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斷絕

博德将資料推到紀禾面前。

第一頁,是任務目标的相片。

抓拍的時候,攝影師顯然急了,因為照片聚焦模糊、曝光欠佳,但即使如此,照片中作為主體的男子,仍舊奪目非常。

黑色風衣罩住他高大挺拔的身軀,冷白的膚色,與他漆黑的發絲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最讓人移不開眼的,是他那雙平靜而冷漠的眸子。

這就是紀禾的兒時玩伴,赫萊澤爾·加西亞。

紀禾幾乎停止呼吸,久違的深邃面龐,四年未見,看得出,對方成熟了太多。

博德并未能捕捉到紀禾細微的表情,他只打了個哈欠,說:“你這次的目标。”

真巧,紀禾想,看來博德并不知道,他與赫萊澤爾從小便認識,關系還挺不錯。

“這人不好搞啊,你看看第二頁的照片,扮成那個樣子,說不定能行。”博德吩咐。

第二頁,一張大頭照。

紀禾嘴角歪向一邊,差點笑出聲來——那是他幾年前的模樣。

博德輕輕拍了拍自己蓄滿脂肪的大肚子,介事地霍霍道:“你跟這家夥的夢中情人長得挺像,這任務你接了,是志在必得啊!”

簡直是無稽之談,紀禾覺得博德的情報員應該下崗了。

“他這個夢中情人啊,信息比較複雜,具體的查不清楚,好像已經在變革那幾年死了吧,但也沒關系,我們知道他長啥樣就對了。”博德一本正經。

變革那幾年?紀禾恍然間憶起,那段時間為了不讓他被抓走,母親下了很大的功夫才将他的身份瞞下來,并且僞造了一份“死亡證明”。

如今倒是憑借這個,瞞過了博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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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禾撐着下巴,不動聲色地看着照片中那張白淨的學生臉,忽然意識到,這四年的生活,已經将自己磨練成了與先前全然不同的模樣。

就連眼前這個老“合作夥伴”博德,都只是單純地覺得自己與相片上這人不過是五官相似而已。

他再沒了白皙的肌膚與清越的嗓子,取而代之的,是小麥皮與大煙嗓。

而眼睛,先前因事故傷勢過重,不得不做了整形。

盯着那相片足有十秒,“我算是明白你為啥找到我了。”紀禾聽見自己輕笑一聲,“不過這也忒嫩了點兒,我這模樣,裝得了他?”因為一次任務創傷,加上長期吸煙,紀禾的聲音帶着點兒慵懶的沙啞。

相片裏的自己穿着學生的裝束,笑得如同開得正盛的向日葵,純淨得很,因為不吸煙,聲音也應該比較清脆,說實在的,這樣子的自己,紀禾覺得恐怕已經找不回來了。

“你不是演戲的好手嗎?別告訴我一年多沒練,生疏了。”博德反複撫弄着自己的戒指,臉上挂着慣常戲谑的笑。

“一年半沒幹過,不生疏就怪了。”說着,紀禾勾着嘴角将資料裝入自己包內,“不過沒關系,我這人就是适應能力強,你等着,我回去揣摩揣摩。”

接着,便是冗長繁雜的手續交接以及任務資料交流。

回到家,紀禾就跟焉了氣的皮球似地,癱軟到沙發上。

在權限區的四年,終究要結束了。

昏暗的室內,紀禾仰躺在不甚透氣的沙發上,碧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天花板。

終于要離開那個殘暴、健忘、好色的騙人精了。

當初,剛得知自己跟簡奕霖終究不能做情侶的時候,紀禾還心存僥幸。

可惜簡奕霖一次次挑戰他的底線,争吵三天兩頭、互毆一周一次,紀禾作為常敗将軍,沒少吃苦頭。

畢竟,體格與身體素質差太多了。

A級與B級的差距,真的不是靠後天努力就能夠彌補回來的。

四年的積怨就要噴薄而出,幾天前博德的那通電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時,紀禾對簡奕霖的厭惡程度比撞見那家夥帶女人回家時還要劇烈。

居然現在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簡奕霖用來勝過赫萊澤爾的工具而已,可真是有夠傻的。

也對,不那樣的話,根本不喜歡男人的簡奕霖怎麽可能會回應他的告白?

如果博德沒有給他打電話、如果博德沒有下發那個任務,自己可能真的會如先前跟簡奕霖商量的那般,一同走出權限區。

那家夥是A級,第一次申請便獲得了批準,得到了紀禾夢寐以求,卻又求而不得的職位。

簡奕霖獲得被調出權限區的資格了,而紀禾,只能如同垂涎餐桌上食物的流浪狗一般,幹看着。

對于紀禾的失敗,簡奕霖的态度宛如一名慈祥的“神”,“還是算了吧,紀禾。”他說:“跟我去琥珀西區,我可以讓你當我的唯一守護者。”

守護者,還是“唯一守護者”。

哦,多麽慷慨的給予啊!

但紀禾不願意接受簡奕霖這番高高在上的“好意”,他認為自己也能站上那個位置。

他要做能跟簡奕霖平起平坐的領主。

明明是從同一個訓練營走出,自己的畢業成績不能說是不優秀,自己完成任務的進度甚至也不比簡奕霖慢上多少……

簡奕霖的一次,他的一百次;簡奕霖的成功,他的失敗。

就因為簡奕霖是A級,而他是B級?

