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嗯?”沈元白眼尾上揚,無聲詢問。
她咬咬嘴唇,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因為小腹隐隐作痛,手不自覺捂着。
“……哥哥,我肚子有點不舒服。”
沈元白起初是以為她剛吃海鮮不習慣,鬧肚子,見她耳朵憋得通紅,忽然想到什麽,他也有些無措。
兄妹倆如出一轍的桃花眼互相看着對方,沈元白清咳一聲,“你先去床上躺着,等我一下。”
“……好。”
蘇娉見他關門離開,也不知道這一下是多久,她沒坐去床上,而是蹲在炭火爐子邊上。
聽到腳步聲,大舅媽擡頭問:“元白,你怎麽下來了?是要喝水嗎?”
“不是,”沈元白難得有一絲困窘,他不好意思道:“大舅媽,可能得麻煩您去看看妹妹。”
“阿軟怎麽了?”大舅媽放下手上的活計。
“她肚子有些不舒服……”
“啊?”原本還想着怎麽就不舒服了,是不是因為海鮮寒涼受不了,但是在看到外甥囧然的神情時,忽然福至心靈。
她笑容爽朗:“明白了,我去看看她。你坐了一下午車也累了吧?先回房休息吧,阿軟那裏交給我。”
“好,麻煩您了。”
“都是一家人,用不着這麽客氣。”
大舅媽去廚房,把老二他們從西北帶回來蔗糖拿出來,放了一小塊在搪瓷杯裏,又切了點姜絲,加熱水,端去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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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白經過妹妹房間的時候腳步停頓片刻,怕她見到自己會不好意思,于是輕輕叩門——
“阿軟。”
蹲在炭火爐子旁邊的小姑娘頭埋在臂彎裏,聽到喊聲她茫然擡頭,應了一下。
“阿軟。”這回是大舅媽的聲音,她起身去開門。
大舅媽右手拿着搪瓷杯,左手卷着一個布帶,站在門口對她說:“你哥哥有點累先去睡了,我給你送點東西來。”
蘇娉也看到了月事帶,白皙如凝脂的臉頰染上緋意。
“……謝謝大舅媽。”
“沒事兒,這都是正常的事嘛,用不着不好意思。”她把月事帶遞過去:“這都是新的,原本是準備給你表妹的,她這都十三了還沒來。”
說到這,大舅媽有些發愁。
“表妹在家嗎?明天我給她把把脈吧。”蘇娉接過東西,柔聲道。
晚上吃飯的時候好像沒看到這位小表妹,只有小舅家的表弟。
不過十三沒來也正常,每個人體質不一樣。
“她和她弟弟在鎮上讀書,她外公是工人,在那邊讀小學。”
那應該是見不到了,蘇娉明天下午就要回學校,然後收拾東西去火車站。
又聊了幾句,大舅媽見她臉色不好,叮囑她把紅糖水喝完,自己下了樓。
蘇娉坐在爐火前,先喝哥哥端來的姜湯,又把紅糖姜茶都喝完,然後捏着月事帶,去旁邊的衛生間。
晚上她睡不着,外面海浪聲此起彼伏,因為看海,晚上比白天還要冷。
炭火爐子也差不多要燃完了,她蜷縮成一團,把被子全部裹在身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熬到了天邊亮起第一縷晨光。
她站在窗前,看着太陽緩緩從海平面升起,眉眼間帶着欣喜和驚訝。
昨天下雪,本以為今天也同樣,沒想到竟然是個好天氣。
看了一會兒,她去洗漱。
而樓下的大舅和小舅已經趕海回來了。
大舅媽知道她吃不了寒涼的,特意把小麥粉找出烙餅,還煮了一碗紅糖雞蛋水給她當早餐。
林老太太熬着煤油燈通宵沒睡,她做了一雙布鞋,拿出來遞給外孫女:“外婆手藝不太好,也不知道合不合适,這種布鞋穿起來舒服又透氣,只來得及給你做一雙了。”
