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魔教篇6

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武俠江湖,我們魔教不說德高望重吧,至少也算是人人得而誅之,我就沒見過反派反得如此不科學和徹底的存在。

徹底是在于,我們除了殺人越貨、屠人滿門、拿人煉蠱、無惡不作;不科學則在于我們壞到這個地步,竟然還沒走上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被別人滅滿門的命運。

但臭名昭著肯定是逃不掉的,我要是在雲來客棧二樓窗戶大喊一聲“老子是魔教右護法嫡傳弟子”,要不了三秒,路人就會想看到哥斯拉似的狂奔而逃,要不了一炷香,各路俠士和江南林氏就會派人來圍毆我。

蜀山派雖然是個沉迷修仙的另類門派,但和我們魔教并非沒有仇。當年,喜歡狼性文化的老教主去招惹蜀山,即便最後被陸老掌門打得抱頭鼠竄,但在掌門出面之前,魔教已經殺了不少蜀山弟子,連山下的普通村民都沒放過。

要知道,不少蜀山派的家屬是住在山下的,對,道長們也有家屬,有問題嗎?

我不知道,當年陸掌門到底在想什麽,竟然沒有乘勝追擊,帶着門下弟子一舉把這個該死的魔/窟推平,但我知道,任何一個蜀山弟子遇到魔教弟子都想比試一番,要命的那種。

我凝視着任東來的表情略微僵硬,好在一直維持沉默寡言的高冷人設,不清楚他有沒有看出來,他只是低頭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壺,讓店小二又上了一壺汾酒。

屏幕前的你們千萬不要學,酒混着喝更容易醉。

他說我不實誠,我特麽也想實誠,做一個四美五好的青年。可誰讓我在魔教長大,而不是蜀山呢,實誠的人早就變成一具枯骨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最終,我只是吐出了這句話,然後頓了頓,又苦笑着說出了下半句,“其實也不算,己不由心,身又怎麽可能由己?”

這是我上輩子看到的一部動漫裏的臺詞,當時我只是個成天逃課摸魚的大學生,看過也就過了,又哪能知道當這句話成為現實時,有多麽的沉重?

任東來沒有笑我,只是認真問道:“那為何不由心?”

“因為不敢?”店小二送來那壺汾酒,我也不招呼他,自顧自斟滿一杯,仰頭讓火辣辣的液體流入喉嚨,慫人就得借酒壯膽,我慫了二十多年,總要找點理由吐露心聲,酒這時候就是個好東西了。

“任兄可知什麽叫‘任俠’?”這是不少文言中常見的詞彙,《漢書》、《史記》都有記載。

“任俠之士,揚善罰惡,見義勇為,快意恩仇。”任東來也倒滿一杯,向我舉了舉,美美地飲下。

“不,任兄,所謂任俠,不過是借着自己的武力和身份,肆意妄為罷了。比如有一魚肉鄉裏的貪官,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将那狗官人頭砍下,江湖稱其為任俠豪傑。可是,任兄,狗官死了,就沒有新的狗官上任嗎?殺得了一個,殺得了全天下的惡人嗎?”

“但若能殺一個,便也是救了一方百姓。”

“然後朝堂震怒,那狗官背後的勢力更會變本加厲,若是繼續殺了狗官後面的狗官,你猜最後會殺到誰身上?這一次次的任俠,爽的是大俠,又是誰來處理和承受之後的事情?”

我又倒了杯酒,拍了拍胸膛道:“我承認,我是膽小,我怕死,我不敢站出來,也無力站出來做任俠之士。但凡将來不得好死,也是我罪有應得,可不全是這樣,我不是想為自己的無能怯懦開脫,我……”

我不是沒想過和那群瘋子拼了,就算殺不掉那個變态,一死了之也是解脫。

我曾經苦練武功,就等着找到那個機會。

但還是我那個禿頭師父,最終阻止了我的“同歸于盡”計劃,其實也不能叫同歸于盡,四舍五入,應該就是白送。

師父沒有明說什麽,他只是帶我看了那些叛教者的後續。誠然,他們死的或是很痛快,或是被折磨良久才斷氣,但最終總歸能死掉,但我們那個變态教主怎麽可能就此打住呢?

