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維護

現場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呼吸都放緩了,山青陽伏在地上顫抖,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已如此小心謹慎,竟還是引來了那魔頭……

計芳芳失神的看着眼前慵懶悠然的青年,雖看似溫柔随和、與人無害,卻又隐有視一切如蝼蟻塵埃、漠視衆生的高高在上之感……

“殺活人煉魔胎這種事,素來是我們魔修幹的,你們不但做了,還想嫁禍給本尊,可有問過本尊的意見那……”方黎輕笑。

衆人皆瑟瑟發抖,沒有一個人開口,唯有方黎的笑聲,清晰回蕩在山洞中。

方黎垂眸,視線落在山青陽身上,眉梢一挑:“至于這血靈胎,既然都說是本尊做的,那本尊卻之不恭,唯有笑納了。”

山青陽跪伏在地上,一張老臉皺紋縱橫,露出谄媚至極的笑:“這,這血靈胎,能,能被尊上看中,是老朽的榮幸,自當獻給尊上……”

“好,看在血靈胎的份上,就讓你——”方黎微微一笑:“死的痛快點吧。”

山青陽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剩下的話還沒來得及開口,烏衣寐手中的鞭子一絞,一個腦袋咕嚕嚕的滾了下來,老者還保持着張口的樣子,但那口中卻再也說不出話了。

舉手談笑間,堂堂分神期修士就如同一只蝼蟻被碾死,剩下的人俱都面如死灰,他們以為之前已經足夠絕望,現在才知道錯了。

原來還可以更絕望。

山青陽已經是在場修為最高的了,而且他還向魔頭獻出了血靈胎,這樣都沒能保住一條命,他們這些人難道就能保住命嗎?想起自己等人之前對方黎的冷嘲熱諷……

據說這魔頭最是冷血殘忍、睚眦必報,還不知道要怎樣折磨他們呢?剝皮抽筋大概是基本的吧……

落在星月宮的手裏是個死,落在這魔頭的手裏,那是生不如死,既如此還不如落星月宮手裏,至少能死的痛快點兒……

方黎回頭看向那群人,看着他們絕望恐懼的面容,唇角輕輕的勾起。

原來這就是被人畏懼如鬼的感受啊……

這滋味竟有些不錯。

他似乎有些明白,厭睢為何沉迷其中了。

這個世界一切皆是虛妄,唯有力量是真,他不需要別人的理解、憐憫、肯定、同情……他要的是傾覆這世間,唯有恐懼才是他的養分,令他可以一往無前,永不回頭。

所謂‘真理公道’,只應握在他手中,他說是對就是對,他說是錯就是錯,忤逆他的人,質疑他的人,全都殺掉就好了……

方黎眼底浮現一絲冷谑之色,緩緩擡起手……倏的,一只灼熱的手落在他手腕處,有力而沉穩。

方黎緩緩轉過頭。

落入一雙幽遂清冷的黑眸,謝懷的聲音如冰泉入耳:“尊上,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固神守心,切勿一時沖動,作出後悔的事。

方黎看着謝懷怔了片刻,忽的,那鋪天蓋地的戾氣,如潮水般飛快褪去,眼神漸漸恢複清明……

剛剛自己約莫是受氣氛影響所致,瞬間勾起了厭睢過往記憶,差點受厭睢戾氣影響,作出了不該做的事,幸好謝懷及時喚醒了他,沒想到将謝懷帶在身邊還有這等好處,清心丹都沒有謝懷好用……

想到這已是謝懷第二次幫他了。

方黎彎起眼睛,反手握住謝懷的手,情深魔尊立刻附體,語氣缱绻而溫柔:“本尊既答應了玉儀君,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說着轉頭看向衆人,薄唇微啓,吐出一個字眼:“滾。”

衆人本以為在劫難逃,逃不過生不如死的折磨,凄凄慘慘戚戚……誰知魔頭身邊人竟勸阻了魔頭,而魔頭竟然也真的聽了勸阻……等等,魔頭剛剛喊這個人什麽來着?

玉,玉儀君?

