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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趙暨讓薛鹂住在太極殿留給侍女的屋子,薛鹂獨一間房,旁的宮婢見薛鹂貌美。又是個突然冒出來的,只當是趙暨偷偷安插在宮中方便寵愛的美人,不敢多為難她什麽。何況趙暨瘋癫,皇後殘暴,宮人們在此處只想着活命,哪裏敢惹出什麽是非。太極殿冷不丁多出了一個人,他們也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宮裏沒有四處可見的死屍與流民,也沒有燒殺劫掠的流匪。薛鹂的屋子被炭火烘得暖融融,床榻上是柔軟的絲緞與褥子,小爐中有輕煙袅袅升起,飄散一室暖香。
那些在軍營中委曲求全,提心吊膽的日月,似乎已經離她遠去了。
薛鹂也認為如此情景下,她應當要高興才是,只是無論她如何在內心安慰自己,仍是覺得心中愁悶。
她沒有魏玠的消息,不知魏玠是否平安,也不知二人何日能再見。至少在軍中,她能夠遠遠地看他一眼,知曉他一切尚好,似乎總覺得前路是明朗的,而不是如此刻一般,總覺得前方一片混沌,不知該做些什麽,又要朝着何處去。
薛鹂思慮重重,清早時分為趙暨梳妝,面上還帶着幾分疲态。
趙暨正對着妝奁挑挑揀揀,挑出幾支墜着玉石珍珠的簪花,要薛鹂給他裝扮上。
“陛下,今日似乎是大朝會。”薛鹂好意提醒他。
趙暨滿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朕是一國之君,想如何便如何,誰敢置喙,朕割了他的舌頭。”
薛鹂自覺噤聲,只好随趙暨的意思來。她記得百年前也出了個昏庸的皇上,在朝堂之上對着國公消解,偏那國公出身魏氏,正值魏氏如日中天的時候,次日便将讓那昏庸之主退位,扶持了一位新帝。
如今魏恒不在洛陽,權勢落在了太尉手上,若非夏侯婧是皇後,只怕以趙暨的行事作風早已“暴斃”身亡了。
可惜薛鹂并不算手巧,從前她的發髻都是侍女來梳,後來被魏玠待在身邊,都是魏玠給她梳發髻,一來二去手也生了,只會簡單地挽個環髻。趙暨從銅鏡中看到她的動作,還不等她梳好,便不悅道:“難看,滾遠些。”
薛鹂如釋重負,立刻退了出去,而後另一個侍女接替她去替趙暨梳發。
已是日上三竿,估摸着朝臣們都到齊在大殿上等着了,薛鹂才看到趙暨穿戴整齊慢悠悠地從屋子裏走出來。
她瞧了一眼衣着華貴,神智卻似乎不大清醒的趙暨,心中不由感慨,當真是天道不公,有人德才兼備,卻要拼了命在亂世中保全性命,也有人瘋瘋癫癫,卻身居高位,再如何混賬也能被天下人俯首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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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暨走後,薛鹂閑來無事,跟着幾個宮人去找“驸馬”,聽聞是趙暨養的貓兒前幾日忽地生了一窩小貓,他不知發什麽瘋,非要人将那野貓捉回來封為驸馬。只是他做的荒唐事太多,宮中人也都習以為常,各處的人見到太極殿的宮人們四處找貓,連一點驚訝之色都沒有。
薛鹂心中更覺得古怪,她從前也聽聞過,魏玠幼時是趙暨的伴讀,即便他登基後昏庸無能,依然不敢對魏玠造次,甚至一貫與他交好,還曾親自到魏府去見魏玠。
自幼結識的情誼也罷,若趙暨如眼前這般昏庸無能,魏玠如今身為叛賊,如何敢将她送到宮中,趙暨又憑什麽二話不說将她收在身邊。
薛鹂心中猜疑,只是她相信魏玠行事自有道理,既然來了此處,她便安生地待在趙暨身邊,等待日後再與魏玠重逢。
按照慣例,大朝會要花費好幾日,即便是如今朝中無人,也要議到天黑。不曾想等她回到太極殿的時候,迎面遇上了發髻歪斜衣衫不整的趙暨。
他怒氣沖沖,邊走邊罵,也沒有多看薛鹂一眼便徑直回了殿室。
朝會上發生的事被侍衛們傳開,薛鹂去打聽了一番,這才知道今日的朝會上朝臣們正因南渡一事争論不休,互相指責對方族中教子無能,養出一群貪腐無知,屍位素餐的士人。身居高位卻不知該做些什麽,叛軍攻城還在求神拜佛,或是攜着家眷與金銀財寶棄城而逃。
平日裏滿口仁義道德,儀态風雅的文臣,在大殿上指着同僚破口大罵,上至祖宗先人,下至妻兒友鄰。也不知是誰先忍不住拿笏板砸了尚書的腦袋,竟引得衆人扭打成一團,以拳揮之,以牙咬之。
