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太宰治在很早之前就察覺到了坂口安吾身上的不對勁。
織田作之助、坂口安吾和太宰治, 他們三人都常在空閑時聚在lupin酒吧喝酒,碰上的次數多了,就漸漸熟識了起來, 同樣都是港口黑手黨的成員,他們聊天的話題便也大都跟工作有關。
坂口安吾是個優秀的卧底, 即使是在工作結束後的放松時間, 即使是在只有三兩好友聚集的酒吧裏, 即使是在攝入了酒精、頭腦有些昏沉的情況下, 他也依舊保持着警惕, 絕不會在言語中透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來,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個動作都貼合着他作為港口黑手黨情報員的身份與經歷。
但是人可以說謊, 人可以隐瞞, 人可以面不改色地欺騙他人, 但曾經做過的事情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曾經存在過的事物也無法輕而易舉地銷聲匿跡, 雁過都會留痕, 更何況坂口安吾會定期跟異能特務科進行秘密聯系、報告最近獲得的重要情報。
在第一次發現坂口安吾所說出口的話語跟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有所出入之後, 太宰治就意識到了,坂口安吾身上所隐藏着的秘密。
明明說自己在某處公交站臺附近為了交易情報而等了兩個小時,可是身上卻幹幹淨淨的沒有蒙上半點公交車駛過時會揚起的塵土, 明明說自己整理往年的情報資料,在辦公室裏倒騰了一整天,可是身上的衣服卻顯然特意換過一套了,整潔又齊整,剛被熨燙過般筆挺, 像是為了去見什麽人出于禮儀而更換的。
只是一點一滴的小細節而已。
太宰治也并非特意去觀察坂口安吾的, 他只是單純的看到了、注意到了, 所以推測出了坂口安吾所隐藏着的小秘密。
僅此而已。
太宰治沒太在意過好友的立場或是身份,說到底,他們也不是因為這種東西而成為朋友的,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常地跟坂口安吾相處着,偶爾也會出于惡趣味戳穿他的一些謊話,饒有興致地看他掩飾破綻時面不改色、眼瞳中卻透露出慌張的有趣模樣。
但坂口安吾不願意被知道的身份,太宰治也不會特意去揭穿,人人都有不願被知曉的隐秘,有時候保持距離、不去接近,或許才是最優的選擇。
不過。
現在的情況稍稍有些變了。
從津島憐央再一次回到自己身邊起,太宰治就開始時常夢見八年前的那一場噩夢。
繁茂的高木、猙獰的箭支、沿着樹皮紋理流淌着的血色溪流和津島憐央那一張蒼白的、死氣沉沉的、猶如屍體一般的稚嫩面孔。
每一次在難以自控的惶恐與心悸中驚醒,在漆黑死寂的深夜裏睜開雙眼,身上冰涼,呼吸卻劇烈,心跳聲比雷鳴聲更響亮,在耳邊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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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也無法愈療一切,夢魇始終如同幽靈般尾随着他。
太宰治其實明白,他在擔心着什麽。
繪裏奈是咒靈,她的存在需要津島憐央的負面情緒來源源不斷地維系着,一旦津島憐央得到了幸福,繪裏奈就會因為缺少食糧、因為灼燒般的饑餓而失去控制。
她會在本能的催促下占據津島憐央的身體,追逐着污濁又腌臜、在角落裏滋生的欲念,對除去太宰治之外所有她知曉姓名的人進行[強求與請求]的致命游戲。
一旦有其他人發覺了津島憐央的能力,一旦繩人再次出現在咒術界和其他知道當年隐秘的人的視線之中,津島憐央又會如同八年前那樣,被群狼環伺,身處險境。
太宰治需要的,便是足以平息詭谲、強壓恐懼的絕對力量,是明面上可以鎮壓輿論,在暗地裏也可以用暴力的手段讓所有人閉嘴的絕對力量。
他絕不會讓八年前的夢魇再一次複活。
“安吾,就拜托你幫我給種田長官遞個話了。”太宰治微微歪着頭,“就問他——”他将語調拖得長長的,字音在舌尖含糊,“有沒有興趣跟我來一場臨時起意的潦草合作?”
他是帶着些惡意微微揚起了嘴角,“就以黑衣組織在橫濱的據點作為投名狀如何?”