蘇娉不忍心拒絕老人家的心意,她坐在椅子上,接過布鞋,彎腰把自己腳上的白色小羊皮皮鞋脫了,換上布鞋。
“很合腳。”她站起來,走了兩步:“我很喜歡,謝謝外婆。”
“哎,合腳就好。”老太太看着她臉上溫軟的笑,又偷偷躲着抹眼淚去了。
一上午林家人都沒有出去,圍在爐火邊上聊天,他們知道下午阿軟就要回去,想着能多待會兒是會兒。
“阿軟,外婆知道沒有資格跟你說,讓你認下沈家,蘇家把你養到這麽大,把我們阿軟養得很好。”
“可能你不知道,你爺爺奶奶前幾個月趕到北城軍區,就是為了見你一面,他們上了年紀,以後也難得再來了。”
“如果可以,外婆希望你回去能見見他們,哪怕是不認也沒事,全了他們這樁心願。”
林老太太說着又哭了起來,她本來覺得自家女兒命好,在部隊被選去文工團,還嫁給了同為軍人的沈霄。
女婿對她異常疼愛,生活和和美美。
大外孫元白自幼乖巧懂事,女兒又生了一對龍鳳胎。
這日子眼瞅着多好過啊,哪知道有那喪天良的把自家孩子給換了。
她光是聽着心肝兒就生疼。
蘇娉垂眸看着爐火,林家人也沒有催她,小舅媽輕聲道:“阿軟,你要是不願意不用勉強,一切都看你自己心意來,沒關系的。”
過了半晌,她看了眼旁邊笑容溫潤的哥哥,點頭:“好。”
中午吃飯的時候,小表弟一直在抓身上,小舅媽掀開他的衣服一看,都是大片大片的疹子。
“一到冬天就起風單子,”小舅媽怕他把皮膚抓破,只好用手指輕輕刮着,心疼道:“待會兒我帶他去赤腳醫生那裏去看看,能不能拿點擦的藥。”
她心裏也知道沒什麽用,就是看兒子癢的直哭,實在不忍心。
“我去就行了,外面雖然出太陽了還是冷,你們娘倆在家等着。”小舅拿過飯碗和調羹,喂小表弟吃飯。
林老太太和大舅媽對這種事沒轍,只能幹急眼。
這孩子從去年開始,到了冬天就開始長風單子,在西北軍區的時候,在部隊醫院看了都沒辦法。
老太太也去鎮衛生院和縣醫院問了,都只能開一點擦的藥,冰冰涼涼的,能緩解一下。
每次長這個,小孫子就鬧得不行,一直到睡覺的時候才能安穩一會兒。
蘇娉恰好坐在她旁邊,側頭看了一下,确實是風單子。
想起上次漢方醫藥裏面的民間方子,她猶豫片刻,問:“小舅媽,家裏有酸麻杆根和苦菜根嗎?配一點瘦肉炖湯,讓小表弟試試。”
見小舅媽愣神,沈元白解釋道:“阿軟在東城大學中醫系讀書,是中醫系副主任的學生。”
小舅媽咬牙點頭:“好,我試試。謝謝你了阿軟。”
酸麻杆她小時候經常吃,苦菜也不是什麽有副作用的東西,就算吃了沒用也沒事。
萬一有用呢?
看到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心都要碎了。
吃完飯,她就去樓上收拾衣裳,要回學校了。
林老太太早就準備好了幹貨,魚幹紫菜幹蝦,還有鱿魚幹和墨魚幹。
“元白,這有兩份,一份是讓你妹妹帶去蘇家的,還有一份你帶回去,替我向你爺奶問好。”
“您放心,我會的。”沈元白把幹貨都收進行李袋,笑着點頭。
一直沒吭聲的大舅舅忽然問:“元白,阿軟那樁娃娃親是怎麽回事啊?”
沈元白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斟酌片刻,說:“蘇叔叔和陳軍長是戰友,兩家關系很好,當初是陳家老爺子主動去蘇家提親定的婚事。”
“那個陳軍長的兒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之前你爸在信裏說阿軟身體不太好,要是個不懂知冷知熱的莽夫,那這門親事我看不太行。”林老太太追問道。
“挺不錯的年輕人。”沈元白笑着說:“就是性子比較野,還需要磨練。”
聽到性子野,老太太急了:“這可不行啊,這種男人凡事只顧自己,都不顧家,你們當兵的本來就長年在外出任務,就像你爸,你們小時候見過他幾回?”
