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未察塵緣起(3)

謝骛清滿手的血,全是趙予誠頭上的。他在自己的白襯衫上擦了兩下,猩紅血跡一道道劃在白布料上,驚悚刺目。

随後,他用幹淨的手,擦掉趙予誠臉上的泥,撿起腳邊的眼鏡。

他越做得有條不紊,越讓人害怕。

何未看得難以呼吸,扭開車門,被蓮房拉住:“別下去了。”

她輕聲喃喃:“沒關系。”

她眼下是謝骛清的前緣,下去沒什麽可讓人非議的。

何未腳一沾到泥土地,迎上了周遭全部目光。

不管是跟着謝骛清來的人,還是圍殺趙予誠的,甚至茂叔和何家員工都驚訝她下車。何未看着趙予誠,還有在用襯衫一角擦拭眼鏡片的謝骛清,帶着哭後的虛弱,柔聲叫:“清哥。”

那個單膝跪地的男人,輕輕擡眼,望向她。

兩人對視着。

火車站外冬日的風如刀,就着鹹濕的淚水,割得她面頰生疼:“這裏人多眼雜……不是個好地方。你先讓人……”

她話哽在喉嚨口。

謝骛清不再看她,立身而起。

跟着他來的十幾個人上前,其中幾人脫下軍裝裹住趙予誠的身體,想要将人擡走。圍殺趙予誠的那撥人雖不敢招惹謝骛清,但還是怕要緊的叛徒被帶走,當中官職最高的一個上前,對謝骛清恭敬道:“謝公子,這個是我們要緊的犯人……”

謝骛清把眼鏡塞進長褲口袋。

“什麽罪名?”他平靜問。

說話的軍官誤會了他的态度,笑臉迎上去:“他私通我們參謀長的四姨太——”

謝骛清凝視這個軍官。

七八聲上膛的動靜,除了擡着趙予誠的人,餘下跟着謝骛清的武官全都舉槍,一言不發逼上來,一雙雙的眼都像被淬了血似的。

那人驚得倒退兩步:“這不是卑職說的……”

外圍的人看到自己長官被槍指着,不曉得情況,立時有人要摸槍,被謝骛清揍過的官員沖過去,大聲呵斥。開什麽玩笑,萬一謝骛清有個好歹,今日裏在這兒的有一個算一個全要陪葬。

“什麽罪名?”謝骛清再次問。

那人嘴巴發幹:“卑職……不、清楚……”只怕說錯一個字被崩了。

……

“告訴你們參謀長,”謝骛清說,“趙予誠是我謝骛清昔日的長官,他只能戰死,也必須是戰死的英烈。”

正陽門的風裹着沙塵,撞到她眼睛裏,把好不容易壓下的淚催了出來。

謝骛清沒再多說,沿着來時的那條路往外走。為他引路的官員立在那兒半天,躊躇再三……實在不敢追上去,對車旁的何未輕聲問:“何二小姐……不跟着去勸勸嗎?”

何未輕搖頭,多一個字不想和這些人說,回身上了車。

跟着謝骛清的副官跑到車頭處,對着車內何未敬了禮,比了個板正的手勢,為車開路。茂叔審時度勢,趁着謝骛清的餘威未散,啓動車駛向圍成圈子的那群人。全部人仿佛沒了主心骨,潰散開來,放他們走了。

一行人回了何宅。扣青坐在抱廈裏,剝着一小碗核桃仁,要問前姑爺走得順利不,瞧見何未眼睛紅腫,被吓着了。蓮房不讓他們跟着,但仍堅持要熱水,給她擦身。

她任由蓮房折騰,往床上一躺,魂魄散了似的,縮成了一團。

至深夜,茶幾上自鳴鐘連敲了九下。沒大會兒,有微黃的光落到她的眼皮上。

她眯着眼看,微光是遠處的壁燈,蓮房怕晃她的眼,以床帳遮着。

“謝公子的人來了。”蓮房柔聲說。

屋裏太靜,恍惚聽到回聲似的。

蓮房接着道:“送了幾盆海棠,說開得好,讓人拿給你看。”

