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今朝海棠香(4)
腦後被他的一只手壓住,她恍惚着還在想,要不要抱實一點兒。可沒法再抱得更實了。她的額頭挨着他的襯衫,聞着男人身上受傷後有的外敷藥物的氣味,想到上次也是這樣……
“你身上是不是有傷?”在天津她沒經驗,這一回有了。
“沒有。”男人呼出來的灼熱氣息落到她耳廓上。
她眨了下眼,克制着情緒,鼻音更重了:“那你身上……”想想,笑着說,“挺好聞的。”不樂意說實話就算了,不勉強你。
謝骛清在黑暗裏,笑了。
她見他笑過許多次,已能在腦海裏勾勒出他笑的樣子。
他松開懷裏的女孩子,在一片黑裏找到壁燈開關。一道光亮拉他們回了現實。他就着光線瞅了她一眼,方才抱何未,能感覺得到她大衣上裹帶着寒氣。
他對外問:“炭火有沒有?”
“有,”武官像個土行孫似的冒出來,歡天喜地端着炭火盆,“剛燒的。公子爺說過,二小姐不喜歡多穿衣服——”
謝骛清望過去,武官立刻放下炭盆,溜了。
兩人相對立着,因剛抱過,何未始終不大能坦然直視他。但像能感知到,他的注意力在自己這裏。“我不是……随便誰都要抱一下的。”她深刻覺得此事須說清楚。
沒見回音,她擡眼看,他顯是在笑。
“上一回肯定不算數,”她無端心虛了,輕聲說,“那是公事。”
謝骛清見她勢必要論出一個是非曲直的神情,讓着她說:“不管是公事抱,還是私人抱,都按你說的算。”
……
何未想,他是否學過詭辯術,沒人說得過他?
他在屋子裏溜達着,在多寶格隔斷牆裏的一個白瓷碟裏翻找到飛艇香煙盒,敲了敲香煙盒,想想,又丢回去,對門外要了壺熱茶。
趁人送水的空檔,他進卧房,想收拾床榻。何未立在珠簾外,見他要收錦被,輕聲道:“我又不進去,你倒不用收拾床。”
謝骛清背對着她,将錦被折了幾折,疊成一條,擺在床內側。
他順手把書桌上寫了幾個字的白紙抽走,攥成了團,出來便丢到火盆裏。赤紅的火苗子一下子被紙條撩得冒起好高。
“為什麽燒它?”她猜出這是給他姐夫寫的,如同上次給趙參謀的。
“一時想不出什麽特別的話,”他平淡地說,“寫得太多了。”
紙雖燒得一時旺,卻是個熱鬧,轉瞬火苗就滅了。
木炭長長久久地燒着,灰黑裏透着鮮紅。
何未盯着那紅,越看心越沉,籌謀安慰他。他已指坐榻,兩人隔着一個矮桌子,坐到一張榻上。壁燈在照片牆那裏,照到他們這裏的光線已弱了不少。
謝骛清将滾燙的茶水倒給她,像熬着耐心似的,并不開口。
他的臉也是真的瘦。幸好不是棱角分明的面相,瘦不至脫相,只是讓人瞧着心憐。
“今日你問,我答。”他倒是痛快,知她揣了不少疑問。
“我二叔剛回來,”她輕聲說,“我從他那裏聽到了一些事,不知該先問哪一件。”
他不意外:“已經得到答案的,倒不必再問。謹行發電報的內容,我全知道。”
何未由衷說:“謝謝你,處處為我着想。”
謝骛清笑了笑,沒說話。
“二叔想見你。”她又說。
“因為謝山海?”他仍不意外。
真是他。
“你早知道我們家還做什麽?”她問。
“就算沒和你二叔有生意往來,也猜得到,”他舉杯,吹去杯中浮葉,“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就算有天大的悟性,也不可能憑着一朝興起就把救人的路子走得如此順。”
“二叔一直放我在歷練,”她嘟囔,“而且,我不是孩子。”
白霧在他臉前,他微垂了眼,笑着說:“是,你的眼界早超過了同齡人。”
還有一問……她猶豫着。
“這便問完了?”他瞧過來。
她試探說:“還有想問的,你未必肯說。”
謝骛清笑答:“我不喜歡欺負姑娘家,尤其你這麽小的。既說讓你問,就會答。”
反複強調年紀,像親手劃了一道鴻溝。
何未不怎麽高興,沒吭聲。
“還不問?”
