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是肘關節骨折。”
雪白的診療室裏, 醫生托着津島憐央腫脹發紫、看着有些可怕的瘦弱手臂,仔細查看,确定着傷勢的位置和輕重。
面對着津島憐央這般大小的孩子, 醫生的動作輕柔且小心翼翼,盡量不給津島憐央造成多餘的疼痛, 他給津島憐央做了初步的粗略檢查之後是這樣跟太宰治說的,“受傷的位置不太好, 已經骨折錯位了, 這種傷勢很容易造成畸形愈合, 嚴重的話, 後期還會形成創傷性骨關節炎,我的建議是最好盡快進行手術, 當然保守治療也可以,不過留下後遺症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不,不進行手術。”
太宰治拒絕了醫生的提議, 微笑着說,“幫他好好包紮一下, 只要讓他不要再疼痛了就可以。”
“只要不疼就可以了?”醫生看太宰治的眼神漸漸微妙了起來, 他是用那種帶着些驚疑的語氣反問着的,“你确定嗎?”
“嗯,沒有錯。”太宰治坦然地說道,“只要讓他不要再痛就可以了。”
這是什麽話啊, 一點都不顧及小孩子的未來嗎?
醫生看着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的津島憐央, 小小的孩子因為手肘的疼痛臉色蒼白得吓人, 額角的冷汗浸濕了發絲, 但卻安靜的沒有發出一聲痛呼, 只用那雙清潤漆黑的眼珠無辜地看着他。
不知怎麽的, 忽然感覺良心有些痛。
醫生用那種看人渣一般的譴責眼神看着太宰治。
但選擇什麽樣的治療方案是監護人的自由,醫生也沒有權力擅自給病人動手術,他在勸說無果之後,最終還是只能給出了保守的治療方案,先安排津島憐央去拍了片看看內部骨頭的損傷程度,在不動手術的情況下盡量将津島憐央手臂上的傷處處理好了。
太宰治特地多拿了些止疼片,牽着津島憐央走出了東京的醫院。
他們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天上是清淡的藍,飄着透明的白,是個風輕雲淡的好天氣,很适合出來閑逛游玩。
“憐央,我們得要回橫濱了。”太宰治長長地嘆着氣,愁眉苦臉,“本來打算留下來多玩兩天的,沒想到出了意外,真是遺憾。”
“對不起。”津島憐央歉疚地垂下了腦袋,“要是我沒受傷就好了。”
“不是憐央的錯哦。”太宰治摸了摸他的腦袋,柔順的長發手感相當不錯,他相當嚴肅又認真地說,“是把憐央撞傷了的地面的錯。”
“長得疙疙瘩瘩的、醜的要命也就算了,還特地把自己弄得這麽粗糙這麽堅硬,一點都沒有考慮到別人的感受。”太宰治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把別人撞傷了還不道歉,真是太壞了。”
津島憐央被太宰治逗笑了,眼裏都閃爍着亮晶晶的笑意。
“好!走吧!下次再帶你來上野動物園去看胖達!”太宰治重重地嘆着氣,下定決心般牽起了津島憐央的手,“在東京做手術恢複得太慢了,哥哥帶你回橫濱去找與謝野醫生。”
津島憐央小跑了幾步,跟上了哥哥的腳步。
“與謝野醫生?”他問道,“是很厲害的醫生嗎?不用做手術也可以好?”
“嗯,是很厲害的醫生哦,哥哥很早之前就認識了,認真又負責,一直懷抱着信念在拼命努力着。”太宰治漫不經心地說道。
“只不過,稍微地有那麽一點點太天真了而已。”
或許是因為提到了與謝野晶子,太宰治也久違地回憶起了那一個悶熱、潮濕、帶着崩潰嘶鳴與不停歇的低泣的鉛灰雨季。
。
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積雨雲像是某人的眼瞳一般黯淡無光,不堪重負地沉沉墜下,無聲地壓迫在戰場上空。
灰綠色的軍營裏空蕩蕩的一片,才剛剛回來、連一口熱飯都沒能吃上的不死軍團又被借調出去當送死的先鋒了,未熄滅的炙紅篝火劈啪作響,厚重的帳篷門簾被大風刮得剌剌呻吟,太宰治站在帳篷前焦黑的土地上,望着與謝野晶子一步步出逃的僵硬背影,微微顫抖的雙手,只是漠然地發問。
“你要逃嗎?”
但與謝野晶子卻答非所問,聲音艱澀,又恍惚,帶着呓語般的含糊不清。
“他在求我……求我不要治療他,求我不要管他,放任他自己死去。”
“明明治好了、明明已經治好了的,又絕望地嘶吼着,不管不顧地拿槍自殺了。”
“我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了。”
“他們都會死的、他們都會死的,都會因為我而死掉的!”
