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在等你

他要被扔下了嗎?

被一個人留在這個寒冷的、可怕的、沒有人的地方?

即便是在夢中還是深刻地感覺到了那種恐懼。

寒風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臉上,疼痛非常,施見青想哭卻無法哭出聲,想大喊大叫想掙紮着、從這個總是溫柔哄着他、卻在這一刻讓他去死的女人的懷裏逃離。

卻像是被掐住喉嚨、發不出聲音,四肢也如同被死死綁住,動彈不得。

不……

他不是尊貴的皇子嗎,為什麽會被放棄?

為什麽他不是被選擇的那一個?

這一路他忍受着磨腳的鞋襪,即便起了血泡也不吭一聲。

忍受着饑腸辘辘的折磨,因為他知道不忍就活不了了,他不是沒有大吵大鬧過,卻沒有用。

妙姑永遠只會在一旁暗暗垂淚,而哥哥呢,總是一言不發,表情冷靜地一旁等着,直到他哭完了,才走上來用帕子給他擦幹臉頰。

哥哥從不安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眸淡漠無情。

沒有對弟弟的關愛心疼,也沒有對未來的恐懼迷茫。

嬌生慣養的小皇子就這樣被逼着學會了長大。

他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甘。

他要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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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他是被放棄的那個呢?

為什麽他要去死呢?

哥哥呢?

哥哥為什麽不說話?

他感覺到自己被放在厚實的雪地上,刺骨的冰冷瞬息席卷全身,就在他冷得牙齒不住打戰的時候,哥哥的聲音突兀響起,“——等等。”

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

方才開口說道。

“留下他,我們都能活下去,孤保證。”

“如果放棄了他,我們之中,沒有人能活着走出這片絕境。”

他的聲音裏有種超乎同齡人的冷靜:

“妙姑,孤知道比起孤,你更加疼愛六弟。他身子不好,要人多費心思,你将他當成自己的親兒子一般照顧,想必讓你在我兄弟二人之間做出取舍,定是心痛如絞。”

妙姑被這番話說得愣住了。

她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慌亂地解釋道:

“太子殿下,奴婢、奴婢沒有……”

她伏倒在地,失聲痛哭道,“令殿下生出如此想法,都是奴婢之過……”

“你不必驚慌。此乃人之常情,孤并不在意。”

施見青幾乎能想象到他的哥哥是以怎樣的神情說出這番話。

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眸一定沒有任何悲喜,沒有對任何人的期望,也就永遠不會有失望,“旁人的情感對孤來說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陳述事實的語氣,卻聽得人心中發寒。

“孤希望你冷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他心思缜密,循循善誘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放棄六弟,只是頭腦混亂之下做出的決定。假如真的丢下他,你的心智将會崩潰,不出三日你也會死去。你也知道依靠孤一個人,根本無法走出這片雪原,不是嗎?”

将事實擺在面前,從容不迫地分析利弊,仿佛完全只是出于對自己利益的保護和考量。

聽着這些,施見青驀地想起,他有一次在母後宮中玩耍,聽見妙姑同母後說了這樣一番話。

“娘娘,依奴婢拙見,太子殿下的心性非同常人,不論在什麽情況下都冷靜非常,這雖然不算什麽壞事,但總是讓人與之相處時,會覺得暗暗心慌……聽聞那位年幼時也是如此,娘娘您就不覺得擔憂麽……”

施見青感覺到,妙姑将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卻像是透過他在看着誰,她喃喃地說,“殿下這般年紀本該如六殿下般懷有童稚之趣,卻如同成人般穩重成熟……奴婢還覺得,殿下并非是在模仿周圍長輩的言行,而是天生就如此性情……”

“殿下将來,真的會護住這天下嗎?世上根本沒有他在意的人或事,但凡有一念之差……”

母後卻不以為然。

反倒欣慰道:

“你多慮了。探微吾兒,以後是要執掌天下的君王,本就不該有任何在意之事,不該有任何弱點。”

“上位者,當如此。”

這些畫面在施見青的夢境中翻來覆去地重複着。

忽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走近。

施見青也醒了,他罕見地沒有大發脾氣。少年将手蓋在冷峻的眉骨之上,呼吸很輕地吐出三個字:

“妙姑呢?”

