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沈元白疑惑:“怎麽了?阿軟。”

“你受傷了?!”是肯定的語氣。

男人怔了一下,對上她溫軟的黑眸,小姑娘眼底關心急切,隐隐有絲害怕。

“不怕,哥哥沒事。”他微不可察嘆了口氣,“只是子彈擦傷,軍醫已經處理過了。”

“我看看。”她語氣堅決,不肯妥協半分。

沈元白看她許久,點點頭,手指開始解軍裝扣子。

外面的軍裝外套看不出痕跡,一旦脫下,肩膀襯衣上染着的血跡份外刺眼。

她唇角繃直,看着他的肩,一言不發。

男人起身把軍裝挂在衣架上,順着她的目光垂眸看了眼肩膀,無奈笑:“應該是崩開了。”

見他若無其事在椅子上坐下,蘇娉忍不住了,走到他旁邊,手指在要觸上襯衣時,猶豫不決。

見男人依舊笑意盈盈,仿佛一點都不覺得痛。她洩了氣:“你們團部衛生所在哪兒?”

“軍醫正在給剛下戰場的戰士們處理傷口,我晚點……”

“哥哥。”她嗓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隐隐還有哭腔。

“……”沈元白上揚的桃花眼凝滞片刻,仿若不敢置信。

過了許久,他站起來取軍裝,穿上:“不哭,我們去衛生所。”

團部衛生所忙得焦頭爛額,前方戰事吃緊,下來一批又頂上一批,送來的傷兵就沒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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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白在旁邊溫聲解釋:“留守的軍醫不多,大部分都上了戰場,我是輕傷,已經處理過了,不礙事。”

蘇娉抿唇,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上的戰場。她過來的時候,他應該剛好從衛生所處理完傷口回來,所以眉眼間才有寒涼風霜。

衛生所裏能站住的幾乎沒有幾個人,不是躺在擔架上就是靠在椅子上,軍裝已經看不出顏色,血跡斑斑。

“參謀長。”軍醫匆匆打了個招呼就繼續給傷兵處理傷口。

沈元白颔首,拉着她站到一邊,柔聲道:“別擔心,我只是被流彈擊中。”

軍醫聽到這話,下意識轉頭看他,沈元白搖搖頭。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又拿了紗布給傷兵止血。

蘇娉擔憂地仰頭看他,沈元白擡手拂了下她發端,輕笑:“哥哥不騙你。”

她咬着唇,點頭。

見衛生所裏哀嚎一片,她鼓起勇氣,去問軍醫:“你好同志,我是東城大學中醫系的學生,我能幫你什麽忙嗎?”

說出這話的時候,心裏輕松許多,她對眼前的情況做不到視而不見。

轉頭看了眼身後高大的男人,沈元白微笑颔首。

“東城大學中醫系的?”軍醫眼前一亮,直接把她推到藥架前,給了張方子:“現在最怕的就是發炎感染,小同志,你幫我抓藥煎藥,然後分發下去可以嗎?”

“可以。”蘇娉重重點頭,看了沈元白一眼,按照藥方開始抓藥。

男人面對她時笑意不減,等她轉過頭過,臉上的笑停頓片刻,找了個地方坐下。

肩膀鑽心的痛。

脊背抵着身後的牆,他長出一口濁氣。

戰場上。

陳焰胸口中彈,被眼疾手快的陸長風拖到一邊,躲在掩體後面。

剛才的地方又多了個彈殼。

“這裏就我們倆,沒軍醫。”陸長風檢查他的傷口:“你小子命大,再往下一寸老子也沒辦法。”

說完,他握着匕首,看了眼陳焰,随手從旁邊的屍體上扯了塊破布塞他嘴裏:“咬着!”