所有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但這會兒卻不是驚訝的時候,那個‘滾’字令他們如蒙大赦,連滾帶爬的從這裏跑了個幹淨。

計芳芳算是比較鎮定的,她複雜的看了方黎一眼,然後快步從這裏離開。

另一邊剩下的星月宮弟子,見狀也想趁機偷偷溜走……誰知才剛剛動了一步,就被烏衣寐一鞭子抽了回來,烏衣寐陰冷視線掠過,啞聲道:“誰讓你們也走了?”

星月宮弟子面色慘白,個個都神色絕望不已。

方黎卻不在乎這些事了,反正烏衣寐會處理好的。

他視線一轉,落在了吞雲獸身上。

吞雲獸之前被星月宮一再刺激,又吞噬了過多了精血,血靈胎的存在令它痛苦不已,此刻蜷縮在地上輕顫着,發出痛苦刺耳的嘶鳴……

它看到方黎走過來了,本能的恐懼令它想要逃離,但一只微涼的手,輕輕落在它的額頭處,清冽寒意從額頭滲入進去,瞬間撫平了它的痛苦,它頓時就不再掙紮,任由方黎撫摸它。

方黎的手落在吞雲獸的額頭,看着它因為痛苦而發紅的雙眼,緩緩閉上了眼睛。

白衣溫雅的男子從竹林深處走來,如墨黑眸一掃,發出一聲輕笑:“阿琰在看靈獸卷?”

少年點點頭,驚喜的道:“師兄。”

白衣男子撫了撫他的腦袋,視線掠過他手中書冊,笑着道:“吞雲獸啊……阿琰可知,這吞雲獸身上最寶貝的,并非其內丹。”

少年有些不解的道:“可是書上說了,吞雲獸身上就是內丹最珍貴啊。”

白衣男子從他手中接過書卷,垂眸露出溫柔微笑,語調徐緩如清風拂耳:“書上寫的不一定就是全的,吞雲獸內丹雖珍貴,但若以鮮血激發其兇性,取千人精血喂養,則可以孕育出血靈胎,修士得血靈胎可作第二元神,無論是修煉還是保命,都是比內丹還要珍貴的東西。”

少年認真的思索,片刻後,有些不忍的道:“取千人精血喂養,實在太過殘忍了。”

白衣男子合上書,贊許一笑:“阿琰真是善良,第一下想到的不是血靈胎的珍貴,而是此舉太過殘忍有違天道。”

少年微微臉紅,諾諾道:“吞雲獸被取了血靈胎,一定會死的吧,我看書中說,吞雲獸是瑞獸,它很好的,不但從不傷人還會救人,萬一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難道就沒有救它的辦法了嗎……”

白衣男子沉默片刻,道:“要救吞雲獸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趁其血靈胎未成形之時,取走它體內的血靈之力,血靈胎失去了血靈之力滋養,胎死腹中自會消失,吞雲獸便能活下去。

但……不受控制的血靈之力,可就不是好東西了,一般人無法控制這般兇戾之氣,取其傷身,實乃以命換命的法子,誰又會願意為了救區區靈獸,而冒着付出生命的代價呢?”

少年聞言有些難過,說:“幸好師兄你說的這些,都沒有人知道,書上也沒有寫,這樣就不會有人傷害吞雲獸了。”

“是啊……”白衣男子笑了笑,寵溺的望着他,道:“也許聖尊便是不希望人知道,所以才沒有記載在靈獸卷中……阿琰你需得記得,修行之途需守本心、走正道,方能長久,否則終将反噬其身。”

少年濡慕又眷戀的看着師兄,鄭重的點點頭。

白衣男子轉過身,漸行漸遠。

眼前一幕如風吹雲散。

但厭睢心中的遺憾和愧疚,卻仿佛還久久徘徊不去,抱歉……終究還是辜負了你的期望。

對不起……

方黎閉了閉眼睛,視線落在吞雲獸身上,伸出手,拂過它雪白的毛發。

滾滾血靈之力如洪流湧進他的身體,方黎覺得喉頭一甜,但他生生将那口血咽了下去,直至吞雲獸眼中紅芒徹底散去。

吞雲獸雙眸恢複漆黑而清澈,它柔順又感激的蹭了蹭方黎手心,站起來在他身邊徘徊。

方黎拍拍吞雲獸,微笑:“我已取了報酬,你走吧。”