說不失望是假的。

在外的這些時間,紀禾也算是真正見識到了“等級歧視”的威力,剛從訓練營走出時的天真,已經被無情的現實給碾得粉碎。

B級也能做領主什麽的……想到這裏,紀禾再次咧嘴笑開了,諷刺地。

簡奕霖回到家打開燈光時,恰好望見客廳內睡得如死豬一般的紀禾。

淩亂不堪的房子、一無是處的配偶,這是他對他們這個家的評價。

但好歹,這個地方勉強算得上是他的避風港,在這裏,他再不用咧開嘴角強撐着微笑,他能夠肆意地宣洩自己的不滿,“明天就要搬家了,屋子這麽亂,你居然還睡得下去?”簡奕霖不低的音量,吵醒了熟睡的紀禾。

紀禾在簡奕霖到來之前坐起身,他仰起臉,一個漂亮的瘋子站到他面前,這次,他沒再對對方的抱怨做出任何辯解,白眼也懶得去翻,只是靜靜地眯着眼睛,逆着燈光看着眼前這個不可理喻的“天使”。

簡奕霖的眼眸是淡金色的,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紀禾認為,他是天使。

當然,事實證明那簡直是一個可笑至極的錯誤。

簡奕霖想吵,他紀禾怎麽會示弱?

短暫的口角後——

啪的一聲,紀禾的腦袋歪向一邊。

對于這一耳光,紀禾很平靜,愣住的卻是簡奕霖,他施暴的手,其實在他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扇了出去。

道歉、示弱、誘哄,這是簡奕霖常用的伎倆,無疑,這對如今的紀禾而言,是毫無效果的。

“你……”簡奕霖抓住紀禾的衣服的下擺。

“滾開!”幾乎是吼着,紀禾揚開手,甩下這兩個字,疾步走向自己的房間,掼上房門。

如今,他甚至不想把時間花在“跟簡奕霖打架”上。

白天,紀禾腦中接收了太多訊息,現在他腦袋疼得幾乎脹裂。

空蕩蕩的室內,紀禾緩緩閉上眼,打算迎接自己在23號權限區內,這個房間的最後一個夜晚。

他做了個夢,一個令人頭疼欲裂的夢,他夢見自己降臨到了一個肆虐着火光的曠野。

那是紀禾永生難忘的地方。

這裏是領主訓練營的最終考試地點,當年,誰都沒有沒有料到西安定區的暴亂分子會真的混入考試區域,他所帶領的小隊,差點全軍覆沒。

第一個來支援他們的,是簡奕霖率領的隊伍。

那時,紀禾已然神志不清,硝煙彌漫中,看着簡奕霖焦急得快要哭出來的神情,紀禾以為,對方是真的愛上了自己。

後來的日子裏,每當紀禾對這簡奕霖失望透頂的時候,那張慘白而泛着擔憂的臉龐,總會一次次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迫使他鬼迷心竅,一次次地選擇原諒。

然而,當時的簡奕霖并沒有告訴他,第一個發現敵人入侵的,是赫萊澤爾。

不惜違抗上級命令,也要不顧一切地親自帶着隊伍來到這裏的,是遠在另一個戰區的赫萊澤爾。

“赫萊澤爾帶着人在拖後方……你先別管我們,去支援他們……”紀禾掙紮着坐起,呢喃出聲。

“你糊塗了,”簡奕霖卻憐惜地撥開他被血濡濕的發,嘴角挂着溫和的笑意,“赫萊澤爾在近東安定區的地方,怎麽可能過得來?”

聽着簡奕霖的話,紀禾放心了,他緊縮的瞳孔緩緩恢複到正常大小,終于,閉上了眼。

這次任務算得上有驚無險,紀禾順利拿到了畢業證,躺在病床上,他向簡奕霖表白了,這是他的第三次表白,這次,簡奕霖沒有沉默,也沒有讪笑,而是微笑着點頭答應。

紀禾不知道,赫萊澤爾因為在後方的與敵人混戰,陷入昏迷将近半個月。

紀禾不知道,明明可以在救援他們後就回頭支援赫萊澤爾的簡奕霖,因為不願意承擔犧牲的風險,而選擇帶着傷員落荒而逃。

紀禾不知道,赫萊澤爾為了保證身後隊伍的安全,選擇冒着死亡的風險,戰鬥到底。

紀禾不知道,原本自己沒有聽錯任何消息,是簡奕霖騙了他。

紀禾不知道,赫萊澤爾醒來沉默許久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請求與他相見。

那天,簡奕霖恰好去了赫萊澤爾的病房。

那天,簡奕霖回來後很高興。

紀禾問他笑什麽,他勾起唇角,說:“好不容易贏一回,肯定高興啊。”

“……赫萊澤爾他……”

“不行哦,他好像不太願意。” 那時候的簡奕霖,溫柔得仿佛一名永遠不會說謊的天使。

那個時候,紀禾與赫萊澤爾的關系正處在某個岌岌可危的邊緣。

那時,紀禾想:老子受這麽重的傷,他也還是不願意來見我,可能,那家夥是真的想絕交吧。

懷着這樣的心情,畢業後,紀禾與簡奕霖一起,走向23號權限區。

走前,紀禾也沒有見到赫萊澤爾哪怕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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