穿着長裙的瘦小女孩環抱着自己,倏忽蹲在了地上,像是感到了寒冷般不住地戰栗着,齊平的短發被大風吹的淩亂,渙散着的黯淡紅瞳流露出生畏的怯懦,呼嘯而過的詭谲寒風裏夾雜上了嗚咽着的、隐忍着的低低泣音。
灰白的煙塵無力地在空中胡亂掙紮,被撕扯着拉碎。
“想逃就逃吧。”太宰治說,他給她指明了方向,“朝着那個方向逃吧,沒什麽好哭的。”
“只不過是逃跑而已。”
他說。
鉛灰色的低矮天空驟然皲裂了開來,一道閃電般劃過天際,過曝般釋放出了灼人的剎那光亮。
無論是與謝野晶子,還是太宰治,他們的臉龐在那樣威嚴煌煌的光亮之下,都裸露出了驚人的蒼白色。
雷聲隆隆又震震,大雨終于不堪重負地落了下來。
與謝野晶子站起身來,胡亂抹幹了臉上挂着的淚珠,最終連頭也沒回,發了瘋般地從大雨裏逃跑了。
。
太宰治沒有直接到武裝偵探社裏去找與謝野晶子,說到底他還有些忌憚着那位聰明過了頭的偵探,忌憚江戶川亂步跟津島憐央再多待一會就會發現他身上的不對勁。
他是用電話将與謝野晶子約出來的。
自從與謝野晶子跟森鷗外鬧翻了之後,她對森鷗外連帶着港口黑手黨的人就都懷抱着極端的仇恨,只要是跟森鷗外扯上關系的人,她連看都不想看,更別提想要找她治療了。
但在這其中,太宰治是一個特例。
與謝野晶子是厭惡着像太宰治這樣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的,但只要是太宰治找上她來,她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每次便都只是臭着一張臉,直來直往地,完成任務般利索地救了人就走,一句話都不多說,唯一的要求就是絕對不能跟森鷗外碰上面。
也是因為與謝野晶子的這個要求,太宰治也并不把約定地點放在會被森鷗外監視着的外面,那寥寥無幾的幾次求助,都是在太宰治的居住地裏進行的。
這一次也不例外,只不過,現在這個居住地變成了家。
太宰治才剛剛帶着津島憐央去坐了新幹線到橫濱,又打了出租車回到了家。
“摩西摩西,”太宰治用那樣輕慢又欠揍的語調講着電話,随手将圓頂禮帽和長風衣扔在了沙發上,“是與謝野醫生嗎?呀~真是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了。”
“……有話快說!”
無論多少次,與謝野晶子果都覺得自己然跟太宰治完全合不來,連一句話都不想跟他多講。
“可以幫我治好一個人嗎?”太宰治說,“記得帶上鎮痛劑和手術刀哦,這次要完全無痛的。”
“真稀奇,你哪次不是要求我進行反複多次的劇痛解剖的,這次竟然轉了性?”
與謝野晶子用肩膀和臉頰夾着電話,已經開始熟門熟路地收拾起醫療箱了。
“因為這一次是可愛的小孩子啊。”太宰治的語調稍稍上揚着,難得體貼地提醒道,“對了,這一次的出診時間可能要稍稍延長一下,與謝野你最好确認一下接下來的時間安排。”
“延長一下?方便問一下是為什麽嗎?雖然我的工作一向不多,但如果要将空閑時間浪費在跟你這樣的人渣相處上的話,我可能不是很樂意。”
與謝野晶子相當禮貌地詢問了一下,在聽見患者是小孩子之後,順手揣了幾顆糖果放進口袋裏。
“啊哈哈,不是很方便呢,是需要見面再說的事情。”太宰治說,“對了,我換了地方住來着,等一下會用短信發送給你。”
“行。”
與謝野晶子爽快地應下,将醫療箱往身上一背,對電話另一頭說,“那麽我現在就出發了,你盡快把地址發過來。”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與謝野晶子就毫不猶豫地挂斷了電話。
“好……啊,被挂斷了。”
太宰治看着手機顯示屏上電話被挂斷的界面,思索了一下,把手機一合,扔到一邊去,又借機沖着津島憐央撒着嬌。
“哥哥被與謝野醫生挂電話了,真是毫不留情、一秒鐘都沒有猶豫的那種!太讓人傷心了!”他把腦袋埋在津島憐央的懷中嗚嗚假哭着。
“哥哥不要哭。”才回來沒多長時間,就已經适應了長大以後的哥哥動不動撒嬌的作風,津島憐央摸了摸哥哥鳶色微卷的發絲,認真地對他說道,“再給與謝野醫生打一個電話,然後比她更快地挂斷就可以了!”
太宰治停止了假哭,擡起腦袋來看着津島憐央。
“憐央。”
“嗯?”津島憐央疑惑地發出了一個鼻音。
“快告訴我你是吃什麽變得這麽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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