“要不然他是打心眼裏疼你媽,我都後悔把女兒嫁給他。”
“是啊元白,別看我去西北随軍,你小舅也是常年不見人影,就我跟你表弟住在軍屬大院。”小舅媽也開口。
倒是大舅媽有別的看法:“只要對阿軟好,性格野一點也沒事,太老實的看起來木讷,就像你大舅,不讨喜。”
沈元白見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溫聲道:“這樁婚事已經取消了。”
“啊?”這回換老太太傻眼了:“不會是覺得我們家阿軟身體不好,要退婚吧?”
在農村這種可不罕見,找對象第一要求不是長得好看,而是身體健碩能幹活,這種一看就好生養。
她外孫女看起來是有些弱不經風。
林老太太不由擔憂:“阿軟的身體調養的怎麽樣了?你爸說因為青雪耽誤了她出生,在你媽肚子裏憋了很久,要不帶她去縣醫院檢查檢查?”
“您別憂心了,阿軟的外公和媽媽都是軍醫,一直在給她配藥調養身體。”
“我是擔心她以後懷孩子不容易。”林老太太嘆氣,也沒覺得在外孫面前說這個有什麽不妥:“你媽以前身子就比較弱,懷你的時候就遭了大罪。”
“不生孩子也沒事,”沈元白說:“她不一定要嫁人,家裏也養得起。”
妹妹現在一心投身醫學,看樣子也沒考慮過這件事。
林老太太啞然,理解不了孫子的想法。
在她們眼裏多子多福才是好,現在哪家沒有三個五個?要勞力下地要賺工分,不然怎麽養家糊口。
“媽,”小舅媽忍不住笑了:“他們這些孩子都不用下地了,他們的孩子更不至于掙工分,您吶,就別操閑心了。”
林老太太搖搖頭,她也就是這麽一說,孩子們想法跟她不一樣也不會勉強。
想到外孫女遭的這些罪,她忽然覺得不嫁人也沒什麽。
家裏寵着養着,也當彌補這些年的遺憾。
蘇娉從樓上下來,跟長輩們告別,小舅舅在隊上借了個牛車,把她們送到鎮上搭車。
“我駐守的部隊山上有蟲草,到時候我挖了寄到東城大學,你接收一下。”
他看到外甥女這麽單薄,也覺得這孩子吃了不少苦。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關心,她愣了一下,随即點頭,“謝謝小舅舅,小表弟後續的情況您可以寫信給我,如果這個方子沒用,我再問問老師。”
“好。”林江把他們送到等車的地方,叮囑外甥:“元白,照顧好妹妹,我過兩天要回西北就不去北城看你爸媽了,幫我帶個好。”
“我知道的,您放心。”
把外甥外甥女送上客車,林江在原地駐足片刻,看着客車帶着黑煙滾滾而去,這才重新趕着牛車回家。
蘇娉回到學校是下午五點四十三,她收拾好東西,沈元白就在宿舍外等。
東城火車站離學校沒多遠,走路過去二十分鐘。
進了站沈元白取了票,帶她上了火車。
上次跟于老師他們過來是坐硬座,沒想到回去能有卧鋪。
沈元白自己習慣坐硬座,因為妹妹在這才買的硬卧,他把行李放好,對她說:“你睡會兒,我去餐車買飯。”
蘇娉乖巧點頭,躺在卧鋪上,蓋好被子。
她偏頭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樹影,心裏在默數回家的裏程。
很快就能見到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們了。
火車上人很多,因為接近年關,工人大批回家,走廊過道上都堆滿了東西,還有人就坐在行李上。
寸步難行。
陸長風好不容易擠到餐車,覺得走這一遭太不容易了,得再加個盒飯才行。
“沈元白?”瞥到熟悉的身影,他揚眉。
“陸副團長。”沈元白看到他也忍不住驚嘆,眉眼彎彎:“真巧。”
“你不是前兩天就放假了嗎,今天才回?”他随口問道,眼神瞥向旁邊。
餐車售貨員會意,把鋁飯盒打開給他看:“你好同志,我們這有清炒土豆絲,尖椒炒蛋紅燒肉和羊肉炒圓菜,你要哪個?”
“來三份。”陸長風從兜裏摸錢,“一個紅燒肉一個尖椒炒蛋,你吃什麽?”他問旁邊的男人。
“我自己付錢就好。”沈元白笑着說:“同志,和他同樣的菜,兩份。”
“行。”售貨員直接把鋁飯盒給他們:“尖椒雞蛋一毛錢五,紅燒肉兩毛。吃完了記得把飯盒還回來。”
火車上吃飯不用票,餐車生意也好。
聽旁邊的交談就知道,有石油工人還有二棉廠的工人,平時工資最少都有二十來塊,不差這點錢。
陸長風也沒搶着付,見沒位置了,他手裏兩個鋁飯盒疊着放,打開上面那個飯盒蓋,邊走邊吃:“你怎麽也吃兩份了,平時在食堂都忍着?”