挖出子彈,陳焰額角和脖子上的青筋畢露,發間汗如雨下。

他愣是沒有吭一聲。

“有種。”陸長風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再忍忍。”

從子彈裏弄出火藥倒在他傷口上,男人又從兜裏摸出火柴,點燃。

這是萬不得已才用的法子,止血防感染。

聽到槍聲漸退,陸長風又摸出盒煙,倒了根出來,扯掉陳焰嘴裏的破布,塞了根煙,幫他點燃。

随後,他也渾身脫力,躺在旁邊,嘴裏叼着根煙,仰頭看天。

緩緩吐出口白霧,他指尖銜着煙,疲倦道:“沈元白說的沒錯,你們北城軍區出來的都是硬骨頭。”

陳焰咬着煙,沒有出聲。

……

“讓讓,有傷員!”

下午三點多,大部隊回營,軍醫們也跟了回來。

蘇娉留在團部衛生所幫忙,沈元白緩了一陣,交待軍醫看顧一下妹妹,回了團部。

這次的軍事行動他要做戰後複盤,彙總交去司令部。

“沈妹妹?”陸長風看到藥架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又确認了一遍。

“……陸營長。”蘇娉擡眸,看到他也頗為訝異,特別是他身上全部破爛不堪,袖口還在往下淌血。

“真是你啊。”陸長風掃了眼旁邊或坐或躺的傷員,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來看你哥的?”

蘇娉點頭:“衛生所忙不過來,我是中醫系的,就想幫點忙。”

“挺好。”他下意識又要摸煙,對上小姑娘濕漉漉的眸子,鬼使神差放下手。

而蘇娉,看到了剛推進手術室的人,她眸色微怔。

陸長風跟着看了眼,是那硬茬子。

“放心,沒傷到要害。”

見她臉上有些擔心,他挑眉:“青梅竹馬?”

跟沈元白一個大院長大的,那跟這個小姑娘也應該是一起長大的。

蘇娉搖搖頭,“陸營長,你趕緊去處理傷口吧。”

陸長風“嗯”了一聲,看着她去煎藥。

休假這兩天蘇娉都在軍區衛生所幫忙,晚上七點多才回學校。

團部的人跟她基本上也打了個照面,得知她是參謀長的妹妹更是直接當成自己人。

二號下午,沈元白帶她在食堂吃完飯,一看時間,六點十五。

外面天色漸沉,他蓋上鋁飯盒,看着妹妹說:“我送你回去。”

蘇娉點頭,吃飯的速度不自覺快了一些。

沈元白輕笑:“不着急。”

……

“參謀長。”經過崗哨的時候,哨兵立正敬禮,沈元白停下腳步,回以軍禮。

他沒穿常服,是筆挺的軍裝,但是周身沒有淩人的殺氣和壓迫感,溫潤無聲。

“買票的事交給我,你把行李收拾好,我到時候過去接你。”

“好。”蘇娉側眸,看他肩頭:“你還疼嗎?”

“不疼。”沈元白眼也不眨,笑意吟吟道:“已經好了。”

蘇娉眼睫顫動,她從傷兵的口中知道他肩膀上中了彈,他卻只說是流彈擦傷。

哥哥不想她擔心,她就裝不知道吧。

兄妹倆一路無話,到了東城大學門口。

京墨恰好從校內出來,看到她身邊高大清隽的男人,挪開視線,望向她:“師妹。”

“師兄。”蘇娉訝異:“今天中醫系不上課,你怎麽會來學校?”

“師爺讓我給你送樣東西。”他把木盒遞過去。

蘇娉腦子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口裏的師爺是誰。

沒有接木盒,她試探道:“可是簡老爺子不是把老師逐出師門了嗎?”

“那是他們之間的事。”京墨對沈元白微微颔首,算是打過招呼:“師爺說他和張主任以及他和你,各論各的。”

“他只認你這個徒孫。”

“……”蘇娉茫然,沒想到還有這種認法。

沈元白聽完也忍俊不禁,笑容清朗。

不過對于眼前月白色長衫的少年,還是多打量了兩眼。

很快到了放假的時候。

夏瑩把東西收拾好,迫不及待:“大半年了!我終于要回去啦!北城好,東城也不錯,可我老家才是最好的。”

“阿娉,等我回去了給你寄地瓜幹,又香又甜,放在火上烤一下特別好吃!”