何未合上眼,努力醒過來。花必然是托詞,恐怕找她有事。

她撐起身子,坐到了床邊沿。蓮房遞過一塊熱毛巾,見何未擦完臉,為她換了能見客的衣裳。她離了卧室往小書房去。

“不在書房,在院子裏。”蓮房說。

“為什麽不請人進書房?”她問,嗓子啞得很。

“不肯進,說……今日特殊,不大好進屋子裏。”

何未走到抱廈,見來的是個極年輕的陌生面孔,不是常見的副官。年輕人一見何未便低頭,叫了聲:“何二小姐。”

年輕武官招呼完,上前兩步,兩手捏了一長條疊起來信紙。何未就着抱廈裏的燈,将信紙一折折翻開,不曉得是寫信的人心事重重還是為什麽,信紙疊了許多折。

紙打開,字因折痕走了形——

吾兄落難,唯二小姐施以援手。此一恩,沒身不忘,他日必以命相酬。謝山海。

她險些掉了淚,真真切切感覺到左胸一窩一窩地疼着,像被刀剜着肉。什麽都沒做到,人沒救出來,卻見到這樣的話,讓她難過更甚。

“他……”她輕聲問,“你們公子平安到六國飯店了嗎?”

晚九點有謝老将軍的禁足令,他外甥講過。

年輕人搖頭:“沒回去,人在百花深處。”

說完,年輕軍官小心看何未的面色,低聲又道:“林副官說,何二小姐若方便,去個電話陪他說說話。這不是公子爺的意思,是我們私下裏議的。”

“他是不是回去發火了?”她擔心。

年輕人搖頭:“沒有的。”

“我見他下午打那個人,以為……”

“那是有緣由的。公子爺這個人,笑有笑的緣由,動手有動手的道理。他從不會因生氣做什麽,”年輕人似極崇拜謝骛清,話多說了兩句,“林副官先前就說過,公子爺對他說‘主不可怒而興師,将不可愠而致戰,一個連私人情緒都戒不掉的将領,難堪大任’。”

他最後道:“我們是覺得,他守了幾小時的趙參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怪可憐的。”

何未輕點頭,要了號碼,囑均姜帶年輕官員到廂房裏等着,她則去了小書房。

她在臺燈的光裏,取了聽筒。

“晚上好,請問要哪裏。”聽筒那頭的接線員柔聲問。

“一九二。”

“請您稍等。”

坐榻的矮幾上,放着早晨她翻看的一疊船客名單,她怕看到趙予誠的名字,卷起名單,塞到矮幾下。

聽筒裏,有了電話被提起的回音,連接了另一個空間。

沒人說話。

她想開口,電話那頭林副官先低聲問,人家參謀長親自來了,車在護國寺東巷的胡同口。仍無人出聲,想是他用手勢屏退了副官。

他為什麽不說話?

“為什麽不說話?”略低的聲音問了相似話。

她欲啓口,他又道:“你可以繼續說,但我未必有耐心再聽下去。”

……

看來前一個電話中途斷了,接線員剛好把她的通話接了進去。至今謝骛清都認為她是上一個通話人。

“我是何未。”她輕聲說。

那端像斷線了似的,又沒了回應。

何未怕耽誤他的事,輕聲道:“你如果要和人通話,我先挂斷。我沒要緊事。”

……

“謹行,”他低聲問,“知道你打這個電話嗎?”

他以一句話提醒何未,就算他人在百花深處,電話線路卻連接着不可測的地方,不可避免要受人監聽。

就算她心裏盛了再多話,都要先入戲。

“我與他只是朋友,與你的情誼也一樣,”何未握着聽筒,輕聲道,“為何朋友間通個電話,還須另一人點頭。”

“謹行是個不錯的人,與我不同,”他道,“我給不了你的,他可以。”

“我想要的,你們誰都給不了,”她說完,柔聲問,“今夜能不能不說這個?”