“我妹妹也在,給她帶一份。”沈元白溫聲道。
“哦。”想起那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他覺得挺有意思:“上次在衛生所我見過她,你帶去的吧?在那幫忙。”
“嗯。”
“小姑娘看着不像是個膽大的,見到那麽血腥的場面也沒吓哭,蹲在角落裏煎藥。”他又笑了一下,“跟你挺像的。”
沈元白柔聲道:“陸副團長,不要以貌取人。”
“是,參謀長。”
陸長風扒拉着飯,含糊不清道:“這手藝還沒老趙一半好。”
他現在和沈元白是同級,倆人私底下關系好,說話也沒個正形。
沈元白置之一笑,“你回老家?”
“是啊,老爺子催着呢,幾年沒回去了也該去看看。”
沈元白颔首,“我記得你是在西北軍區大院長大的。”
“嗯啊,西北的狼要歸家了。”陸長風下了戰場就随意懶散,眉眼間也沒了那股鋒利的狠勁,他聳肩道。
沈元白無聲笑了笑,跟他告別,錯身去了卧鋪車廂。
在火車上遇到戰友不稀奇,年底了除了留守團部的以及行動不便的傷員,都分批放了假。
“阿軟。”他站在床邊,輕聲喊:“吃點飯再睡。”
第二天早上七點五十分,火車在北城站停靠。
蘇娉在學校給家裏發了電報,蘇定邦和容岚脫不開身就沒過來,蘇策蘇馭已經放假了,哥倆五點多就來火車站蹲點。
等了将近三個小時,終于看到妹妹的身影。
“阿軟!”蘇策幾乎要跳起來,他晃着手臂:“這兒呢。”不過在看到她身後出來的人,笑意停頓,撇撇嘴。
早知道就申請調去東城軍區了,還能陪陪妹妹,讓沈元白撿了個大便宜。
蘇馭比較實在,已經過去幫忙提東西了。
“二哥。”蘇娉看到他時,眼眶一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從來沒有跟家人分別過這麽久,明明十一月才來的,也就兩個月的時間,可就像過了十年半載。
蘇馭輕松拎着東西,笑呵呵道:“咋啦妹妹,想我了?”
“別哭嘛,哥哥也想你。”
蘇娉重重點頭,挂着淚珠的黑睫顫了顫,水霧霧的眸子裏盈滿笑意。
蘇策見沈元白手裏的行李袋眼熟,随意跟沈元白打了聲招呼,他問:“阿軟,這也是你的?”
“……是。”
“謝了啊,”蘇策接過,看向妹妹:“你說你,也就去東城兩個月,怎麽瘦了這麽多?”
“媽媽說後天帶我們回南城,你這樣被外公外婆看到了不得心疼死啊。”
蘇馭在旁邊拆臺:“是他心疼,昨天還把所有的肉票割了肉,買了排骨。說要等你回來炖湯補補。”
“就你話多!呆頭鵝。”
蘇娉抿唇而笑。
兄妹仨有說有笑,沈元白被忽視也依舊笑容溫和,對上妹妹歉意的眼神,他略微搖頭。
回了軍屬大院,蘇娉直接被倆哥哥帶回家。
沈元白親眼看到蘇家對妹妹的好,他輕聲笑了一下。
幸好,幸好。
中午容岚迫不及待趕回來,看到消瘦了一圈的女兒,嘴裏嘟嘟囔囔:“我的好囡囡,怎麽瘦成這樣了,媽媽心都疼死了。”
“是不是成天跟着張輕舟奔波挨罵?”
蘇娉伸手抱住她,趴在媽媽懷裏撒嬌:“沒有啦,您放心,老師對我很好,有罵都是他自己一個人扛了。”
“那就好。”容岚伸手拍着她的後背:“你外公前段時間給我寫了信,說你外婆想見你,問我們能不能回去。”
“你小姨父今年也從西邊調到南城了,表哥他們都回來了,都挂念着你呢,媽媽就想請個假,帶你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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