吞雲獸仿佛能聽懂人言,它有些不舍,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消失在山中。

方黎晃了晃腦袋,站起來擡頭一看,便對上謝懷擔憂的面容……

他微微一笑。

厭睢的師兄說的沒錯,走錯了路,終将會反噬其身,厭睢劍走偏鋒不擇手段,這身體本就活不久了,不在乎多一點血靈之力,能救下吞雲獸,也算是圓了厭睢一個心願吧。

謝懷望着方黎比之前更加蒼白的面容,不由得皺起眉頭,想要上前扶住對方搖搖欲墜的身軀,但就在他遲疑的片刻……烏衣寐已先一步上前,攙扶住了方黎。

方黎搖頭輕笑,挑眉道:“不要緊,剛才進補太多了,稍微消化一下就好。”

謝懷緊緊蹙起眉,真是如此嗎?

血靈胎如方黎所說确實是至寶,但方黎既已放走了那些人,那麽此刻血靈胎應該還未成型,如今取走也算得是好處嗎?他看着方黎愈加蒼白虛弱的面容,這樣子看起來委實不像是得了好處,反倒像是為了救吞雲獸而受了傷……

這人口中素來沒幾句真話,莫不是又逞強隐瞞了什麽?

謝懷垂眸斂去複雜之色,想要問又到底沒有開口,他又有何立場關心他呢?

而且……這人表面看似溫潤随和,實則內心最是戒備深重,容不得別人靠近絲毫,不允許任何人窺探他的內心。

為什麽……是因為,害怕被傷害嗎?

方黎扶着烏衣寐的手,沉思片刻,道:“下山吧。”

他需要抓緊時間調息一番。

雖然謝懷是個正人君子……但畢竟他們立場不同,又是這般敵對的關系,這種時候,方黎可不敢吩咐謝懷護法,還只得靠烏衣寐。

【系統焦急:宿主,宿主啊!你剛才是做什麽啊,為什麽要多管閑事!】

【方黎微笑:放心,我會活到劇情結束的。】

【系統:……】我就不能是擔心你嗎?

方黎卻勾起唇角笑了笑,他既然來了這個世界,得了重新來過的機會,那麽就該好好替厭睢,活完這最後幾個月……

如果厭睢還在,大約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

溪寧郡的客棧上房門口,烏衣寐垂着雙手,一動不動守在那。

見到謝懷過來了,烏衣寐擡眸,眼神冰冷,道:“尊上還未出關,請玉儀君離開。”

謝懷眼神微沉,自從山上的事情結束後,方黎下山便直接閉關了,讓烏衣寐在門口看守……再沒給自己靠近的機會。

許久,他自嘲的輕扯了下嘴角,也是,方黎防備自己是應當的……

這種虛弱的時候,自然是他最信任的烏衣寐,才有資格陪伴在他的身邊。

而自己,又算他什麽人呢?

何況,他本也不該有這種念頭,本就不該在意擔心這個人……

謝懷眼神暗了暗,驀地轉身離開。

謝懷來到樓下,小二上了一壺茶,他獨自坐在那,看向窗外,人來人往。

一刻鐘後,一個身穿粗麻衣袍,背着一個竹簍,似是村中農戶的十五六歲少年,走入了客棧中。

少年有着一張圓圓的臉,笑着的時候有着小酒窩,還有一對可愛的小虎牙,他磨磨蹭蹭在謝懷身後桌子坐下,警惕的往四周看了看,确定這裏沒什麽可疑的人,倏的就溜到了謝懷的身邊。

少年雙目含淚,擔憂的道:“師兄,你還好吧!”

