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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夏日裏的流螢不算稀奇,只是魏玠鮮少在夜裏外出,更不必說見過大片螢火浮動的場景。

他不是年幼的稚子,更不是女兒家,眼前的幽幽光點并未給他帶來任何觸動。

唯一不同的是薛鹂,她時而冷漠尖銳,時而又溫馴脆弱,這樣變幻莫測的一個人,總是叫人捉摸不透,分辨不出她究竟有幾分真心,是否那些哄人的話不過是口蜜腹劍的手段。

黑暗之中,魏玠能感受到有只溫熱的手在觸碰他的指尖,見他沒有排斥的意思,于是變本加厲地勾住他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帶着點試探與讨好的動作,像是從前那只小鳥為讨食輕啄他的手背。

“表哥總是獨自一人,守着這些古舊乏味的規矩,便不會感到寂寞嗎?”薛鹂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中少幾分幽怨,多幾分對魏玠的憐惜。

“守規矩不是什麽壞事,可以避免許多煩擾。”魏玠的話裏沒有欺瞞的意思,他的确是如此想的。他做事向來盡全盡美,并不為功名利祿,不過是他可以做到,而做到這些,能免去許多不必要的煩擾,他從未因此而感到寂寞。而薛鹂的靠近,他也并不厭煩。

得到魏玠的回答,薛鹂略有些意外。她還以為魏玠必定要扯上許多聖人言,以此反駁她所說的乏味古舊,捍衛魏氏引以為傲的禮法教條。

“人活在世,倘若只為規矩二字而活,的确能免去許多煩擾,卻也會為此錯過許多有趣之事不是嗎?”既然是人便會有瑕疵,世上沒有人能從生到死都一塵不染。“表哥在旁人眼中是楷模,是魏氏育出的無暇美玉,在鹂娘心中卻只是護着我待我好的表哥。表哥不願壞了規矩,必定心中沒有值得為此去做的人或事。可于我而言,表哥的品性是好是壞,是否還是世人稱頌的佳公子,我都不在意。”

薛鹂握緊他微涼的手掌,細軟的手指如一尾小蛇溜進他的指縫,與他親密地糾纏在一起。

“鹂娘對表哥的心意永不會變……世上人總講命數,興許你便是我的命數,我正是為你而來這世上走一遭呢。”薛鹂的聲音很輕,似一縷甜膩的香煙,緩慢地勾纏着他的心緒。

世上當真有獨屬他一人,無論世事變遷,都始終如一地陪在他身邊的人嗎?

魏玠不想承認,可他的确為薛鹂的話動容了。

為他而來,生死不論,眼裏心裏也只會有他。這樣的話從薛鹂口中說出,實在叫人不得不懷疑。

魏玠發出一聲輕而短促的低笑,薛鹂恍惚還以為是她的錯覺,下一刻便感受到他微涼的掌心貼在了她的頸側,而後正如撫摸一只美麗的瓷器般輕輕摩挲着她的頸項。

“當真值得嗎?”他若是想要得到薛鹂,自然有千百種法子,可這麽做無疑是打破了他平衡安穩的現狀,為她掀起一些不必要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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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鹂值得他這麽做嗎?

顯然薛鹂是誤會了魏玠話裏的意思,以為這話是在問她,立刻撫上魏玠的手,誘哄似地說:“世上沒有比表哥更值得的人了,只要表哥愛我憐我,即便要做妾做奴婢,我都心甘情願。”

薛鹂為了顯得自己是一片真心,不惜說出自己最為唾棄的話來,好讓魏玠莫要當她是為了攀附他的權勢,想做魏氏日後的家主夫人。她雖愛慕權勢,卻也有自知之明,倘若她敢觊觎這個位子,必定有魏氏的人下手處死她,何必要給自己自找麻煩。

“死了也甘願?”他笑道。

“那是自然。”薛鹂答得毫不猶豫。

流螢已經逐漸飛散開了,屋裏僅剩幾點微弱的螢火。

他收回手,轉身朝門口走去,很快便有人進屋将燭火一一點亮。

脫離黑暗後,薛鹂面對着眼含笑意的魏玠,想到自己方才說出的話,竟也忍不住生出點羞窘來。原來高高在上的魏玠,也會因為這種直白的甜言蜜語而高興嗎?