他似乎話中有話,像要說:當心我反悔。
何未不想放過這個機會,還是問出來:“過去九年,你去了哪裏?”
“過去九年?”
謝骛清沉默地思考着,良久後,出了聲:“過去九年,謝骛清已經死了,為國捐了軀。在……”他回憶着,“你八歲那年死的,父親老友下的手,後來家人将我在南洋藏了一年。你九歲,去了歐洲,在高級軍官學校待了一年多,世界大戰後轉去俄國,俄語就是在那裏學的,其後,謝山海歸國反袁。你十五歲,我回了雲貴帶兵,反軍閥政府、禁鴉片,那時叫謝卿淮。你十六歲,謝卿淮躲過了數不清的暗殺,可惜沒躲過自己的老學長,因燒了人家幾十萬的鴉片又死了一回,這次真險些成土。你十七歲,我有幸還活在這世上,為保住叔叔唯一的血脈撿起謝骛清這個名字,來這裏做人質。”
“在這裏,”他最後說,“去年的十二月一日,認識了你。”
最後這句直戳到人心裏。
人生際遇不可測。北京到雲貴山遙水遠,陸路水路不曉得要換幾回,各省戰火不絕,通信要走上好幾個月……若沒有入京為質,他們兩個恐怕這輩子都難認識。
講述已告一段落。他的九年,生死往複,早活了常人的幾輩子。
謝骛清又開始熬耐心,不急不慌地等着她。
“為什麽後來改了名字,”她受不住這靜,繼續問,“不用山海?”
他笑笑,沒答。
太多人死在他陣前,反袁後,他便用謝山海陪葬了師兄弟們。男兒自當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可男兒腳下的是誰,除了他自己,無人在意。
“可你給我的信,落款是山海。”她再問。
他又笑了,還是不答。
那是十七歲的謝骛清,雖舍了一切,卻是他最意氣風發的年歲,用這個名字能讓他暫時忘掉被軟禁的挫敗。
“還說都會答。”何未小聲抱怨,見到的只有他一次比一次深的笑意。
……
不答就算了,不勉強他。
何未想,他笑時真好看。公子清貴,如珪如璋。
謝骛清沒留她吃晚飯,實在院子裏沒人會做正經飯,也沒先準備,怕委屈了她。他掀簾送她到院子裏,何未回頭問:“那你自己吃什麽?”
“公子爺吃過了。”沒等謝骛清說,一旁年輕武官已忙不疊地接話。武官還要說,被提着木桶澆冰的人踹了一腳:是你該插嘴的時候嗎?
她遺憾:“那算了,還說上次沒吃到,這次嘗一嘗你們的手藝。”
“公子爺不喜歡浪費東西,沒讓多做……”
謝骛清揮揮手,親自将人趕走了。他問副官:“鄧元初去哪裏了?”
“說去買東西,”林副官掏出鄧元初留下的懷表算時間,“快回來了,他算好時間的。”
何未坐鄧家車來,須坐同樣的車回去。謝骛清不便送她。
他肩披着軍裝大衣,低頭問她:“要不要先進去?”
她搖頭。縱然有謝骛清的鋪墊,她對鄧公子仍保持着該有的客氣。人家大冷天做陪客,為不幹擾他們又找借口往外跑,總不好人家回來了,還要去屋裏請自己出來。
何未挪到老式的朱紅大門後等着,這一處能避風,還有門縫能見胡同的土路。
她留意到大門紅漆掉了幾處,都快過年了,竟沒補漆。好似無形裏在證明給她看,謝骛清是過客,此處并非他的久留之地。
“去胡同口看看。”謝骛清的聲音忽然近到耳後。
何未心中一震,欲回頭,後背就已挨上了男人的身體。謝骛清竟在光天化日……不對,是夜色沉沉的大門後,從身後抱住了她。藍色大衣裹住她的身子,隔絕了無孔不入的風。
林副官目不斜視,從兩人身旁經過,邁出大門。
……
她微微呼吸着,感覺到他的手臂在大衣裏,環住她。
只是他右手搭得位置實在……
只有一霎,謝骛清就離開了,避開了女孩子的柔軟。何未耳邊陣陣是心跳,呼出去的白霧都是熱騰騰的。
他低聲問:“你說過什麽節?”