連坐,是反派最喜歡的懲罰手段。

遷怒,是反派最喜歡的宣洩手段。

曾經有一個投奔了正派的教衆想要刺殺教主,他倒是當場被一掌拍死,但那個變态卻讓人屠戮了他老家的村莊,婦孺老弱一個不留,他的師兄弟也多有牽連,才十歲的小師弟也被扔去喂蠍子。

最關鍵的是,那個他所投靠的正派,從始至終都沒出來說過一句話,沒有解釋過為何那個村莊會被滅掉,只是把這一次殺戮當作魔教例行的惡事罷了,只有教中衆人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提叛教者的名字。

一時的任俠,是多麽奢侈的事情啊,什麽都不用考慮,什麽都不用承擔,只要豁出去一條性命,拼他個轟轟烈烈就好。

有的時候,我确實不知道,我到現在只用非暴力不合作的鹹魚态度對待魔教業務,到底是因為良心未泯,還存了那麽點任俠的激/情,又或者只是純粹的慫包。

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此時此刻,美酒就是最好的消愁之物。

任東來沒有多問一句,也不知他是否聽懂,又聽懂多少。我必須承認,我羨慕他,甚至嫉妒他。蜀山派弟子,多好啊,道長們自在逍遙,求仙問道,身由己,己由心,多好……

這一頓飯,吃到最後盤中食物已盡,任東來讓上了兩盤鹽煮毛豆和花生米,我們喝了,嗯,讓我數數,一二三四……五六壺酒。

狗子是個實誠人,見我吐了點心聲,便拉着我說起他姐姐的婚事。我這才知道,他娘姓林,對,就是萬劍歸一的江南林氏。

他娘可有練劍的天賦了,只可惜他娘是個女的,萬劍歸一傳男不傳女,林氏祖上是儒生,老祖宗是以文入道,宋儒理學嘛,雖然不是歷史上存在的朝代,但思想進程還是差不多的,想想朱熹的“三從四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就知道這群老古板有多欠揍了。

他外祖父生了五個閨女,他娘最小,天賦也最好,那時候外祖父大約是絕望了,都快五十的人了,大概認為自己這輩子沒兒子,又不甘心過繼外宗的子嗣,就将狗子的娘當作男孩兒養大,從上到下都騙着他娘,讓她以為自己是男的。

後來,他外祖父在六十高齡的時候,終于喜得一子,狗子的娘就沒有什麽價值了。他外祖父廢了小女兒的武功,又讓她發了毒誓,以免萬劍歸一的神功外傳。

本來呢,他娘是後天培養出來的性別認知障礙,這輩子和男人成親怕是難了,狗子的外祖父也不願意小女兒嫁出去,還是那個問題,怕神功外傳,反正林氏幾代傳承,江南又素來富饒,他們家有錢得很,養閨女一輩子也沒問題。

但愛情這個東西,就像周董唱的那樣“愛情來的太快就像龍卷風”,在一個有星星也要月亮的夜晚,他娘愛上了他爹,有了狗子和他姐姐。

“我爹只是個普通的行腳商人,早些年讀過一些書,考了幾次科舉都沒考上,實在不是那塊料,”任東來喝得醉眼朦胧,講起他爹的時候笑了起來,滿是懷念,“那能怎麽辦呢,再考就要全家餓死啦,種田又不會種,再說家裏也沒田,就只能走商。”

士農工商,商是封建社會的最底層,而狗子的娘好歹也是書香門第的嫡女,就算不從江湖人士的角度看,那也是絕不般配的,更何況狗子外祖父根本不想小女兒這輩子嫁人。

“我外祖母不會武功,一輩子賢良恭謙,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從不敢和我外祖父說一聲‘不’,放我娘逃走,還偷偷許了我娘和我爹的親事,大概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情了。”

哦豁,好家夥,那你外祖父還不得氣死?!

狗子将筷子壓在桌上,醉醺醺道:“老子才不是妾生子,外祖母許了他們,我爹娘才不是私奔!”

