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八
于是當一個星期以後,他把巡演最後一站的票送到雜志社的時候,他很難揣測自己是真心還是假意。他知道肖淇不常在那裏坐班,這事情也完全不必自己跑一趟,但他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呂方黎,開車到《古典》編輯部樓下。
呂方黎出了名喜歡喝濃濃的紅茶,瓷杯壁上永遠爬着褐色茶漬。他給明奕倒水,大曬新搞到手的好茶葉。兩人聊了片刻,最後明奕說起還有兩張票給肖淇,請他轉交。
他說:“你說肖小姐?我剛還看見她在外面呢。”
明奕說:“肖小姐今天在?”
呂方黎放下杯子便起身到門邊去,推開半掩的門向走廊裏看。明奕跟着站起來。
呂方黎說:“肖小姐神龍見首不見尾。她也不常來這麽一回,不過應該還沒走才對。
才說兩句,就聽見走廊盡頭一把聲音亮起來:“才走開一下就被你們抓住了。哪裏有龍尾巴,狼尾巴倒是出來了。”
呂方黎連聲啧啧:“說曹操曹操就到。”
她還是穿一件到腳踝的長裙,這一回是棕色。肖淇素面朝天,向兩人分別都笑笑,接着說:“陸先生好久沒見了。”
“你太客氣了,叫我明奕就好。”
她側過頭:“那你也不要叫我肖小姐了。”
明奕笑道:“那倒不是,我還以為肖小姐是綽號呢。既然來了,那就把票直接給你吧。”
他們往回走,呂方黎進屋取票夾子。明奕和肖淇在屋外寒暄兩句,還不見他出來。肖淇推門一看,方黎在房間那頭用座機接電話,正拿着票夾向他們揮舞手臂。她不出聲地樂,進屋從他手裏把票捏出來。
她出來對他說:“謝謝你的票,我差不多也要走了,你要沒事我們就一起下去。”
“那呂方黎呢?”
“……不跟他告別了,反正他大忙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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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奕忍笑,想想又說:“我反正還得等他打完電話,剛才話還沒說完。不過你要走,我就陪你下去。”
肖小姐欣然表示贊同。
他們穿過走廊往電梯間去,明奕說:“上星期剛見到你的‘封面故事’,我們都覺得很精彩,結果今天一來就碰到你了。”
她轉過身來看他:“你看了?”
“當然了,每期《古典》都不會錯過啊。”
“剛才還聽方黎說收到好多驚奇的讀者反饋。不過他早告訴我說你原先見過蘇衡,我猜想要是只讨論八卦的話,恐怕是不能吸引你了。”
“你高估了,我絕對是驚奇讀者群那裏面的。其實只是去年——前年秋天我們想租蘇學驗的琴,可惜後來也沒有談成。”
她挑眉:“蘇學驗的斯坦威?”
“你也感興趣?”
“我也聽說過。只是采訪時我們倒沒有說起這回事來。”
他禮貌地笑笑。肖淇又說:
“那天要說的太多了。他老喜歡給人倒水,說了那麽久,我都不知喝了多少杯水,肚子都漲死了。”
“這倒還真是。那次我和江止雲去他家,他也是一來就給我們一人一杯茶水。還是那種老派的瓷杯,下面放杯墊。“
她也笑起來:“恐怕他就是個老派的人。”
她聽他安靜下來,隔半晌又說:“我以前跟他就熟,上次為了寫大稿,專門跑去他家聊了兩天,聊得我們兩個都筋疲力盡了,回家還死命把稿子敲出來,回編輯部又改了一萬次。按理說我該是寫他寫得都不想見到他了,可是現在說起來,我還覺得寫出來得太少了。”
“你是說登不了的都删了?”
“删掉的當然多。可也說不上什麽登不了報的,《古典》不是八卦周刊。我們一開始不想多描蘇學驗家事,好像大家都覺得這樣就掉了《古典》的架子一樣。可是後來好些都舍不得删,說到底,他也不只是《古典》的徐白羽,他還是徹頭徹尾的蘇家的少爺。哪怕是他最熟悉的事情,我們都聞所未聞。後面那一半真‘古典’的話題,我怕以後是沒人記得了。不過我剛才是想說,不只那些被删掉的。他還有很多話我都問不出來,還談何寫。”
明奕說:“你也問不出,那恐怕沒人能問出來了。”
“也不是,”她輕描淡寫,“要是他願意對誰講,不用問他也會說。”
在這一刻那狹窄而暖氣不足的走廊仿佛從所未有的漫長。他看見電梯還沒有來;他希望它更久都不要來。
他說:“我更好奇你說的那些,采出來又不能登的是什麽。”
“沒寫出來的恐怕都是不好聽的。”
“比如說?”