“好,”他順了她的意,“不說。”

何未不由想,謝骛清的這個前緣的身份實在巧妙,求而未得的男女之間如何理不清都不叫人意外。因她是前緣知己,他派軍官去何府不顯突兀,她深夜一通電話不覺過分,日後有需要的話,往來更方便。說不準哪家小姐瞧上他想結交,還要先和她這個紅顏知己攀交。

萬幸她自幼随二叔行走生意場,在逢場作戲這方面……算是無師自通了。

“這些年走了不少人,習慣了,”他突然說,“安慰的話,從下午到現在也聽了不少,倒不如清淨一會兒舒服。”

她看着茶幾上邊沿的雕花紋路:“我比你年紀小的多,要安慰都是皮毛的話,說不到點子上。就是想……謝謝你的海棠。”

她想表達,那封信那句話已看到了。

“開得好嗎?”他問。

哪裏來得及看,花還在廂房。

“嗯,”她應着,“比我家裏的好。”

“你今夜回飯店嗎?”何未問他。

方才那個年輕軍官說完,她便隐隐擔心,謝老将軍有這個禁令必有緣由。今日見到車站的事後,她再不覺得那是為了怕他風流浪蕩,而是想保他平安。

“這就回去,”他回答,“耽誤了幾分鐘,因方才的電話。”

“那快走吧,不拖着你了。”她忙道。

“不如再拖一會兒,”他說,“難得你給我一個電話。”

她猜,謝骛清不想見守在胡同口處的參謀長。他應有的氣度和涵養在白日用光了,等到了夜裏,還是趙予誠走的第一個夜晚,換成誰都不願去應酬那個元兇。

兩人握着電話,不約而同沉默,呼吸都是內斂、克制的。

“說些話,”他說,“随便什麽。”

“嗯。”她答應着。

何未想,今日自己在正陽門東站,若是電話裏表現得過于冷靜似乎不妥。她挑揀出能聊的、不怕被人聽的話,輕聲問:“今日……你為什麽打那個人?”

“怎麽?”謝骛清的聲音遠了,含糊不清,像在喝水,“他為難你了。”

“沒有。不過你一走,他讓我勸勸你,看起來是怕得要命。”

“想為他說話?”他評價說,“這不值得你開口。”

“我又不認識他,為他說什麽話,”她柔聲說,“但你是有名的入京貴客,更不值得為了這麽一個小人物動氣,傳出去不好聽。”

那邊的他默了會兒。

何未能想象得出,真實的謝骛清靠坐在百花深處的那把高背椅裏,辨不出悲喜地握着聽筒,看着地面的一塊磚,或是牆壁上的一張黑白照片,聽着自己講話。

那端有瓷杯落碟的動靜,他該是放了茶杯,說:“林副官去正陽門收屍,被他的人攔到外面,”他停了一停,又道,“說接了嚴令,貴客不到,誰都不得挪動現場的任何一個東西。”

他平靜地重複那道嚴令:“務必讓謝家公子,親眼看到最原始的現場。”

那一個多小時他已知生死交被害,在趕來的路上,等到了地方,卻發現正因為對方是謝骛清的好友,所以就算是死了,都必須躺在那兒等着,等着讓謝骛清親眼看到慘狀,等着被用來敲打警醒這個一身傲骨、自認為能救國救民的謝家公子。

“未未。”他忽然叫她的乳名。

她心漏跳了半拍,說不出話。

……

“你不該關心這個。”他輕聲說。

她找到自己的聲音,低聲回:“你讓我問,随便問兩句。你不高興,我便不問了。”

他笑了。

何未因那聲乳名,忽然再難入戲,想着,這個電話需結束了。

“後日可有空?”謝骛清問她。

“後日?”她不知該說真話還是假話。

他在聽筒那頭,接着說:“我有個學弟剛從西點軍校學習結束,昨日到了北京,是個前途無量的年輕才俊、軍事專家。你若得閑,來見一面。”

“若真是才俊……早被各家未嫁的小姐看在眼裏,”她輕聲道,“見也無用。”

何未的手指無意識劃着茶幾的碧色石面,摸不清他布得什麽陣。是說給監聽的人聽的,還是真有這麽個人,想成全她的姻緣?他既說了,必然不是憑空捏造了一個人,難道真想用一個師弟回報自己伸出的援手?

“不高興了?”謝骛清打破沉寂。

她故作不快,輕聲道:“沒有。”

“讓你挑別人,又不是讓人挑揀你,”他說,“你先見,若看得上,我找個誰都推不掉的媒人,促成你們。”

“你覺得好,就見吧,”她想想說,“也沒什麽。”

“後日讓車接你。”

挂了電話,她和面前多寶格隔斷牆裏的一座自鳴鐘你看我、我瞧你,一人一物對峙良久。怎地話趕着話,竟說到了一個相親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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