聘着為妻奔為妾,在老儒生腦子裏,狗子爹媽的婚姻是不可能被承認的,他外祖母做不了主。

我看着狗子的樣子也不想抑郁,相反,他氣鼓鼓的,一副可以站起來打十個大漢的精神頭,讓我默默收回了安慰他的話。

行吧,他自己都不在意,倒是如他自己所言,一生無不可對人言者,君子坦蕩蕩。

“後來……後來我爹生了重病,娘去林家哀求,結果外祖父讓人把我娘趕了出來,我爹病逝後,娘把姐姐拉扯到十四歲,在我十歲那年也一病不起,那年我遇到了師父。”

我掰着手指頭算了算,狗子十歲時,姐姐十四歲,現在狗子怎麽看都二十五往上了,他姐姐可不得三十歲?這時候才出嫁,不會吧,在現代都算晚婚的了。

“之前我娘病得起不來床,情急之下給姐姐許的那戶家人是個面善心狠的玩意兒,他們趁我師父和我遠在川蜀,沒少蹉跎我姐姐。前些年,我終于算長大出山了,便給姐姐做主和離,這一次的姐夫我可看了好幾年,肯定沒問題。”

任東來一臉自信慢慢,完全不知道他在得意什麽個勁兒,他興致勃勃地拍着胸膛道:“唉,你別不信啊,我看人可準,比我娘準多了。”

我慢慢喝掉杯中酒,回應道:“你娘看上了你爹。”

他猛烈咳嗽起來,揮手道:“那不算,只能說我娘看相公的眼光不錯,但看女婿不行。不過那時候她病得厲害,恐怕沒時間仔細察看那家人了。”

我放下杯子,又問:“昨天你姐姐成婚的時候,那家人來鬧了,所以才受傷的?”

任東來點了點頭,無所謂道:“不止那家人,我那舅舅家的兩個小子也來鬧,傷了我之後又灰溜溜地走了,好歹親事順順當當的過去了。”

“你和他們打了?”

“倒是想打,但昨日是我姐姐成親的大好日子,就沒打……”約莫看出我的疑惑,狗子豪爽地笑着補充道,“我師兄正巧在江南呢,弄傷了我,師兄看了倆小子一眼,他們便跑了。”

你師兄是哥斯拉嗎?看一眼就能把人吓跑?

喝完了最後一杯酒,我覺得實在是不行了,主要是胃撐得慌,我摸了摸小肚子,問出了最後一個疑問:“……你好像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問?”

其他的事情也是,自己說說說,我問了說,不問也說,活像是社交牛/逼/症,難道任東來不知道什麽叫“交淺言深”嗎?于是我也順帶問了出來。

“非也。”他搖頭,“夫望人而笑,是和也;言而不稱師,是庸說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1]

……你臉咋個那麽大呢?但凡有顆花生米,哦,桌上有一盤呢。

任東來繼續道:“我喜歡說,是因為你問。我不問,是因為你不喜歡說,既然是你不喜歡的,我絕不開口。”

首先,你能停止用古龍和溫瑞安的方式說話嗎?咱們又不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也不是顧惜朝和戚少商,正常點好嘛,大兄弟?

看我一臉麻了的表情,狗子摸了摸蓬松的頭發,說人話道:“我從不逼迫別人做不喜歡的事情,尤其是遇到看得上的人。”

……謝謝你看得上我。

“你之前恨不得拔腿就跑,我還以為,你不想和我有往來,所以也就不問你名字了。問了,你再告訴我一個假的,沒多大意思,還不如不問。”

我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道:“薩寧。”

其實也沒什麽人知道我的名字,魔教右護法弟子是個文職,就算出門也是跟着自己師父,很少有報名號的機會,再者說,笑面羅剎在場的時候,誰還能記得他身後平平無奇的小徒弟?

“薩寧,”任東來笑着喊我的名字,拱了拱手補上了晚來的禮儀道,“失禮了,薩兄安好。”

“任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改日再見吧。”

任東來忍不住“哈哈哈”爽快笑起來,擺了擺手道:“恐怕在你心裏,恨不得再不見,走吧,薩兄,這頓我請,望如你所願,你我再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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