“比如說他們一家人——他們一家人現在幾乎不往來。他父母離異得早不必說。他還有一個小姑姑在歐洲,嫁了個老外,他也就和她偶爾聯系。”
他想他倒是知道這個。他問:“但為什麽?”
“病根大概是蘇老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難怪蘇衡從來不肯說他。他爸爸是蘇學驗徐妙雲的第一個孩子,國外生的,當時蘇老在歐洲正意氣風發,徐先生其實是他多年的秘書,也跟着四處奔波,總之這兒子越來越管不住。後來泡吧時認識了一個香港留學生,沒多久要結婚,父母看女孩子很乖巧,以為兒子終于收心了。
“乖巧歸乖巧,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男的天天還在外面玩,女的也破罐子破摔,一哭二鬧都使出來。于是很快離了婚,那時候蘇衡出生半年多。有這樣的爸爸,孩子當然給了媽媽,但她那時還研究生在讀,自顧都不暇,養不了他,最後還是把他扔給老人。”
明奕半晌才問:“那他們——他父母現在呢?”
“他母親在他們之前就回來了,他說現在在學校當教授。他父親還在英國。別的我也問不出來了。”
他覺得從後頸到脊背一陣寒意。他說:“這些你都沒登在雜志裏。”
“誰想到蘇學驗去世十來年,家散成這樣。這些話寫出來徒傷心而已。《古典》也無意抹黑。他講的時候也明知道我不可能寫。”
他搖頭:“照你這麽講,最出奇的不是他說了些什麽,而是他願意被采這回事了。”
“你知道這次是誰說動他的?”
“誰?”
結果肖淇卻笑開了。她說:“我是在問你來着。”
他也笑:“我哪來這麽消息靈通了。”
她說:“沒人知道。《古典》兩年前就想寫他的專訪,他拒絕得很幹脆。這一次竟然是他主動找我們。或者是他自己忽然改變主意了吧。”
“他的專欄還在寫?”
“我們當然樂意他寫,他看樣子也無意停筆。不過,他原先是個神秘人,倒還好。我怕這回以後,他要是再那麽挑三揀四,麻煩就大了。”
他怎麽改得了。明奕心裏想,他怎麽改得了。
肖淇接着說:“說回來他根本不需要在乎。都說做樂評糊不了口,總要靠拿紅包替人說好聽話。但原先徐白羽不需要,以後蘇衡也不需要。他是蘇學驗唯一孫子,又從小跟着他夫妻二人。蘇學驗九七年一死,兒子女兒什麽都撈不到。什麽都是蘇衡的。”
她原來并不是只在和他閑談;她仍然帶着驚人的冷靜。他忽然間覺得和她之間有一道牆立起來。他本意并不想這樣豎起壁壘,他寧肯那是一塊玻璃。他側頭看她,覺得她是在玻璃另端,在一幅畫裏。
明奕說:“你不喜歡他?”
“哪裏,”她又轉頭看他,眯眼睛緩慢笑起來,“只是世界上就有那樣的人,在某些時候讓人咬牙切齒,又有某些時候只怕全世界都要愛上他。”
他沒接話。
她又說:“好比這樣,你要是個演奏家,一天早上起來忽然得知原來在雜志上給你打四十分的是蘇學驗的孫子,你是不是想把桌子掀了?”
他終于失笑:“人之常情。但個中滋味大概只有圈裏人才能知道了吧,何況我也不是內行。”
“唔,”她伸手把長發捋到耳後去,“可是,你說的圈子,是蘇衡的圈子,還是樂迷什麽的圈子?或者還是布魯姆斯伯裏?”
他怔住。
她說:“我倒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圈子。但如果說是有的話,難道你還不覺得你已經在裏面了麽?”
她這樣問的時候直直看着他,在她眼神閃爍的那一刻他覺得她像是從第一幅文藝複興的畫裏走出來一樣。她什麽都知道;她什麽都不必知道。肖淇又笑了笑。明奕簡直移不開目光。
她最後拍拍他手臂。
“年輕人前程正好,”她還帶着笑容,“以後多聯系。”
直到好幾年後明奕還會再揣摩起她這一席話,他覺得她一定帶有更為非凡的意義,他察覺到了,然而他可能永遠不能洞悉背後的一切。哪怕他後來再見肖淇,兩人也默契地沒再提起這段長廊和電梯間中的對白。當然,在那些時候,在那些他再次見到肖小姐并依然打趣的時候,他會已經習慣蘇衡和肖淇之間低聲和倍顯親密的音樂閑談,成為一個安靜的好脾氣的陪伴,而也會發現他們面前的肖小姐依然如同此刻,迷人的發髻,寬松長裙,話裏有話的微笑,神态和面容都重重疊疊,如回聲般返還到眼前這他更為躁動不安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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