他應當遇見過不少狂蜂浪蝶的示愛,為何還能為她的話動容?

薛鹂心中疑惑卻又略有欣喜,畢竟她撩撥的不是旁人,是被世人追捧奉若神明的魏玠,日後想起來也算一份值得誇耀的功績不是嗎?

“天色已晚,你先宿在側房,明日一早命人送你回桃绮院,想必你也想好如何向姚夫人交代了。”

“表哥早些歇息,那我先走了。”

“去吧。”

時辰确實不早了,薛鹂随着梁晏在野地裏胡鬧,一直到此刻才覺得疲倦,匆匆洗漱過後幾乎是倒頭便睡了過去。

玉衡居的侍女們都是千挑萬選才能在此處侍奉,因此即便是面對薛鹂,也沒有如其餘人一般露出輕鄙來。她難得來了一次玉衡居,睡得實在不算舒坦,夜裏因為蚊蟲叮咬幾次醒來,一直折騰到天光微亮,她索性起身洗漱,想要回到桃绮院應付姚靈慧。

薛鹂梳妝打扮過後,天色仍是蒙蒙亮,她便放輕步子去到了魏玠的卧房。

守在門外的侍衛是晉青,看到是她後,壓低聲音提醒道:“公子尚在歇息。”

薛鹂心中猶豫了一番,正轉身想走,門卻忽地被拉開了。

魏玠的衣物穿得整齊,只有發絲略顯随意地披散着。見到薛鹂眼下憔悴的青黑,說道:“夫子今日不會去書院,你回去後好好歇息。”

說完後,他略一颔首,又道:“先進來,我有東西給你。”

薛鹂還以為是魏玠後悔了,想要将那一箱子珠翠送與她,誰知卻跟着魏玠走到了書案前。他抽出幾本書交給她,說道:“你上次看過的書上我做了批注,若有何處不懂可以來問我。”

魏玠捕捉到了薛鹂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提醒她:“鹂娘,你不能什麽都想要。”

一瞬間,薛鹂還以為他意有所指,臉色稍稍一變,迅速擠出一抹笑,說道:“表哥說的話我聽不明白。”

魏玠臉上分明是溫和的笑意,一雙黑沉沉的眼卻無比漠然,看得薛鹂心髒猛地一緊。

正在此時,忽然響起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随之而來的是女人滿是憤怒的嘶啞叫喊。

“魏玠!是你告訴了魏恒,是你說出去的!你以為,你們父子算得上什麽好東西!”

薛鹂被這厲鬼似的喊叫聲吓得一抖,聽到聲音近了,立刻慌亂地想要找個地方躲一躲,忙拍了拍魏玠,焦急道:“我要躲起來,不能叫旁人看見了。”

魏玠仍淡然地像個神像,從容不迫地走到藏書的大箱子前,示意薛鹂躲進去。

裏面塞着各式書卷,有不少是難得的善本,薛鹂這樣不好學的人踩上去都覺得心疼,躲進去後只敢小心翼翼地蜷縮着,好在剩餘的空間夠多,不至于讓她太難受。

透過微小的縫隙,薛鹂看到那個癫狂如野獸的女人跌跌撞撞地闖入,不等她去撕咬魏玠,便被晉青輕而易舉地壓在了地上。

魏玠後退了一步,和氣道:“見過姑母。”

薛鹂心中一驚,不得不佩服起魏玠的鎮定,他的姑母像個瘋子似地沖進來辱罵他,他竟不憤怒不驚愕,還面不改色地與她行禮,當真還算是個人嗎?

魏翎的頭發已經散了,她眼眶通紅,大口地喘着氣,字字泣血地控訴:“我待你不薄,将你視如己出,為何要害我!為何!”

她話未說完,另一人氣勢洶洶,闊步走入房中。

“見過父親。”

薛鹂一聽魏恒也來了,不由慶幸自己及時躲了起來,若不然以魏恒的手段,得知她蓄意勾引魏玠,她便是不死也再難留在洛陽。

魏恒面色凝重地掃了魏玠一眼,問道:“她方才說了什麽?”

“姑母不過是訓斥了兒子幾句,并未說其他的話。”

“将魏翎禁足在寧安觀,沒有我下令,任何人不得去見她。”魏恒睨了魏翎一眼,侍者們立刻上前要帶走她。

魏翎如同被捉住的魚一般瘋狂扭動掙紮,眼神宛如索命的惡鬼,死死地盯着魏恒,怒罵道:“魏恒!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是你毀了我!”