蘇娉忍不住彎眸,揶揄道:“等你寄到北城假期就已經結束了。”

“對哦。”夏瑩一拍腦袋:“我差點忘了,就半個月的假。”

“你跟誰一起回去啊?你出過遠門嗎?”蘇娉這嬌弱弱的樣子,讓她不禁多問一句。

之前拉練有于老師帶隊,後來看診有張老師跟着,她實在有些不放心讓蘇娉一個人回北城。

因為她看起來就是不太懂這些的,夏瑩每次一看她含煙籠霧的桃花眼,保護感就油然而生。

“跟我哥哥。”蘇娉柔聲道:“不用擔心,他比我們提前兩天放假,待會兒會過來接我。”

“好。”夏瑩放下心來,又打開行李袋翻了一遍,确認要帶的都帶上了這才重新拉上拉鏈。

“你呢瑩瑩,你一個人回去可以嗎?”

“……我,”平時大大咧咧的夏瑩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跟外語系的何忠一起回去,他老家跟我一個縣城。”

見她局促不安揪着衣擺,蘇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失笑:“別拽啦,再拽衣服都拽壞了。”

“何同學挺好的呀,他是軍人出身,以後也要回到部隊的。上次舒邰在食堂對我發難,他還出聲幫我說話。”

蘇娉對于何忠還有杜黎的感官都不錯。

夏瑩有些扭捏:“哎呀,反正就是順路啦,他說他力氣大,可以幫我提東西。”

“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嘛!”

“對,”蘇娉眼底笑意愈深:“不用白不用。”

夏瑩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什麽,她問:“對了阿娉,你那個安神的香囊還有嗎?我媽睡眠一直不太好,我把你給我的那個香囊寄回去了,她說有用,就是後來有一次被我三歲的弟弟扔到水裏了。”

“對了,你不會怪我把你送的東西寄回去吧好阿娉。”她抱着蘇娉的胳膊一直晃。

“不會呀,”蘇娉柔聲道:“香囊我這裏還有很多,多給你幾個吧,替我向阿姨問聲好。”

“謝謝你阿娉,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蘇娉笑容溫軟,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夏瑩立馬松開手,乖巧站在旁邊,等她取香囊。

沒一會兒,夏瑩也出了宿舍,揮手跟她告別:“半個月後見哦阿娉。”

“好。”蘇娉應道。

昨天下午課程結束,趙弦歌和徐香君晚上就去了火車站,現在夏瑩也走了,宿舍裏只有她。

沈元白前天就放假了,還給她送了糕點來,商定今天下午去火車站,正好明天上午就能到北城。

她臉上笑容明朗,把筆記本和張老師給的資料都收進行李袋。

現在還早,她想着待會去張家跟張爺爺張奶奶打個招呼。

目光落在抽屜裏的木盒上,她恍然想起師兄給她的東西一直沒有打開過。

上次去辦公室跟老師說,他也只是随口道:“給你就收着。”

之前一直在看病案,忘了打開,現在拿在手裏忽覺沉甸甸的。

坐在書桌前,把木盒放在桌上,她打開。

裏面是一塊黑色的固體,淡淡的香味撲面而來。

她低頭,聞了聞。

黑眸中帶有明顯的驚詫。

龍涎香,行氣活血,性味歸經。

味甘、酸、澀性溫。

主治神昏、胸悶、心腹疼痛。

以前外公得到過一小塊,都給她制了安神香。

沒想到這位素未謀面的師爺竟然會送給她這麽貴重的東西。

看着眼前的木盒,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還是帶着去問問老師吧,她不太敢收。

到了張家,她不用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張老夫人在廚房聽到響動,讓兒子去接一下:“別杵這兒了,機靈點。”

張輕舟不緊不慢,摸了個酥糖塞嘴裏:“一定是那個小鬼來了,都說了她可以直接進來,都輕車熟路了,還用接什麽。”

“讓你去就去,哪來這麽多話?!”張老夫人橫眉豎眼。

“知道了老娘。”

守着瓦罐煎藥的張老爺子在旁悠悠道:“你看他這樣,誰見了不想抽一頓?”

