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九
這一個寒冷而乏善可陳的冬天結束在江止雲最後一場演出當日。明奕前一天晚上熬夜,半夜饑不擇食,結果早上被胃疼疼醒,吃了幾粒藥才覺得好些。他發短信給大家說他稍微晚點到,将近中午才開車出門。早春的街道霧氣迷蒙,劇院的現代建築在枝桠後朦胧醒來。他在車裏覺得困,停好車就馬上走出來,更覺得腳步像要飄起來一樣。一連幾天都睡得少,到現在差不多事事就緒,才感覺人都要虛脫了。
他識路,于是從停車場出來繞到花園小徑,往後臺的小門走。他遠遠看見路中間站着兩個人在低聲說話,一個他一眼認出是止雲,另一個走近一看是趙希音。她們也看見他,頓時停了說話。
明奕跟她們打招呼,說:“女主角們,怎麽在這裏吹冷風?”
希音又看了看止雲。明奕再熟止雲不過,一看就知道她神色不對。他停下來卻不說話。
希音說:“你胃疼好些了?”
明奕笑笑:“沒什麽事,吃過藥了,謝謝關心。那我就我不打攪你們,先進去了。”
止雲哎一聲叫住他:“別。我們一起回去。”
他讓着她們先走,但止雲截住明奕走在後面。希音先上臺階,轉過頭對他們都笑了笑就先進去。止雲拉住他。
明奕終于問:“怎麽回事?”
止雲又拉着她沿小徑向外走,走兩步就又踱來踱去。明奕說:“究竟怎麽了?”
她說轉過身低聲說:“希音說一哲要求婚。今天晚上。”
明奕起了兩次話頭都沒說出來。他最後說:“你看起來很緊張。”
“不。不是。我不是緊張表演。或者是緊張結婚了。他太錯了,他太錯了。他不該選這個時候。更不該讓我知道。”
“止雲,今晚是你最後一場,你不應該想太多這些事。你可以等到結束之後再考慮。”
“什麽?”她叫起來,“不是這個意思。”
“希音怎麽跟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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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要說,”她搖頭,“她當然不會主動說……她不小心提到一哲給她打過電話,結果被我猜中,才不得不講 。”
“但是其實——你真的不必分心太多。我擔心你太緊張了。”
“可是他——希音說他昨晚打電話給好幾個人!天知道他會怎麽來?在安可的時候捧一束花沖上臺嗎?”
“我叫劇院的人看着舞臺。”
“我想問你的不是怎麽照顧觀衆的意見。我想問你的是你的意見。”
“止雲,真的,你現在不應該想這麽多這些。”
她猛然說:“我在問你的意見。不是作為同事。”
她如今這樣說,他真覺得全然乏力。他總盡力克制自己不去越俎代庖,和止雲依薇哪怕陳格斐說起話來都處處留心,工作安排加上必要的幽默感和客套足以。他不允許自己與別人有過分親近,現今想來倒不是因為他不喜歡他們或者不想如此,而只是擔心別人并不情願。
他說:“我知道,止雲,我只是擔心我說了也是多餘,你們也不開心,我何必叨擾。”
止雲偏開頭,又揮手撥他胳膊:“你這樣又何必。”
“好吧,你真想知道我在想什麽?”
她說:“你說。”他從沒聽她聲音這麽斬釘截鐵,向下命令一樣。
他定定看着她:“沒錯。我是覺得你不應該這麽早結婚。你的事業在上升期。你跟他也不是已經磨合完畢,你們還有很多要考慮的事情。”
她又看他兩眼,然後邁開步子開始往回走。
他說:“止雲,你知道我沒什麽權利評價這些——”
她打斷他:“哦別這樣。你不要又是一副假惺惺的紳士模樣。你早就有一套想法了。”
他頓時語塞。但他又能否定她些什麽?
她頓了頓才又說:“不好意思。我剛才有點過頭了。”
他說:“沒事。”
她吸了口氣:“真的不好意思。我收回那句話。你胃疼好點了?”
她這樣一說明奕又覺得胃裏有塊石頭。他說:“好點了,沒什麽事。”
“謝謝你。你別太擔心今天的演出了。”
他看着她。他說:“好吧。”
明奕從後臺走到前臺,确認一切的進度,跟每一個認識的人打聲招呼。他走不快。劇院裏面太氣派了。幾十米高的穹頂,四周牆壁上點綴的水晶燈飾,地面全是打磨光滑的大理石,每一個走過的人都正裝華服——至少都是衣冠禽獸。他忍不住想。
他原來從沒有這樣高雅的愛好,花錢買票聽沒有歌詞的音樂。後來他倒也不用自己買票了,因為公司的贈票從來不缺。他想當他最初踏足這些後臺,一個平凡的人即使沒有鑒賞能力也很容易充滿敬畏——到後來他接觸到業內種種,盡管聳人聽聞,讓他愈發學會明哲保身,但卻也不相信古典音樂真能被殺死。可如今他看到暗紅色天鵝絨的溫暖座位,竟然覺得皆是共情。這些穿得起晚裝、買得起包廂票、或者幸福得足以聽懂肖斯塔科維奇影射克格勃的人,只齊齊坐在同一間巨大房間裏同床異夢而已。他們所有人的女主角,遇到所有人眼中的男主角,可她如今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要接過他的戒指。坐在第一排品頭論足的人無非各自衷腸,若不是早早見識過人情冷暖怎麽寫得出那樣刻薄的話來。而他自己——人都有一種虛幻的想象,似乎你的生活也真如大幕升起時分一樣溫暖光明萬千寵愛。但也許是胃裏的石頭提醒了他——他知道他并非屬于此地。
今天晚上大劇院裏燈光明亮如不夜城,衣香鬓影都如風飄來,水晶閃爍勝過星光。他知道今晚結束後不論如何也會回家有一場安穩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含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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