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初一的早上,可想而知,誰也起不來,枕頭和被子都有種衣物柔順劑的溫柔懷舊的味道。還是蘇衡先坐起來,一摸床頭櫃上的表,竟然已經過了中午。他起身洗漱,到廚房和客廳轉一圈,又回來把明奕叫起來。
蘇衡說:“還不起來吃東西?離上一頓都十七八個小時了。”
明奕撲騰兩下才坐起來,睜大眼看着蘇衡。半晌才說:“我想吃餃子了。”
蘇衡說:“還真的有,不過是速凍的,味道恐怕很抱歉。”
“沒事,你說抱歉的我總能吃下去。”
“那就快起來。”
蘇衡煮了巨大一包餃子,兩個人全吃掉了。飯桌上他問:“你今天還要回公司?”
明奕搖頭:“不用了,難得有幾天假。”
“你要去哪裏不?”
“沒計劃。你太宅了,弄得我也這麽宅。我昨天還跟止雲說,開春以後該找一天約幾個同事爬山去。”
蘇衡沒回答,等他以為他不打算再繼續說下去了,蘇衡反而開口說:“她回家了?”
“你說止雲?她回去了。她和唐一哲是同鄉,回家也看男朋友。”
“音樂臺晚會的時候我看到她了。”
“你也去了?我沒看到你,我還在想你怎麽不坐在前三排一副品頭論足的樣子。”
“沒有,他們叫我去,我臨陣脫逃了。現在音樂會都什麽水準,樂團裏樂手跑場子像夜店唱歌的一樣。聽音樂會還不如在家裏聽碟子。而且大過年的哪裏人都多,半夜也堵車。我在電視上看到的。”
明奕點了點頭,吞掉最後一個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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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不明不白地就過去了,下午和晚上明奕打了好些電話,結果對方一個兩個都問他怎麽在大年夜裏關機。他這時候才十分慶幸新房子裏沒裝座機,免了被人打到家裏發現他不在家。明奕精神抖擻,只是蘇衡被他晝夜颠倒的日子一折騰,到了晚上七八點已經困得不行。明奕笑他:“你才起床幾個小時就又要睡覺?”
蘇衡連連搖頭:“你真能折騰。昨天晚上熬到幾點,那哪裏叫睡覺。”
結果是蘇衡陰謀詭計把他騙到床上去。明奕大為訝異,這樣送上門來的好事他還真是不能不消受,和卧室門上倒貼的福字如出一轍。明奕忍笑說:“我以為你困了。”
蘇衡果然還是蘇衡,完全不為所動。明奕又說:“你睡你的還不行?還非讓我跟着你小學生的作息。”
蘇衡說:“不行,你上床時我會醒。”
明奕還想回敬一句什麽,但很快蘇衡就碰到不該碰的地方去了。頓時他腦子裏一籮筐的俏皮話蕩然無存。
初二,明奕果然醒了個大早,一看鬧鐘早得他都要呻吟,但蘇衡已經不在床上了。最奇特的事情也在初二,下午明奕正看電視看得入迷,蘇衡接了個電話,挂下之後跟他說一聲“我出去一下”,等明奕反應過來已經關門出去了。他站起來推門一看,樓道裏不見人影,可手機錢包外套都還在屋裏。他滿腹狐疑,披上衣服,抓起桌上一堆東西便便追出去。蘇衡家裏只是二樓,他到樓下看了一圈,還是不見人,又上樓來,結果正看見蘇衡從樓上下來。
明奕說:“你怎麽上樓去了?還什麽都沒拿?”
蘇衡卻說:“你打麻将不?”
明奕一愣:“什麽?”
蘇衡這時才走到拐角處,把東西都接過去。他伸手把衣服穿上,低頭一直笑,按上兩個扣子才擡起頭彎着眼睛看他。“沒有,樓上一家的婆婆叫我上去,我還以為有什麽事,結果是三缺一。我說我家還有朋友來看我,她叫我把你也叫上去。你不想去就算了,反正他們三個人也能打,只不過別扭點。”
“吓我一跳。別找我,我一點也不會。不過,三個人怎麽打?”