“你還說,每次研讨會就是你帶頭黨同伐異,兒子不願意走老路想開辟新路怎麽了?提倡中西醫結合的也不止他一個人,你用得着這麽大反應?就逮着他一個人罵。”越說張老夫人越不滿。

“婦人之見!”張老爺子搖着蒲扇,沉聲道:“中醫就是中醫,西醫就是西醫,不倫不類搞什麽中西醫結合,這不是瞎胡鬧嗎?”

張老夫人看他一眼,冷冷道:“老頑固。”

“小鬼?”張輕舟笑出聲:“我就知道是你。你奶奶還讓我出來接,有什麽好接的,你回張家比我都勤快。”

“老師,”蘇娉有些不好意思:“我下午要去火車站了,給張奶奶帶了份杏花酥,還給她和張爺爺各織了件毛衣,來跟你們告個別。”

“跟我告別給他們帶東西,沒我的份?”張輕舟覺得這小鬼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尊師重道懂不懂?你尊哪兒去了。”

“杏花酥不是您喜歡吃的嗎?老師。”她笑意盈盈,絲毫不懼他忽變的臉色。

張輕舟輕咳一聲,摸摸鼻子:“算你還有良心。”他喜歡吃糕點,但是票早就用完了。

老頭那點票早就被他偷了來,也沒有了。

接過她手裏的東西,他随口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趕上午飯,你奶奶在炸肉丸呢,”

“聞到香味了。”她吸吸鼻子,“對了老師,上次師爺讓師兄給我帶的木盒你還記得嗎?”

“嗯。”張輕舟拎着東西走在前面,帶她去堂屋。

張家是四進的老院子,中間有個天井,廂房很多。

雖然張家才三口人,但平時張老爺子的學生們也會過來拜訪,家裏也不算冷清。

“師爺給我送了一塊龍涎香。”她打開盒子,遞到他眼前:“很大。”

張輕舟被她認真的語氣逗笑了,見她還踮着腳,稍微彎了點腰垂眸看:“還行吧,這玩意對我們來說珍貴,老頭家多得很,他給你就收着,不然白白讓他占了師爺的名頭去了,哪有這樣的好事啊。”

“……”蘇娉凝眸片刻,她忽然說:“老師。”

“嗯?”

“我終于知道您為什麽被逐出師門了。”

“小鬼!”張輕舟腦筋轉得快,她話一出,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張老夫人得知她來了特意多煲了盅紅棗當歸湯,裏面還放了兩雞蛋。

見張輕舟也拿碗要盛,她用筷子拍開他的手:“你吃豆芽。”

“……看看,什麽世道啊。”張輕舟手背上浮現兩條紅痕,他搖頭嘆氣。

蘇娉抿唇而笑,眼底亮晶晶的,像是落了星星。

“假期要回南城嗎?替我向你外公外婆帶好。”張老夫人真心把她當後輩疼,有什麽好的恨不得都給她。

“還不确定,要問過爸爸媽媽才知道。”她握着勺子,攪動當歸湯,涼了一些後小口喝着。

“你爸才剛調到北城來,可能走不開。”張老爺子也吃着豆芽,他說:“我前些時候給你外公去了封信,跟他說了你跟着你叔叔這個不孝子誤入歧途的事。”

在信裏他再三忏悔,并且向容如是承諾,一定照顧好他外孫女,挨罵的事都讓張輕舟頂上。

結果昨天收到容如是的回信——

已知原委,阿軟走的路,比我們當初更為艱難,作為長輩,我自當全力支持。

托你照顧,吾孫當如你孫。

張老爺子昨晚就有些輾轉難眠,老友這意思是支持中西醫結合?

蘇娉聞言,放下勺子,認真道:“張爺爺,外公一直知道我要走的路,他不會過多幹涉的。您也不必憂心他會因為這件事責怪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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