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去見她

太極宮。

繡着山水的薄絹畫屏之後,是一道明黃色的床帷,其間不時傳來幾聲輕咳。

從安匆匆上前打起簾子,看到皇帝的模樣卻是吃了一驚。

身量修長的少年躺在榻上,一襲白色寝衣随意披在身上,衣襟上落了點點血跡,仿若點點紅梅。

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襯得膚色細膩柔潤,卻難掩慘白之色。

肩膀聳動,不住地輕咳着,唇上沒有分毫血色,就連眼尾之下的那顆小痣都增添了幾分沉郁。

從安心驚不已。

官家的病情……怎麽好似加重了?

“什麽時辰了?”

施探微卻好似沒有絲毫病痛的感覺,聲音嘶啞地問道。

“還有一刻便是卯時了。”

“為何不叫醒朕?”少年看上去像是病得快要起不來了,卻仍舊強撐着起身。

從安忍不住勸道:“官家,太醫說了您舊傷複發,現在最需要的是靜養。不若今兒就歇息一天吧?”

施探微聞言擡眸。

那一眼沒有多餘的情緒,理智冷淡依舊,令人驚訝的是并無一絲病中人的混沌虛弱。

他搖了搖頭道,“不必。秦家擁兵自重,在将秦家連根拔起之前朕不能倒下。何況近來邊境頻頻傳來異動,大燕細作入京,更是不能懈怠。傳朕旨意,今日早朝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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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乃是前朝大族,秦老将軍在平定反王之禍中居功甚偉,一直深受先帝與太後的信賴。

到了本朝更是兵權在手,如今賦閑在家不曾表露出狼子野心,但朝中子侄衆多,不得不防。

“來人,朕要更衣。”

見他一意孤行,江從安只得跪下道,“官家,身子要緊啊。只有保重了龍體,才能使國本不被動搖啊,還請官家聽奴才一勸……”

空氣靜默半晌。

“江從安。”

他聲線驟冷下來。

“連朕的旨意都不聽了麽。”

皇帝的語氣透着不悅。

一個不遵醫囑的病人,又恰好是天底下最有權勢之人,從安也實在是無可奈何,連忙将頭低了下去。

“……是。”

早已侍候在一旁的宮人連忙上前,為天子穿戴齊整。

束吉服帶、挂朝珠。

鮮豔的朝服加身,蓋去了那抹虛弱病色,重新變得肅正威嚴。

少年長身玉立,站在鏡前細細端詳。

灰綠色瞳仁清透純淨,隐藏在冕毓垂挂的墜珠之後,像是兩汪深邃的寶石。

一切似乎與從前沒有什麽兩樣。

一切照舊,按部就班。

他心中毫無波瀾,思慮着該如何回絕兵部侍郎的請奏,此人乃是秦威的得意門生,接連幾日上奏,道是前線戰事吃緊,請天子迎其老師還朝,率兵馳援即墨城。

皆被天子回絕。

他并非無人可用。

新朝自從建立以來廣納賢士,不論文武均以新秀居多,都比秦威這只老狐貍用得順手。

施探微深知兵部侍郎此舉不過是秦威授意,想要借機起複、重掌軍權,他又豈能給他們這個機會。

十一年前那場反王之禍的相關餘黨皆被株連,但始終牽扯甚廣。

他懷疑秦威與反賊早有勾結,當初裏應外合設下埋伏,致使他與施見青在行宮狩獵途中陷入危局,使大慶社稷動蕩、戰亂四起。

只是自己尚未掌握足夠證據,不能将此人繩之以法。

前段時日借刺客之手,以渎職之罪,罷免了包括秦威在內等一衆武官的職務。

不惜自傷才造就如今局面,又豈能給之喘息的機會。

待那名刺客招供,他的探子也将秦家通敵叛國的證據拿到手……不出差錯,便可收網了。

“官家請上轎。”

擡腳一瞬,施探微忽然想起,今兒……是十五。

“下朝之後,你們所有人都不必跟着了。”

皇帝忽然停住腳步,微微側過身子吩咐道,音色冷淡。

“是。”

宮人齊齊垂首,恭聲回道。

唯有從安感到了一絲不解,這意思是天子想要獨處,或者要去見誰,以往他也會有這樣的吩咐,但多少都會帶上一個侍從在身邊。

這是要去見誰?