“在雍和宮外,每年臘月初八都有祈福粥,”她只有不停地說,才能讓自己不像個被白霧蒸透的大紅棗糕……萬幸這裏黑,誰也見不到她的面頰,“每年都許多人去,更遠些的地方,像天津、保定那邊都有人連夜趕過來領粥。”
“要看情況。”他說。
“沒關系的。我只想帶你瞧個熱鬧,總在院子裏悶着不好。”
話剛說完,幾個人影遙遙地從狹長胡同那頭走來。在暗不見燈火的土路上,鄧元初比引路的林副官高了半頭,身後跟着兩個着便裝的副官。
何未一見到人,忙從大衣裏鑽出來。謝骛清沒強留她,由她逃了。
兩人擁在一處确實暖和,乍分開,卻比剛才還冷。
其實人影挺遠的,還能再抱……至少半分鐘。她後悔地想。
一見院門,鄧元初便站定。
鄧元初今日戴了眼鏡,那雙比尋常姑娘還漂亮的眼睛藏在鏡片後。何未見慣各色的人,擅識人,她早發現鄧元初不管見誰,面上都有着固有的微笑,此刻便是。他一路微笑着走來,卻并不讓人覺得可親近,反倒給人一種推人出去十萬八千裏的距離感。
但一見到謝骛清和何未,鏡片後的眼裏便浮出了熟悉的識破一切的趣意。他對着謝骛清假客氣地一點頭,笑說:“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多謝清哥替我照看未未。”
“客氣了。”謝骛清在大門內說,語氣不鹹不淡的。
何未低頭下了臺階,借月色走了。
等人躺到自家書房的卧榻裏,摟着鵝毛枕頭,她仍覺得渾身酥麻麻的。
“小、小姐翻來覆去,是想不好要不要收镯子嗎?”扣青問她。
剛在門外,鄧元初将剛買的玉镯子送得極為隆重,院子裏的姑娘們都看得高興。
她下巴壓着鵝毛枕:“收,而且要收好。日後要還的。”
均姜在一旁攪着杏仁牛奶,把何未拎起來,塞到她手裏:“還什麽?我看這個挺好。”
何未笑而不語,喝了一大口牛奶。
“明日說是召家和何家一起用家宴,商談年後的婚宴。”均姜提醒她。
“是嗎。”她竟學會了謝骛清的語氣。
均姜和扣青不做聲,這語氣怪吓人的,平日沒見過。
“臘八粥開始煮了嗎?”她突然問。
均姜回:“方才洗米泡果了,後半夜就開始炖。明日晨起正好吃。”
何未放了心。
謝骛清怕是不方便去,那便讓人送粥去百花深處。難得他來次北京,要吃一口這裏正宗的才好。中國這麽大,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的,這裏和雲貴相隔數千公裏……還真不曉得那裏的臘八粥是什麽口味,應該不大一樣。或是根本沒有?
何未又想到裹住兩人的大衣,厚呢的,藍得讓人心靜。
當時兩人身子貼着,抱在同一件大衣下,他背後那些人到底看到了多少……電話好像響了,她恍惚看過去,話筒已被塞到手裏,均姜說:“謝家公子。”
她驚訝坐起。
均姜撇嘴,端起玉碗,挽着扣青出去了。
黃銅雕花的聽筒冰冷冷的,何未把臉貼上去。
她輕輕“喂”了聲。
“睡沒睡?”低低的男人聲音傳來。
“沒,”她望着一旁的花架,笑着想,電話被人監聽挺好的,他風流起來比嚴肅時會說話多了,“不過快了,沒想到你能有電話過來。”
他笑了聲:“聽說明日召家和何家有家宴,有沒有心裏不痛快?”
