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煙火落人間(3)

“說好了。”她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說好了。”他肯定道。

謝骛清無聲笑着,掉頭往裏去,但沒走太快,慢着步子等何未跟上。

她很快走到謝骛清身邊。白錦緞的裙擺因為走得快,纏在腳腕上,涼飕飕的,可她的人卻熱烘烘的,但礙于身邊是一扇扇大小包房的門,不便說什麽。只是并肩走着。

她見附近無人,輕聲問:“那我們,在你走前——”

“算什麽”三字沒來得及出口。

“平白落下一個名聲,卻什麽都沒有,不是很虧麽?”他笑着接話。

他竟學她說過的話。

兩人路過一方簾子,恰好有人端了菜出來,沒留神把珠簾子撥到她臉上,被謝骛清以手擋開礙眼的珠子。“二小姐幫過謝某許多次,”他輕聲道,“總不能讓你吃了這個虧。”

又是似真似假的一句話。

她已習慣這樣的他,眼裏藏着笑,不理他。

謝骛清帶着她往最裏的一個拐角處包房走。

老板将這一片全都清了,留了十幾個包房給他們。今日高官多,監看謝骛清的人很難離得近,這邊是難得的清靜地。

最裏處那一間聚了七八個,有兩人坐在門口剝花生,見謝骛清立刻起身叫了聲“謝教員”。謝骛清應了,撥簾帶她進去,桌旁的四人八只手正在搓着一百四十四張象牙雀牌。剛才在盤子裏扔了手表和子彈的兩位全在。

何未進去時,有個披着西裝人在給扔子彈的軍官點煙,軍官正要湊過去吸一口,見着謝骛清身後跟着個神仙一般的女孩子,眼睛倏然睜大了,直接被火燙了嘴,倒吸口冷氣,踢了那西裝男人一腳。

“眼睛不往該看的地方看,燙着不是活該嗎?”披着西裝的有一雙桃花眼,笑得彎了,劃了一根火柴給自己點上根煙。

洗牌的,摸牌的,抽煙的,喝茶的,桌旁四人都瞧被謝骛清擋在身後的女孩子。

被燙了嘴的心說:還說我?你們這都什麽人?盯着人家小情人看什麽呢?

剛點煙的心說:看清哥那樣兒……恨不得全擋着,連裙角都不給看。

攥着象牙骰子的心說:看差不多行了,朋友妻不可欺。

喝茶的踹了一腳攥骰子的,打眼色:什麽情況?給我講講。

謝骛清微一低頭,避開內隔間的門楣,順手替何未把眼前的一半布簾子撩開,瞧了他們一眼。四人默契地一伸手,齊齊把剛碼好的牌全推倒了。紅絨桌布身上,乳白色雀牌和碧色骰子被八只手揉到一處,嘩嘩地重新洗上了牌。

……

鄧元初仰躺在內隔間的卧榻上醒酒,一見兩人進來翻身坐起,自己把自己趕了出去。臨走前,鄧家公子還不忘給兩人拉上隔間的木門。

這個內間極小,平時用來給包房裏醉酒的客人休息用的。

推拉門藏在古董架後,一拉上就更顯小了。除了滿架子古董和書,就只剩下個羅漢榻。一個小巧的青花瓷油燈在燈座上,照着這狹窄的富貴窩。

何未熟這間店,曉得羅漢榻便是煙榻,一套煙具和镂空的銅煙燈全在古董架最下層。

她繞了半步,有意擋在了古董架前,盡量不讓他看到那些:“你上卧榻吧?”外頭的男人聲音齊齊靜了兩秒,随即又熱鬧起來。

謝骛清早瞧見她擋着烏七八糟的東西,他一個燒過幾十萬鴉片,禁了幾年煙的人,怎麽會見不得這個。不過他沒揭穿,順了她的意,往榻上一坐。

男人的影子從腳下地板拖長到了牆角。

說點什麽好呢。

她踱步過去,一步想一句話,踱到他面前了,仍沒尋到句漂亮話。

何未挨着他坐下,撿了句最閑的閑話:“你說我二叔什麽都好,沒有缺點。為什麽家裏人容不下他?”

“人以群分,若你們家那些人容得下他,反倒辱沒了他。”

倒也是。她點頭:“還是歲數大的人會說話,你一說,我便覺得沒什麽了。”

謝骛清笑着往一旁靠,瞅着她。

“也不算大,你現在正當好,”她自覺失言,改口道,“這是閱歷。”

謝骛清笑而不語,仍舊瞅着她。

“我就喜歡有閱歷的。”她聲忽地輕了。

“是嗎。”他笑意更深。

……

他一說這兩字,她心裏就毛毛的。

叩門聲打斷他們。

“清哥,何家有人送了臘八粥過來。”鄧元初說。

“進來。”他沒說多餘廢話。

鄧元初一推門,撲面而來的粥香灌入這小隔間。不止他們早上領粥的,外面一群人全有。何未猜想因為均姜回去說了今夜事,姑娘們沒停歇裝了過來做謝禮的。

“這是清哥的,”鄧元初端着一個白瓷湯盅,擱到桌上,“雍和宮那一碗。”