竟然不許任何人跟随?

這一揣摩,竟然忘了回禀一樁要事。

待回過神來,明黃色的龍辇已經往聽政殿行去。

從安連忙跟上。

——

從安要禀報的,乃是廣陵王殿下的禁足被解除一事。

是太後娘娘下的懿旨。

先朝二聖共治,天下皆知。

先帝爺身子不好,太後娘娘出身名門崔氏,見多識廣,對國事頗有見解,時常與先帝共同商議政事,甚至垂簾聽政。

先帝殡天以後,太後娘娘黯然神傷,便也退居幕後,整日裏吃齋念佛,不再過問朝堂中事。

只是娘娘雖遠離朝政多年,朝中卻仍有半數老臣,将對先帝爺的敬重與懷念轉移到娘娘身上。

是以太後的懿旨雖不及聖旨,卻也極有分量。

……

步辇行駛平緩,施探微雙手平放在膝前,正靜靜閉目養神。

不知想到什麽,眉心緩緩蹙起。

夢裏那股心髒痙攣疼痛的感覺似乎還殘留着,一種很是莫名的情緒充斥在胸口。

思及夢中光景,一向平靜的心中難得泛起些煩躁。

已經許多年沒有夢到那些事了,不論是在那瘋子一樣的叔父手下偷生、還是被送到廟宇清修的那幾年,早就遙遠得如同前世一般。

他甚至夢到了那孩子。

醒來後指尖輕顫不止,心中卻是平靜異常。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去見那個宮女。

正是那天見過她以後,早已消逝的記憶紛紛複蘇,一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産生了改變。

雖然不至于産生很大的影響,但他仍舊感到自己做錯了。

袖口輕輕一動,湘妃色的香囊被他放在手心,施探微睜開眼,潋滟的眸光靜靜落在上面。

不。

不是。

他不是去見她。

只是為了拿到它而已。

察覺到這股香氣能夠緩解他心口的疼痛之症,是在從母後宮中出來的那一天,只是慈安宮眼線衆多,他不可能讓覓藍将香囊留給自己,這會帶來很多麻煩。

世上很多事情一旦牽涉到私情,就會變得複雜至極,很難如同對待政事一般,公事公辦地處理。

正是深谙此理,他才對覓藍的示好視而不見。

嗟嘆湖。

遲遲蹲在樹底下,在她跟小侍衛約定的地方等了許久。

她特意提前把掌事分配的活兒做完了,告了病假才偷偷溜出來的。

等啊等,直等到夕陽西下,天邊漸漸有烏黑的濃雲積聚,仿佛随時都有一場大雨傾盆淋下,都沒有等來小侍衛的人影。

即便如此,遲遲也沒有離去。

她怕小侍衛如約而至,自己卻走了,便見不到面了,原本在宮裏見上一面就很難,錯過了豈不可惜?

所以她選擇繼續等下去。

只是等了半天,自己都無聊得要長蘑菇了,小侍衛他,怎麽還不出現呢?

此刻,廣陵王府。

一座清淨的院落無人走動,房門始終緊閉,四周昏黑冷清得可怕。

下人在回廊上懸挂上了幾個燈籠,昏黃的光芒将四周照得亮堂了些。

王府管家李敘走到門前,屈指輕敲幾下,裏面卻沒有半點回應,他回身嘆了口氣。

“殿下自打被禁足以來便把自己關在房中飲酒,宿醉了三天三夜,但凡進去的人都被殿下轟出來了,要不是宮中旨意傳來,還不知道會把自己關幾天。”

李敘的聲音透着無奈。

今日一早,宮裏有懿旨傳來。

乃是太後娘娘解了殿下的禁足,傳他進宮觐見,殿下卻一直沒有動身,他也是沒辦法了,才找來姜黃商量該怎麽叫醒殿下。

姜黃抱着手臂,瞥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殿下這是還在氣頭上麽?”

主子被關禁閉一事,不難理解。

他們主子近來确是過火了,後宮那種地方,主子身為親王,怎能不避嫌天天往那處跑呢?

