失嗎?”

理所當然的,他沒有得到回應。

畢竟連那偶爾響起的聲音都如同異世界傳來般飄忽不定、帶着信號不良的顫波與異化,突兀又跳躍。

同居人無法自由地跟他對話也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即使這樣安慰着自己,但小孩的嘴還是肉眼可見地癟了起來,漂亮的眼瞳中帶着濕漉漉的失落,“我還以為你想要跟我做朋友呢。”

洗漱間的燈光忽而一明一暗地閃了閃。

在僅有一剎那的昏暗之中,亞路嘉看見了鏡子中倒映出的人像突兀地變換了模樣。

鴉黑的長發,潔白的面龐,燦金的神鈴,聖潔的白衣緋袴上沾染了暗沉凝固的污濁血色,鏡中的那個孩童有着跟他一模一樣的五官,正朝他微微笑着。

他的脖頸之上,一支尾羽紅豔的箭支深深地埋進了血肉之中,綻出一片模糊又可怖的傷痛來。

他的眼瞳之中流露着歡欣與雀躍的彩色,面色卻蒼白單調的沒有一絲血色,泛着死氣沉沉的青白,眉眼彎彎,唇瓣微張着,像是在朝他說着話。

紅與白,孩童與創傷,笑容與死氣,不可侵染的聖潔與發黑發硬的污血。

這些對比強烈的色彩,這些匪夷所思的組合,無不讓人生出有些荒謬的錯亂感來。

那是有些可怖、令人心生恐懼的畫面。

但是詭谲、陰郁到了極點,卻反倒自那陰慘慘的怪誕之中生出了些妖異的美麗。

下一秒,眼前的空間便重新明亮了起來,鏡子裏的人影也如同泡沫般消散了,只泠泠地映出了亞路嘉自己略有些怔愣的面孔。

随之而來的便是延遲了許久、帶着輕快又愉悅尾音的回應。

[我……不是……如果可以的話、要跟我做朋友嗎?]

同居人大概說了很長一段話,只不過斷斷續續地被截留下來的卻只有最後這一點迫切的想要傳達給他的思念。

但不知道是不是亞路嘉的錯覺,他總覺得,同居人的聲音就好像拭去了水霧的鏡面一般變得稍微清晰了一點,這總讓他有一種同居人在緩慢地一點點鑿透石壁、朝他靠近的感覺。

“好!”亞路嘉恍然回過神來,近乎急切地答應了下來。

亞路嘉将手貼到了冰涼的鏡面之上,即使看見了剛剛那樣的畫面,也既不恐懼也不害怕,反倒生出了無窮的興奮與好奇心來,他睜大了圓圓的眼瞳,把臉貼近了平滑如水的鏡面上,左右找着消失了的人影。

“你藏到哪裏去了?”亞路嘉困惑又天真地問着,索性爬上了為了照顧他而特地做矮了的洗手臺面,用手一寸一寸摸索着看不出異常的鏡面,“為什麽我看不到你了?你是被封印在鏡子裏面的妖怪嗎?如果把鏡子打碎了你可以出來嗎?”

[……不可以。]

同居人帶着些委屈的聲音在亞路嘉的腦海中響起,他小小地抗議着,[不是妖怪。]

不是亞路嘉的錯覺,在鏡子中出現了同居人的身影之後,他的聲音就變得清晰了起來,帶着鮮活的色彩。

“你還在。”亞路嘉松了一口氣,他轉而抓緊了時間認真地跟同居人說道,“說好了要跟我做朋友的,不可以一個人偷跑掉哦!”

[好。]同居人乖乖地應着,[不會偷偷一個人跑掉的。]

亞路嘉又意識到了自己至今都還不知道同居人的名字。

“啊,對了對了。”他鼓了鼓臉頰,用撒嬌似的語調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亞路嘉的眼瞳是霧蒙蒙的灰藍色,明明是讓人下意識地感到涼薄與疏離的清透色彩,此時卻帶上了熱燙的渴求和壓抑已久的患得患失,他既輕、又快地問道,“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好啊。]他說道,[我的名字是津島憐央。]

“津島憐央、津島憐央……好奇怪的名字。”亞路嘉嘴上這樣說着,眼睛卻月牙般彎了起來,帶着活潑的笑意,“我的名字是亞路嘉,亞路嘉·揍敵客,請多指教哦,津島憐央。”

他連名帶姓地囫囵說着,根本沒搞清楚哪部分是姓氏,哪部分是名字。

津島憐央咯咯地笑了起來,[憐央,叫我憐央就可以了哦。]他說道,[津島是姓氏,憐央是名字,大家好像都比較習慣叫我名字。]

“憐央!”亞路嘉立刻響亮地叫起了他的名字。

小孩子的童真讓他絲毫沒有距離感,不過從這方面而言,津島憐央也是一樣的。

“憐央、憐央,你還可以再出現在鏡子裏一次嗎?”亞路嘉說,“就像剛才一樣。”

“我想要看見你的模樣,想要聽見你的聲音,想要你陪我玩耍,想要知道你身上發生的事情。”就像是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樣,亞路嘉只覺得自己有着無窮的精力,想要去探索津島憐央身上發生的一切。

這個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猶如密封箱子般單調又窒息的世界裏的存在,像是激起浪花的那一小顆石子般,神秘又怪誕,異常卻又美妙,足以激起人類天性中對未知的向往與探索欲,想要奮不顧身地投身于那致命渦旋之中。

亞路嘉被迷住了。

他的心怦怦跳動着,恐懼、興奮、激動、好奇,随便用什麽詞彙來描述都好,他只是、單純地為那像是奇跡般降臨到他的世界中的未知而着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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