室內昏暗安靜,他的聲音便顯得極為突兀。

姜黃被問住了,好半天才回答道,“殿下您忘了,妙姑她早就作古多年了。”

“哈。”

一道低啞的笑聲響起,施見青胸口起伏,不停地笑着,那笑聲裏充滿了痛快,然而聽着聽着卻讓人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悲恸。

“是,是,她死了。”

那時他們最終并沒有走出雪原,而是被追兵追上了,因為哥哥終于倒下。

就算他表現得再成熟也只是個孩子,孩子的身體是承受不了這麽多的,因為食物的壓縮,他到了極限,倒在了雪地之中,渾身高熱不褪。

再之後……他們暴露了蹤跡 ,被叛軍追上。

在他們被反賊俘虜以後,妙姑也被人當做戰利品,獻給了某個将領,沒幾天就死了。

而他與施探微,則作為人質,被分別關在不同的牢房,互不知曉彼此的情況。

後來叛亂被平,他們兄弟二人被迎回宮中。

也是從那開始,施探微的身子骨每況愈下,性情也開始變化,變得沉默古怪,話都很少說一句。

即便是施見青也不知,就在被俘虜的那一年,在這個孿生哥哥的身上都發生了什麽。

新皇登基以後,更是成了宮中的忌諱,無人敢提。

施見青的手按在太陽穴上,輕輕按揉着,不再去回憶那段黑暗的時光。

……都過去了。

如今他錦衣玉食,要什麽有什麽。

再也不會面臨那種被抛棄卻無能為力的境遇。

“來人!備轎,本王要入宮。”

施見青朗聲喚道。

他換了一身便服,一如既往的玄黑之色,上面繡着血紅的朱雀紋路。

朱雀象征着守護,先帝賜給他的服飾上多有此圖案,是委以重任,讓他守護在自己的兄長身側。

就連施見青偶爾也會冒出那樣的想法。

沒有人比他那個皇兄更适合天下之主的位置。

即便過去很多年他仍舊會覺得困惑,面對那種境遇,一個孩子怎會不感到害怕?

然而他這個兄長是真的冷靜到了極點。

永遠都是一副表情,從來不知道饑餓、恐懼、懦弱為何物。

像是處在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世界。

同時又敏銳至極,一眼就能洞察人心中的想法,在他們找不到方向時指認的道路永遠都是正确的,總是能将追兵遠遠地甩在身後。

即便不願也不得不承認,在他這個皇兄的身上,天生有一種可以讓人依靠和信賴的力量。

有時候,施見青還真想看看,這個皇兄失去了冷靜自持的樣子。

那一定很有趣。

施見青再次見到那個小宮女,是在嗟嘆湖。

看到他,她頓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好像他們從來沒有過隔閡一樣。

施見青難免一愣。

“你終于來了。”

聽到這句話,施見青這才擡腳走上去。少年臉色淡漠,好似全然忘了自己上次的丢臉舉動。

“你在等我?”

“是呀,”遲遲把手裏揪的草扔掉,苦等的枯燥和怨氣在看到他俊臉的剎那消去了大半。

她笑着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很快她就發現了不對,“咦?”

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直直地傾身靠近,視線牢牢地鎖在他的面容之上。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施見青微微瞪大眼睛,跟她對視着。

反應有些遲鈍的樣子,到底是喝了太多酒,腦筋一時間沒轉過來,充滿了茫然無措。

“你的眼睛好了?”

“眼睛?”施見青皺眉,下意識摸上眼角,“我的眼睛怎麽了?”

“你自己說的,受傷了呀,怎麽沒有看到傷口。”

遲遲湊近仔細觀察着。

少年的眼珠極黑,膚色又很是白皙,乍看之下有種非人的恐怖感,大抵是宿醉的緣故,雙頰仍有殘紅未褪,眼角也殘留了一些绮紅之色。

弱化了素日裏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傲慢,無端有股妖冶绮麗。

遲遲卻感到困惑,不是受傷了嗎?怎麽看上去恢複的還可以,像是完全沒有事的樣子。

“……”

施見青忽然沉默下來。

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壓抑,迎着少女困惑的眸光,他輕扯嘴角,啞着聲音,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跟我,見過?”

話說到這,遲遲就算再遲鈍也感到了一絲不對,小侍衛身上那股溫柔勁兒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

上回即便他的眼睛蒙着紗布,也能感覺到他對她的态度始終都是溫潤柔和的,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宛若月光輕拂。

不像現在,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包容,有的只是一種冰冷的審視,還有淡淡的刻薄。

這樣的小侍衛變得陌生至極。

她不禁後退一步。

見她這副表現,少年勾着唇角,古怪一笑。

他擡起手,修長的指尖在眉骨正中輕輕揉了幾下,似乎在緩解什麽,手指放下的時候,他的神情看上去分明清醒了很多,唇角勾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漆黑的眸光緊盯着她:

“來,告訴我。”

他寒聲道:“我們上回見面,都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親……還有抱?這是可以說的嗎(捂嘴)

對弟弟,遲遲:我可能永遠不會喜歡你,但我會永遠喜歡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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