鄧元初分秒都不願耽誤他們,放了湯盅,退了出去。外頭問:怎地那戲班又唱起來了。鄧元初笑着回,這不是明日何二小姐生辰嗎,這慶生辰講究的就是找個班子連唱幾日。不過我想着連聽幾日也不該在此處,留人家下來熱鬧熱鬧,唱到後半夜讨個喜氣。

她一扭頭,見謝骛清手肘撐在矮幾上,正瞧着自己。

她瞧他身後牆上的燈影子。

電燈是個奢侈的東西,何二家前幾年剛投資了石景山增設的電廠,她由此了解到全國上下裝電燈的沒幾萬戶。就算裝得起,國內電費也貴,每戶按燈泡數量算錢。這種小隔間的包房當然不可能裝燈泡,配的都是瓷油燈。不過如此更好,有情調。

“你過去和女……孩子一起都這樣話少?只是坐着?”她本想問他過去和女朋友一起做什麽,但說到“女朋友”心裏不舒服,臨時改口成了“女孩子”。

“要看,”謝骛清似在回憶,“看這個女孩子需要我做什麽。”

“人家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她更不舒服了。

謝骛清沒否認。

何未撐着下巴,不吭聲了。

他瞧着她的眼睫毛微眨了下,又眨了下,倒是有耐心,瞧了好一會兒。直等到她有下榻的念頭了,才出聲問:“不高興了?”

“沒有,”她輕聲道,“你年紀大我這麽多,尋常人早結婚了。有過女朋友是正常的,沒有的話……倒讓人覺得有問題了。”

他若有所思:“看來我只能承認有過,且有很多,才顯得正常些。”

“多了……也不大好。”她往回圓。

外邊戲班子果真沒閑下,锵锵锵锵,一次更比一次急。

謝骛清在鑼鼓的催促裏,把肩上軍裝搭在榻旁,随手将矮桌往一旁推了把。

要睡嗎?她奇怪看那被推到邊沿的矮桌,外邊那麽吵還能睡得着:“先把粥喝了吧?”怎麽都要喝上一口,畢竟是四點多去誠心領回來的祈福粥。

謝骛清走向燈座,将瓷油燈滅了。

屋子一下子黑了不少,幸有小窗外的油燈光隔着五色碎玻璃照進來,彩色光影落在她的面上、身上。何未起先不解他想做什麽,漸漸地,在暗裏見他回到榻旁。在嘩嘩洗牌聲裏,謝骛清高瘦的影子靠近自己……

“外邊……有人。”她像在循環往複的夢裏,仿佛回到了抱廈的日光裏。

“知道。”他說,更像在重複抱廈裏的對話。

外間全是自己人,沒人曉得裏這個角落裏的情景。

推開一扇推拉門,能見熱鬧的雀牌桌,往外走是雙層的珠簾子,再往外,隔着十幾個包房才是外人。他和她今夜難得一回,在重重的人影掩蓋下,待在最不起眼的這個滅了燈的無人見的羅漢榻上做點想做的,說點想說的。

何未見他站在自己眼前,一動不動。她似在夢裏,還是那種被什麽魇住死活動不了夢裏。謝骛清的長褲塞在靴子內,槍斜斜在後腰,能見個槍套的黑影子。他從不摘槍,她記得每次都是,除了在天津的租界為了接她,餘下時候沒見槍離過他的身。

謝骛清忽然動了,卻順着她的肘彎,滑到她手上,拉着何未摸他身後的槍套。“在外邊習慣了,很少讓它離開。”他低聲說,好像能看破她的全部心思。

這是最常見的毛瑟軍用槍,跟了他許多年。

謝骛清扣着她的手指,教她怎麽解開,取下。他連着棕色硬皮的袋子和槍,丢在她腿邊。

遠處名角兒開了嗓,外間有人笑着喊了句:“十三幺!”

謝骛清膝蓋抵到卧榻邊沿,把她壓到了鋪着軟綿絲綢的羅漢榻上。

嘩嘩洗牌聲裏,有人抱怨,有人叫茶,有人問臘八粥還剩沒剩……

這羅漢榻推開矮桌,本來就能兩人共卧,她陪貴客吃飯時,曾有人簽下局票,叫姑娘們來出局陪酒打牌,有人醉了就擁了一個進這種內閣間兒,想必就是躺在此處的……幾年前二叔不讓她到這種場合,但哥哥走後她認真同二叔談過,這便是當今社會上的風氣,她若有一日當家,難道還要避開全部應酬?自那後二叔便将她是一個女孩子的顧慮放下了,萬事以大局為重,她既是何家航運的小主人,就該面對名利場後的男歡女愛……