少年正是謝懷的師弟,名為陶鹿。

那日魔頭圍攻雲間闕,謝懷為了他們不惜委身魔頭,他們所有人都很擔心謝懷,一想到謝懷可能會受到的折磨,就日日夜夜備受煎熬,寝食難安……

這段時間,他們一次次試圖靠近浮丘山,好幾次還被抓住了,不知怎的那魔頭竟又放了他們,但他們卻無法靠近浮丘山分毫,根本救不了師兄……

而且浮丘山上還傳出來很多流言,說玉儀君謝懷是禍水,将魔尊迷的神魂颠倒,夜夜颠鸾倒鳳,将謝懷形容成一個寡廉鮮恥之人。

陶鹿心中生氣又委屈,卻沒有半點辦法,忽的有一天山上有人送下了消息,說玉儀君暫時無事,讓他們不必過于憂心,更不必在意流言蜚語。

十天前,那人又讓人送出消息,說玉儀君同魔尊下山了。

但魔尊行蹤卻無人知曉。

直到兩天前,溪寧郡的傳言傳到了雲間闕,說魔頭帶着玉儀君上了萬郇山,黑吃黑滅了星月宮,奪了血靈胎,而且玉儀君還和魔頭親親蜜蜜、恩恩愛愛,根本看不出被強迫的樣子,明知魔頭身份卻不警示衆人,反而助纣為孽幫着魔頭騙人,說玉儀君怕是早就從了魔頭……

如今外面私底下的傳言,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陶鹿他們自是不信這些的,好不容易有了謝懷的蹤跡,匆匆趕來了溪寧郡,就是為了見謝懷一面。

如今見師兄沒有缺胳膊少腿,還好好的活着,陶鹿感動的眼淚刷就下來了,哽咽道:“師兄,現在外面的人都說你幫着魔頭作惡,和魔頭一起滅了星月宮,不過你放心,我們是絕對不會相信那些話的,一定都是那魔頭脅迫師兄你的!”

謝懷垂眸神色淡然,關于外界會如何傳,他已有所預料,只不過這次被诋毀的,不僅僅是方黎,也包括自己罷了……

其實這件事,方黎一開始就發現了蹊跷,也猜出了星月宮的陰謀,但是他知自己身份特殊,無法取信于人,所以途中故意危言聳聽,吓走了很多人,就是為了給他們一條生路……剩下的多是貪心不足之輩,明知死路卻還是往前送。

但方黎還是給了他們機會,即便到了最後,也不計前嫌放走了他們,實乃仁至義盡,方黎是在用他的方式救人,救那些對他而言,其實并不值得去救的人……

若非方黎,他們早就死在星月宮手中了。

至于星月宮山青陽等人,雖看似是正道,卻行魔道之事,陰謀算計,死有餘辜。

即便方黎不出手,換做是他,也一樣會主持公道。

只可惜世人愚昧,只看得到表面,不肯去想其中緣由,人雲亦雲,聽風便是雨。

陶鹿一想到外面那些謠言,就心痛的不得了,那些人不知恩圖報就罷了,竟還如此抹黑,他瞪大眼睛定定道:“師兄我永遠都是信你的!一定都是他們誣蔑你!我都聽說了,若不是你阻止,魔頭就要殺人了,分明都是魔頭的錯,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謝懷望着少年憤慨的雙眼,聽着他氣呼呼的話語,心中想的卻是……

自己和方黎唯一的不同,大約就是在同樣面臨世人毀譽之時,還有人始終願意堅信自己的清白……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會願意相信方黎。

他們都理所應當的認為,方黎就該是傳言中那樣。

認為是方黎強迫了自己。

謝懷閉了閉眼睛。

“道聽途說,不可輕信。”他緩緩開口,嗓音清冷,一字一句:“修道之人需眼明心正,不要讓情緒仇恨影響你的判斷,既然你知那些傳言于我是誣蔑诋毀,難道于厭睢而言,就不能也是誣蔑诋毀了嗎?”

陶鹿呆了一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師兄這話的意思難道是,那些傳言是在誣蔑那魔頭?

師兄這是在替那魔頭說話?!

陶鹿恍恍惚惚的坐在那裏,不知所措,半晌,腦中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師兄該不會是,真被那魔頭迷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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