“憑什麽只準你龌龊,不許我有私情,你養的好孽種!你這個禽獸跟……”

侍者們想去捂住她的嘴,卻不知這樣瘦弱的女人被逼急了,一時間也難以被制住。魏恒一腳将魏翎踢倒,這一腳使了十足的力氣,讓她的話戛然而止,半晌沒有喘過氣來,而後魏恒又快又狠地打了她一耳光。

打完之後連他的手都在火辣辣的疼,魏翎的臉上幾乎是立刻便浮現了幾根指印,連話也說不出了。薛鹂躲在箱子裏都覺得心驚肉跳,偷偷窺見魏恒的眼神後,她更是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動作。

魏恒的目光比起魏翎的絕望與憎惡,更像是一個冷漠暴戾的活閻羅,與從前溫善寬厚的模樣判若兩人,仿佛要立刻舉刀殺了自己的親妹妹一般。

魏翎似乎也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懼意,顫抖着沒有再發出聲音。

直到魏翎被捂着嘴拖出去,魏恒才回過身,冷漠道:“你姑母瘋了,此事已了,日後不必再管。”

自始至終,魏玠都泰然自若地站在一旁,期間只是微皺了下眉。他既不為魏翎字字泣血似的哭喊動容,也沒有因為魏恒暴戾的舉動有一絲一毫驚愕。他站在那處冷眼旁觀,似乎這些人不是他的父親與姑母,只是一些吵鬧着讓人心煩的蚊蟲。

守規矩不是壞事,的确可以避免許多煩擾,可人之所以是人,正是因為會有私欲。

薛鹂看到他的反應後,心髒跳得極快,一下比一下重。

她忽然覺得,魏氏衆人并非她想的那般高潔。眼前正直儒雅的魏玠,似乎也有着說不出的古怪。

魏恒很快便離去了,魏玠朝着箱子走來,薛鹂卻下意識有些恐懼他的靠近。他揭開箱子,神色自若道:“無事了,出來吧。”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薛鹂手腳有些發軟,她不明白魏翎所說的龌龊與禽獸是怎麽回事,又為何要辱罵魏玠是孽種。魏恒正直仁厚,美名遠揚,這些難聽的字眼如何能與他扯上幹系?魏翎當真是瘋了不成,可她喪夫後回到魏府便深居簡出,好端端怎得就瘋了。

薛鹂越想越亂,甚至不敢去看魏玠的眼神。

“姑母病了。”魏玠簡短地解釋道。

薛鹂幹巴巴地應了一句:“養一陣便會無事。”

她還是無法将魏恒對魏翎動手的那一幕從腦海中掃去,好一會兒了,她才啞着嗓子問:“為何……為何她要來尋你?”

魏玠面色坦然,沒有絲毫隐瞞的意思。“姑母與魏弛私通,我禀告了父親。”

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一聲驚雷,薛鹂呆愣在原地,驚愕到瞪大雙眼,又問了一遍:“與魏弛?”

私通并非大事,何況魏翎已經喪夫,不過是說出去有失體面,卻也不至于受到如此責罰。薛鹂本來對魏翎的遭遇頗為同情,畢竟女子要尋求快活,本身并不是罪過,可……魏弛與她不是姑侄嗎?

她緩了緩,問道:“那……魏弛呢?”

“魏弛聲稱是姑母引誘在先,諒在他年紀尚輕,又是二房的嫡子,如今已關去祠堂受罰。”魏玠說完後,又淡淡道:“意圖害你性命的人正是姑母。”

“這……這與我何幹?”薛鹂更疑惑了。

“當日在祠堂□□的男女,正是姑母與魏弛。”魏玠平靜的語氣,說出的話卻足以讓薛鹂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聽魏翎的話,她待魏玠應當極好,不曾想魏玠會不顧魏氏的顏面,不顧與她往日的姑侄情分,将她與魏弛私通的事告知了魏恒,因此才會發瘋似地找上他。

好一會兒了,薛鹂才皺眉問他:“表哥既然想要避免煩擾之事?為何還要說出去。”

魏玠溫聲道:“你既屬于我,便不能由旁人害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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