“太宰……”坂口安吾張了張嘴,叫了聲他的名字,而後便又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似的微頓了一下。
在被揭穿了卧底的身份之後,他便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态度來面對太宰治了。
心中像是總有一股愧疚在彌漫般,酸澀、苦悶又難以言喻,以虛假的身份、虛假的面目來結交朋友,又投入了真情,就是會面臨這樣的可能性。
所以卧底的工作才會這樣艱難,如同承受着雙倍的煎熬一般,既不能背叛自己心中的信念,又無法将朋友的情義置若罔顧。
太宰治沒再給他回過神來質問的機會,只将津島憐央從高腳椅上抱了起來,輕快地說了一聲,“該走咯,憐央。”
津島憐央悶悶地回了一句,“好。”
看樣子是還有些生他的氣,但津島憐央依舊乖乖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雙手自覺地抱住了他的脖頸。
太宰治的嘴角微微揚起,他一手抱着津島憐央朝門口走去,一手用手指輕巧地一勾,便順手拿走了坂口安吾帶來的長柄黑傘,只回頭用輕快的語調說道,“對了,安吾,你的傘借我一下哦。”
他還是用那樣與平時別無二致的輕松态度對待着坂口安吾,在留下這句話之後也沒等坂口安吾的回應,便自顧自地離開了。
坂口安吾一怔,隐約有些理解了太宰治的意思。
暴露了身份的情報員靜默了片刻,他将手肘抵在了吧臺上,端起了他自己面前那杯還沒動過的威士忌,放到唇邊輕啜了一口,嘆着氣,用有些無奈的語氣喃喃道,“真是的,太宰……自顧自地就把我的傘拿走了,是要讓我淋雨回去嗎?”
站在他面前的調酒師這時便又忽然耳朵靈敏了起來,聽到這話,将寫好了的賬單優雅地遞到了坂口安吾的面前,“客人,如果您準備走了的話,這是賬單。”
他微笑着,“多謝惠顧。”
又傷感情又傷錢還丢了一把長柄傘的坂口安吾默默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錢包,一顆脆弱的心髒裏盛滿了憂傷。
。
他們離開lupin酒吧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
青豆子大小的雨水直直地自天空墜落,如同滾珠落盤般千百次地噼啪綻開透明水花,像是要持續一整晚般既不停歇也不稍稍變小一些,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濁水橫流,順着地心引力的牽引滾入街道兩旁的排水口,有雪白的泡沫與浪花在那裏翻湧。
太宰治撐着從坂口安吾那裏強行借來的長柄黑傘,抱着津島憐央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周邊的舊式公寓樓還亮着一兩扇窗,暖黃的燈光倒映在濕漉漉的瀝青街道上,像是有如魚一般的柔白燈火在黑水裏流淌。
他硬質的鞋跟踩過污濁的積水,濺起幾朵水花,踢踏聲過後,匆匆而過。
津島憐央聽着雨水的敲擊聲,身體随着哥哥不急不緩的腳步颠動着,在那樣平穩的節奏之中醞釀出了困意,此時正趴在哥哥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他小小地打着哈欠,眼睛已經一閉一閉地漸漸合上了,纖長的睫羽直撲撲地向外戳着,神情安寧又靜谧。
“如果想睡的話,就睡吧。”太宰治的語調很輕柔,又和緩,像是害怕打擾了他的美夢一般,他說,“到家之後,我會喊你的。”
“哥哥……”津島憐央搖了搖頭,又強撐着困意擡起頭來,看向太宰治。
“怎麽了?”
“繪裏奈,”津島憐央打了個哈欠,有些迷迷糊糊地說道,“繪裏奈說,她有些餓了。”
太宰治停下了腳步。
失去了唯一的腳步聲之後,雨夜的街道上便顯得愈發空曠、寒涼了起來。
他最擔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無可避免地出現了。
“可以讓繪裏奈乖乖忍耐幾天嗎?”太宰治輕柔地問道。
雨水如珍珠般連串地從黑傘的檐邊跌落,降下了一道雨幕。
“如果是哥哥的要求的話,就沒有問題。”津島憐央軟軟地說道,“繪裏奈是這樣說的。”
“但是,哥哥,不可以讓繪裏奈餓肚子太久哦。”津島憐央囑咐道,他還是睡眼惺忪,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揉了揉眼睛,又打了個哈欠,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般說道,“餓肚子……是很難受的事情。”
“不會太久的。”太宰治說道,“只是想要讓那個人幫忙的話有些麻煩而已,[食物]的話哥哥早已經挑選好了哦。”
“如果讓繪裏奈餓肚子的話,那不是太可憐了嗎?”
太宰治邁開了腳步,撐着黑傘,重新向前走着,向夜幕深處的漆黑地帶走去。
他的嘴裏哼着不知名的輕柔小調,在哄着津島憐央緩緩地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黑衣組織、銀之手谕、異能特務科的種田長官,還有,武裝偵探社的醫生,與謝野晶子。
真是好久沒見了,那位[死亡天使]小姐。
這一次,就好好地敘敘舊吧。
太宰治穿過了他所居住的那一條死寂無人的漫長街道,回到了家,站在玄關的門口單手把傘收了起來,随手将上面滾落着的多餘雨珠朝外面的小庭院甩去,便插進了一旁的傘架中。
把燈打開,黑黢黢一片的沉默空間就變得溫馨了起來,太宰治将津島憐央抱去了洗漱間,幫已經安安靜靜地睡着了的孩童動作輕柔地簡單清理了一下個人衛生,便把他抱到床上,讓他安安心心地睡去了。
當太宰治洗完了澡、吹幹了頭發,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時,即使明天還有繁雜又沉重的事務等着他去處理,即使還有那樣令人生厭的自私政客等着他去應付,但他的心中是出乎意料的寧靜與平和。
他閉上了眼睛。
耳畔是津島憐央清淺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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