“為什麽要不痛快?”她未料他關心這個,奇怪道,“難道等人家來年正式結婚了,等孩子滿月酒,或是孩子都娶親了我還要不高興嗎?他們兩家吃飯,你們每個人都要問我。”
“好,不問,”他說,“難得清閑,明日過來陪你。”
何未還以為聽錯。
“大小是個節日,”他又說,“總不能讓何二小姐受了冷落。”
何未這才覺真實,他一定還記得傍晚自己說的祈福粥。
随即又想明白,原來謝骛清問召家何家的晚宴,不過為了有個由頭見她。他們兩個是餘情未了麽,對方難過時,總要現身安撫的……
“不想見我?”他笑着問。
“謝公子難得騰出一日應酬我,不敢不見。”她瞧見多寶格隔斷牆裏的自鳴鐘玻璃罩上,映着自己藏不住的笑臉。
“那便定下了。”
何未抱着大白枕頭,将下巴壓在那白絲緞裏,輕輕地“嗯”了聲。
“未未。”謝骛清忽地叫她。
她心一跳,沒好意思答應。
那邊竟就此沒了回音……
***
百花深處的書桌旁,黑裏乍現了一道藍綠的光,燒到旺時是黃,最後凝成了一點點紅。他坐在桌旁,兩指夾着那一支本該在幾個小時前點燃的煙。那時怕嗆到她,沒點着。
聽筒擱在桌邊沿,他手邊。
似安靜太久,那邊的何未輕聲叫他:“謝骛清?”
他笑,沒應。
那邊的女孩子再叫他:“謝骛清?”
他端起咖啡杯,悄無聲息地啜了口。剛林副官來說了兩句要事,他沒來得及告訴她。此刻聽她叫了自己名字兩聲,竟不想再出聲打斷她。只想聽她多說幾句,瑣碎不要緊,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在說,他在聽。
這是兩人同在北京的好處,能用一根電話線找到彼此,相隔兩地就不可能了。
前兩天吃飯,說北京電話局在籌謀着,十年內要搭一條跨兩省的電話線路。不過難度大,兩地一通話,沿途線路都要斷掉。這種技術難題,還須時間解決。
那邊的人擱下聽筒,腳步遠了,再回來的腳步聲不止一人,細碎有女孩子的交談聲。最後還是她拿起話筒敲了敲,嘀咕說:“斷了不該沒聲音,是壞了嗎?”
他忍俊不禁,撿起聽筒,低聲說:“剛才有事,走開了。”
“還以為電話壞了。”她笑。
“差不多了,我還有電話。”他說。
她毫不介意突兀的結束,只是柔柔地道了聲“晚安”,主動配合着挂斷。
也是太急于撇清“關系”,沒來得及讓他答複一句。
他猜,她該挂斷就後悔了,沒多說兩句。如同朱紅大門內在他懷裏避風,怕被人瞧見先鑽出去。可躲開又要後悔,沒再讓他多抱會兒……
謝骛清笑着,反手将煙在煙灰缸裏欽滅了。他離開座椅,看窗外的小院子。
院子東南角有個木架,攀着葡萄藤的枯枝,據看院子的老伯說到夏日能長滿院子的綠葉,巴掌大,一個疊着一個,還能結葡萄,現摘現食。還有兩棵香椿樹在西面,應節時,随時摘一把往雞蛋漿裏丢進去,便可炸一道小食,過去女主人常做,為将軍佐酒。
隆冬時分不見枝繁葉茂,但枯枝未死,來年拔綠,仍是繁盛景象。昔日嬸嬸的溫柔用意全在這小院子裏藏着,她想要叔叔能真實感知到他是為何而戰的。那是比忠孝禮義更有溫度,更讓人覺得值得的東西。
何為山海?
豈止觸手冰冷的砂石波濤,還有這紅牆內的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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