主子雖是官家的親兄弟,到底君臣有別。

想來官家也是為了規束殿下的言行,小懲大誡,方才下令禁足的吧。

此時,昏暗的室內,一名少年合衣躺在榻上。

他烏發散亂,五官生得十分精致,臉色卻極蒼白,柔軟的唇瓣透出不正常的嫣紅之色,長長的睫毛蓋在眼下細微抖動着,似乎被某種極不穩定的情緒裹挾。

施見青夢裏是七歲那年的雪夜。

那一年他們的親叔父叛亂,聯合內應埋伏在先帝出宮的狩獵途中,截殺了皇子車駕,意欲斬草除根。

在禦林軍的抵死相護之下,他與彼時已是太子殿下的哥哥,還有一名奶娘堪堪保住一命,流落山野,不得已藏身在山洞之中,躲避反賊的搜捕。

那時,他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童,親眼目睹了刀劍厮殺,血流成河,以及禦林軍的全軍覆沒,心中惶然不定。

他問:“我們會死嗎?”

他倚靠在奶娘溫暖的懷抱中,晝夜不歇的奔勞讓他又餓又累,迫切地需要有人給予他足夠的安全感。

奶娘喚作妙姑,是他母後身邊的忠仆。

她年輕的面孔上與他一樣,寫滿了恐懼、以及對未知前路的憂愁。

分明聽到了他的詢問,卻沒有回答,只是将他抱得更緊了一些。

“不會。”

反而是一道淡淡的童聲響起。

他驟然擡眼,看向了坐在對面的哥哥。

除了一雙近乎妖異般的灰綠色眼眸外,哥哥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民間有說法雙生子一強一弱,他不止一次聽妙姑說,他們兄弟二人出生時,哥哥的體質極好,長到這麽大都無病無災,自己卻一直生病,羸弱非常,抱在手裏輕飄飄的,像是只瘦弱的小貓咪。

所以一直以來他總是被保護被忍讓的一個,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他優先,哥哥從來都不與他争搶。

而哥哥他,從來沒有不滿過。

他看上去像是對什麽都沒有興趣。

他記得那個時候,自己是很喜歡這個哥哥的。

總是跟在他身後,皇兄、皇兄地喊,與他同吃同住,幾乎形影不離。

而對比他對哥哥不加掩飾的喜愛,哥哥對他卻一直都是淡淡的。

既沒有過分的親昵,也沒有表現出抗拒和厭惡。

那時他不懂,後來他才明白,原來自己在這個哥哥的心目中與路邊的花草、天上的飛鳥和水裏的游魚……與世間的生靈萬物都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他記得那是一個深夜,他在睡夢中被人抱起。

睡前,他喝了一碗妙姑盛來的米粥,放在以前他是不會吃這種粗糙的東西的,這種時候也一聲不響地喝光了,喝完以後腦子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覺就睡着了,只是睡着以後,依然能夠感覺到周圍發生的一切。

卻眼皮沉重,醒不過來。

他感到自己被抱到了外面。

失去了山洞的遮蔽、渾身暴露在寒冷的雪原之中,甚至能夠聽見寒風灌進耳朵裏的聲響。

模模糊糊中,他聽到了哥哥的聲音。

“你要做什麽?”

那幾乎不像是一個孩子會有的語氣,冷淡中帶着質問。

“太子殿下,”妙姑似乎也沒想到哥哥會出現在這裏,顫抖的聲音裏透出驚懼。

他甚至能夠聽到,她忽然變得紊亂、粗重的呼吸聲。

“此處距離帝京,大約還剩下三天的路程。可是我們剩下的食物……只能支撐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活着,所以……”

“所以只能丢下一個人。”

她的語氣不像是對弟弟說話般,總是帶着溫柔的誘哄,而像是壓抑着什麽情緒,小心翼翼地跟面前的孩子商量:

“奴婢必須這樣做……皇後娘娘待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豁出性命也要報答。奴婢已将你們的衣衫調換,到時候,叛軍會以為您已身死,而放松對我們的追捕……原本,奴婢就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護得您與六殿下周全,可是您的身邊不能沒人照顧。只有太子殿下活下去……”

她帶着哭腔說,“只有您活下去,奴婢才算不負娘娘,不負官家……”

什……什麽意思?

時至今日,施見青依舊能夠體會當時五雷轟頂的感受。

作者有話說:

弟弟身為人的尊嚴在那一年就被粉碎地徹底,這麽多年一直都沒長大過。所以弟弟才對被選擇有執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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