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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山廟荒廢許久,泛着一股陰冷的潮氣。

齊國大多的寺廟與道觀都歸望族與皇室所有,百姓們參拜神佛多是到小山寺來。此處雖已無人看守,卻依舊有人供奉香火,因此木頭腐朽的氣味中,還夾雜着幾分香箸燃盡後的檀香氣息。

破漏的門有涼風吹入,薛鹂縮成一團依偎着魏玠,看着那火苗漸漸亮起,而後照亮一室的黑暗,佛像的本來面目也漸漸顯露。

泥塑的佛像被人用丹青繪上了法衣,時日久了佛身漸漸斑駁,顯得有幾分不倫不類。赭石染作成的色彩,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幹涸的血跡。

薛鹂朝那佛身看了兩眼,不禁心底發怵,莫名生出種不安來。晉青等人隐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守着魏玠,當真如影子一般。而她身側的魏玠更是不動如山,似乎無論面對什麽,他都不會覺得恐懼,此刻緊貼着他,漸漸地連她的心也逐漸安定下來。

冬日裏的雨水夾雜着細碎的冰雪,打在林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春蠶啃食桑葉。

薛鹂聽着柴火燃燒的聲響出神。

“朔州……是什麽樣的?”除了從吳郡到洛陽一路上見到的風景,她還不曾去過那樣遠的地方。

“天地蒼茫,有黃沙白草,時而會有夷狄來犯,桑乾河旁多是看守牛羊的牧民,他們不說官話,鄉音與洛陽大不相同,常在牧羊之時唱一些當地的曲子。”

“唱曲子?”薛鹂笑了笑,說道:“吳地的曲子我也會唱,只是父親養的外室也是船上唱曲的,阿娘不喜歡,說那是靡靡之音,也不許我唱。”

“父親倒是也說過相似的話。”他笑道。

“那正好,我給表哥哼一曲,若是不好聽,你可莫要笑我。”

“不笑你。”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薛鹂半點不扭捏,清了清嗓子,開口時已經是吳郡的小調,嬌柔而婉轉的曲子,似一場綿綿春雨,令人情靈搖蕩。

唱到了“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薛鹂再想不起最後一句了,不禁懊惱道:“還剩一句,怎得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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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沮喪,仍是得意地問道:“比起那朔州曲調如何?”

“朔州曲調中是蒼茫天地,你唱的曲子是纏綿情意,二者無法相比。”他頓了一頓,又道:“曲調不同,卻是因人而異,重在哼唱者是何人,你唱的曲子自然是意義非凡。”

魏玠并不是個吝于贊美的人,無論是府中的門客還是族中的小輩,常有人向他請教,而他也總是誇贊居多,從不對人口出惡言,更不會說些打壓傷人的話。旁人的請教大多謙虛,面對薛鹂這般主動要他誇贊的,他倒是不禁詞窮,以至于說起話會有些詞不達意,顯得有幾分木讷和笨拙。

薛鹂也只是覺得黑夜無趣,哼首曲子打發時間罷了,并未想着非要讓他作出首辭賦贊美她。看他認真地想着如何誇她,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魏玠與梁晏是截然不同的人,即使梁晏時常想要學着變成魏玠的模樣,性子卻仍是天差地別。梁晏不守規矩,他會在街上與夏侯信大打出手,也會因在鬧市中策馬而害得平遠侯被禦使參奏,可他心性不壞,只是個偶爾頑劣的少年人。而魏玠從來不曾做過這些事,他如同神像一般被供起來任人瞻仰,背負魏氏的榮華和野心,有人來拜他,拜的不是神佛,而是心中的欲望。當湊太近了,便會發覺他是冰冷而堅硬的,實在無趣至極。

薛鹂忍不住瞥了眼那尊略顯詭魅的佛像,不禁有些出神地想,魏玠或許也是如此,看似是穿着華美法衣的神佛,內裏卻是一團泥污。

或許不止是魏玠。整個魏氏都是如此。

薛鹂聽着火星炸開的聲響,身體往後縮了縮,被魏玠攬到懷裏。

懷裏的人很輕,呼吸之時胸口緩緩地起伏着。與薛鹂在一起,無趣的事也變得有所不同。

人無法獨自存活下去,倘若感知不到情愛,又怎能稱之為人。魏玠不想承認自己的不同,他無法同旁人一般輕易地感知到喜怒,好在他學什麽都很快,可以依照書卷,依照身邊人的言行而表現得體,掩蓋自己的異常。

薛鹂激怒了他,牽動了他的情緒與欲念,必定也能帶他感知情愛,倘若如此,他便也如常人一般,興許也能找到人生的樂趣所在。

即便帶來的是苦苦煎熬,也算命途中的造化。薛鹂雖目光俗淺,說出的話卻不是全無道理,人生在世,只為規矩而活,雖說會避開許多麻煩,卻同樣會少了許多趣事。

火光搖動,暖融融地落在人身上,薛鹂漸漸地感到困乏。在魏玠懷裏調整了一個姿勢便要睡去,然而魏玠卻忽然拍了拍她,勸道:“鹂娘,不能睡了。”

薛鹂疑惑地看向他,想說的話尚未問出口,先聽到了晉青長刀出鞘的聲音,而後晉炤将一柄長劍丢給魏玠。他扶着薛鹂起身,揉了揉酸麻的手腕,才将她拉到身後,提醒道:“看來是有人等不及了。”

他話音才落,薛鹂朝外掃了一眼,在黑夜中看到了許多個持刀的身影,他們錯落在山廟外,如同平地而起的墓碑。

薛鹂幾乎要被吓得魂不附體,若她知曉和魏玠出府能遇上要命的事,還不如将她關在屋子裏。

破廟的瓦片嘩啦一陣響,魏玠拉着薛鹂往後躲,那些碎瓦沒有砸到她,卻還是吓得她驚叫了一聲。刺客帶起一陣灰塵,跳下來持刀砍向魏玠,好在有火光映照下他還不至于目盲,躲避過後立刻又有侍衛上來護住他,一刀子橫着劃過去,衣衫與皮肉盡數開裂,薛鹂甚至看到了對方的腸肚,吓得面色慘白幾欲作嘔。

魏玠在侍衛的護送下帶着薛鹂離開,刺客緊随其後追了上來,對方忙于應付,交代了幾人送魏玠先走。薛鹂幾乎是慌不擇路,一切似乎回到了當初春獵時的場景,只是這回顯然要更為兇險,至少魏玠沒有抱着他的破琴不放,連他手中都拿着長劍。

小雨讓山路濕滑難行,薛鹂拉着魏玠以免他看不清摔倒,自己卻忘記了腳下,猛地一滑,摔得裙子上都是污泥,此刻也顧忌不了什麽,她連忙起身又帶着魏玠走。

薛鹂忍不住抱怨:“為何總有人要殺你?”

魏玠無奈道:“此事非我所願。”

好在這座山并不偏遠,駐守在附近的也有兵馬與巡防,很快便會有侍者先行找來兵衛,這些刺客武藝再高強也無法在今日取魏玠性命。薛鹂甚至想不通,分明她與魏玠一清早出府,幾乎沒有人知曉,刺客竟還能一直跟着他們上山來。

魏玠被薛鹂帶的險些摔倒,踉跄了幾步才站穩,護着他的侍衛去前方開道,薛鹂在一片漆黑中,只聽得見自己越來越重的呼吸聲與心跳。

“表哥,我們真的不會有事嗎?”她啞着嗓子問,一雙眼直直地看着魏玠,滿是污泥的手卻悄然間松開了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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