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侍衛不敢觸怒各位權貴,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殿外不敢進去。只聽辱罵聲痛呼聲此起彼伏,平日裏端莊嚴正的權宦們衣冠散亂,打的你死我活。趙暨看不下去了去拉了一把,也不知是何人,有意還是無意,竟将他踢了一腳,害得他也被怒火中燒的老臣們撕扯起來,那身豔麗到紮眼的外衣都被扯壞了。若不成侍衛去拉他,只怕是還要挨上幾拳。
朝會散了,好幾個朝臣是躺着被人擡出去的,宮人去打掃的時候,地磚上殘留着不少血跡和頭發,笏板冠帽掉了一地。
聽聞魏植也在其中,薛鹂聽得瞠目結舌,侍衛也是搖着頭連連感嘆了幾句斯文掃地。
“何至于要在朝會上大打出手?”薛鹂坐在花圃前問了一句,修剪花枝的小宮婢小聲道:“南渡一事是太尉提出來的。”
薛鹂立即便明白了過來。叛軍所到之處死傷一片,如今還不肯投誠趙統的,要麽是與鈞山王一脈結怨已久的世家,要麽是堅守節操大義的少數朝臣。其中不少人還是出身寒門,如今朝中無人了,才将他們推了出來主持事宜。被趙統屠盡滿門的世族不在少數,人人自危,只想保住家族血脈與百年的榮華,不肯再去平息叛亂抵禦外敵。抛下流離失所的百姓,抛棄文臣武将的顏面,帶着一國之君倉皇而逃,這便是他們想到的權宜之計。
寒門出身的朝臣不肯南渡,反将他們怒斥了一番,當衆撕破了他們的臉面,從前積蓄的怨氣都在此刻爆發。
皇室宗親争權篡位的不在少數,之所以趙統受人唾棄,不止是他并未正統,而是他與世族結怨,又為了奪位不擇手段,與齊國抵禦百年的夷狄聯手,既失了國土,又将邊關百姓的安危棄之不顧。
薛鹂沒由來地想起了趙芸說的話,她一心想要回到洛陽的鈞山王府,而無數人正想盡辦法守住城池,讓她和叛軍此生都無法踏足洛陽,也有另一群人,已經早早地做好了棄城而逃的準備。
薛鹂沒有那麽多的心思,她只是很想念魏玠,若是洛陽能守住,她要站在城牆上等着他,做第一個迎接他的人。
晚些的時候,夏侯婧來了太極殿。薛鹂記得趙暨的囑咐,于是低着頭站在角落處,只遠遠地看了夏侯婧一眼。
她走動時高昂着頭,如她發頂的金絲鳳首冠一般。身為太尉的嫡長女,夏侯信的同胞姐姐,夏侯婧雖相貌平庸,眉眼間卻帶着一股淩厲的氣勢,儀度非尋常貴女可比拟。
等夏侯婧進了殿室後,宮人們紛紛變了臉色。不過片刻,便響起了打砸的聲響,侍衛面色猶豫,不知是否該闖入察看,然而一直等到了殿中的響動停了,也沒人敢出聲詢問,生怕惹了夏侯婧不高興,和後宮的嫔妃一般被她吊死。
不過太久,夏侯婧推門走了出來,薛鹂縮在侍衛身後,忽地聽到了清脆的掌掴聲。她悄悄擡眼看去,夏侯婧的口脂已經花了,發髻也淩亂了不少,尤其是那頰側竟有一個清晰的掌印。她正嫌惡地睨着一個宮人,冷聲道:“來人,把他拉下去,挖了眼睛喂魚。”
此話一出,衆人面如菜色,連薛鹂都壓低了頭。
那宮人哭嚎哀叫着被拖走後,夏侯婧也離開了。
等她走後,衆人依舊沉默不語,薛鹂緩了過來,走入殿中去看趙暨。他正背對着薛鹂,坐在破碎的琉璃盞旁,香爐也被推到倒了,香灰灑了一地。
聽到腳步聲,他扭頭看向薛鹂,随後又皺起眉,惡狠狠道:“都滾出去!”
薛鹂聞言就要走,趙暨又指了指她:“你留下。”
等走近了,薛鹂蹲在趙暨身邊,才發現他臉上的掌印也不少。
趙暨盯着薛鹂看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了什麽,面色愈發不悅。
薛鹂猶豫道:“陛下不用叫醫師來嗎?”
他答非所問道:“你有何處值得魏蘭璋喜愛?”
她愣了一下,心想趙暨定是覺着她配不上魏玠了,于是也敷衍道:“妾生得貌美。”
趙暨冷笑一聲,也沒有否認,只是譏諷道:“勸你莫要高興的太早。”
薛鹂疑惑道:“為何?”
“你是魏蘭璋的人,他若是死了,你也休想安生地活。”
她皺起眉,竟是立刻說道:“陛下莫要咒他。”
趙暨頓住了,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只聽她說:“魏玠想做的事定能做成,我與他都會平安無事。”
“若他死了……”
“他不會死。”薛鹂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了,眼眶也有泛紅的跡象。“陛下,這種話莫要說了。”
趙暨想要訓斥薛鹂,她怎麽敢這麽跟一國之君說話,然而又想到了魏玠,要是他真的好好活着回來,以後她轉而去找魏玠告狀,在背後編排他的不是,魏玠這種睚眦必報的人,興許就不肯再幫他了。
話到了嘴邊,趙暨又默默憋了回去,而薛鹂的話似乎也讓他心安了不少,他倚着小桌嘆了口氣,緩緩道:“不說了便是……朕可沒有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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