“那就上去看看,今天初二回娘家,他們家裏熱鬧。”
兩人都穿着拖鞋,蘇衡說就這樣好了,于是連門也沒進,就又上樓去。明奕跟在後面,忍不住問:“你平時跟他們家打過麻将?”
“打過,不得了,有了第一次,以後老婆婆一犯牌瘾就總記得要找我。”
明奕大笑:“我說你有不為人知的技能吧。你們算錢不算?”
蘇衡也笑:“形式主義地算,不算哪裏會這麽大瘾。不過都是一元硬幣,他們攢了一大堆,我不往去帶也不往回拿。”
“噢,是你贏得多還是她贏得多?”
“當然是她贏得多,要不然她還叫我?老人家都會得很,我怎麽比得上。”
說着就到五樓,右側的人家鐵門虛掩着,說話聲直往外傳。蘇衡在門上敲了敲,裏面人喊“進來進來”,他便推門進去。葉家婆婆迎出來,看見他們眉開眼笑,直說“外面冷,快點進來”。明奕順手把門關上。葉婆婆分明很年輕,六十出頭的樣子,女兒女婿都來了,還有一個外孫女。小女孩有個洋氣的名字叫安妮,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陸明奕。明奕逗她說話,她毫不怕生,句句一板一眼。
明奕說:“你不跟外婆打麻将?那大人玩的時候你自己都玩點什麽?”
馮安妮轉了一圈眼睛,然後直勾勾地盯着他,說:“你不也是大人,你怎麽還在這裏呆着?”
明奕眯着眼睛笑,說:“因為我不會打麻将。”
安妮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兩秒後忽然“噗”了一聲。她說:“大人也有不會打的?”
明奕說:“誰說不能有?”
安妮最後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也不會打。”
葉家老頭子在陽臺上照顧花草,剩下三個人和蘇衡湊了一桌。明奕聽他們說話,葉婆婆每摸一次牌就要嘆一句“唉,這牌真臭”,安妮的媽媽說:“哎喲,媽,就聽你說牌臭,結果就你贏得最勤。”安妮爸爸便大笑。葉婆婆道:“說什麽話,你說說這是什麽話!”說罷又摸了兩張牌,再嘆一聲:“真臭!”
打完一局,婆婆叫着怠慢了客人,要起身到廚房給他們拿水和零食。明奕一聽就站起來,從她手裏搶杯子。她叫他到牌桌上去,明奕笑道:“我?我真一點也不會,打得慢慢吞吞的給你們敗興了。”
“敗什麽興,看你說的,這東西好學,一學就會。”
于是明奕取代蘇衡的位置一試運氣,婆婆時不時要扭過來看他的牌,指示他這個那個,明奕一律言聽計從。蘇衡拿了水杯,在他椅子背後看他。他也只打了兩下就又和小妹妹說話去了。他從遠處看蘇衡,蘇衡還是像平常一樣,偶爾調侃兩句,偶爾笑笑,贏了輸了都不激動,牌品如此好,難怪葉家婆婆總要拉他來。唯獨當他和老人家一起的時候,一貫的緘默仿佛能被重新解讀,不像冷淡而像溫順。明奕無法遏制自己的想法,在和蘇學驗徐妙雲伉俪的生活那些年裏,他是不是也總像這樣。他無可否認他時時有種沖動,要從蘇衡的身上褪脫出一層蘇學驗的影子來。但他随即想,這是多麽不公平的事情。
後來葉婆婆開始張羅晚飯,牌戲散了,他們便告辭。蘇衡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明奕說:“他們家真熱鬧。不過我還沒看到三個人打牌。”
進到屋裏去,蘇衡也還在興頭上,輕飄飄地說:“就是三個人打,把牌碼成三角形,照打不誤。”
他頓了頓又說,掩不住的笑意:“你知道她跟我說什麽?”
“誰?”
“婆婆。她說你真乖,問我你是我什麽人,讓我下次還帶你來玩。”
“什麽叫真乖?因為我不打牌,就給她帶小孩了。”
“噢。沒準真是叫你來陪孫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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