她感覺到謝骛清呼出來的熱息在臉旁。

她猜到他想做什麽,也知大概稍後兩人勢必要做點什麽不一樣的事。但見過和實踐終歸不同……“滅掉燈,他們會注意嗎?”她小聲問。

他沒回答。

浴在燈光和熱鬧裏的人,根本不會注意一扇門後的黑與靜。

她不知道謝骛清在想什麽,擡眼,見到的是濃密睫毛下的那雙注視自己的黑眼睛。她忽然想到,如果一會兒要親的話,是要像那些人相擁耳語時親親臉親親脖子,還是更親熱的。她要怎麽做,沒人告訴過她,早知道先問問均姜和扣青……

“老謝,”門外有人說,“他們讓你點一折戲。”這是那個扔掉表的男人,他四十來歲的年紀,總不能跟着大家叫清哥。于是常叫他老謝。

謝骛清完全沒作答的意願。

提出問題的中年人自顧自對外說:“随便吧,挑喜慶的。”

……

她見他動了,竟額外緊張。

上唇上有溫度落下……她感覺到胸腔裏的震動,無法動彈,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唇移下去。柔軟的,陌生的幹燥的唇,壓着她的。

她微微屏息,一絲絲氣都不敢呼出來。

他竟然笑了,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下。

何未覺得自己神經一下子被拉直了,全部神經都被拉扯到了極限。

好長一會兒時間都沒有動靜,她屏氣屏到頭昏,謝骛清好像随時随地能知道她的感受,摸得到她的脈。為讓她放松,移到她耳邊,親親她的耳廓:“怕什麽?”

“沒怕……”

男人呼吸的氣息暖着她的耳,還有臉。他靜靜抱着她:“沒有過?和人這樣?”

“我不知道……”要怎麽親。連問都不知如何問。

“什麽都不用做,”謝骛清在她耳邊說,“讓我親你。”

他的唇緩慢地移回來,極其溫柔地在她唇上停留了許久,知她是初吻後,想讓她記得這種感覺更久一些。何未其實腦子已經空了,什麽都想不明白,直到感覺謝骛清微微張開唇,慢慢咬住自己的唇,已經無法抗拒接下來的所有令人臉熱的親吻。

唇上的潮濕,讓她本能地緊閉上眼。

謝骛清不再若即若離地親她的唇,手指滑到她的頭發裏,将她的頭擡高了。他偏過頭,将一切愈加深入。何未輕重難控地呼吸着,任由他的舌尖進來。

……

他的手指仿佛帶着火,越來越燙,被她的長發裏纏繞上指甲。謝骛清能感知到她的幾根頭發從他的指甲縫一側勒了進去。他完全張開唇,教她如何吮吻自己。

羅漢榻常年在煙霧缭繞熏燒下,每寸木頭都透着那股香甜頹敗的令人厭棄的煙土味。黑暗的房間更像是一個蜘蛛絲纏繞出的盤絲洞……

謝骛清的唇再次回到她耳邊,為這初次的親吻做最後的溫存:“起來了。”

他說給自己聽的。

說完,先撐着手肘,讓自己離開她。

他見何未睜開眼,朦朦胧胧地的瞧着自己出神,笑着,摸了摸她額前的劉海,啞聲問:“還覺得虧嗎?”

她一怔,臉更紅了,往旁邊一躺,憋了半天才嘴硬着說:“還行吧,又沒比較。”

謝骛清這回被惹得笑了聲,輕嘆口氣,離開羅漢榻。

他将燈重新點燃,擺到古董架上。

何未仍覺得嘴唇是麻的。她咬着下唇出神,一見謝骛清轉身,立刻松開咬住的唇,但齒痕印還在那兒……

謝骛清見她唇上的齒痕,仔細瞧了瞧,推斷是她自己咬出來的。

他方才是意外的,畢竟有召應恪在前……謝骛清并不大在意何未和召應恪之前的事,但沒想到兩人能如此單純。自謝骛清和何未有了一段情的事傳出來,總有人要提醒他一兩句。

其中還有一位長輩隐晦地講說,何二小姐和召家大公子的事之所以鬧得如此難看,是因召應恪決定要娶何家另一位小姐後,自覺愧對何未,去何二府請罪。結果何未提出的原諒條件就是,讓召應恪在何二府的院子住三日。召應恪竟就答應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在一個院子住了三日。這位妹妹好算計,以召應恪的一個愧疚心,換了親姐姐在家連哭許多天。

“這是一個極為‘不同’……的女孩子。”那位長輩如此評價。

是不同。他想。

以他對何未的了解,何未約莫不是真要做什麽,不過想在放手前留下一個心結,不讓何家人舒服。這确實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至于到底兩人曾經到哪種程度,他确實沒把握。

他将矮桌挪回來,讓她能有倚靠的地方。

何未指湯盅,讓他喝。謝骛清笑笑,他當初中兩槍,其中一槍過腹打穿了胃,近兩年都不大能吃硬的東西。過來北京後,因不想被人瞧出異樣,應酬就喝酒,讓人忽略他飲食當中的不正常。有一回回去小院兒喝粥,林骁副官無奈問他,是喝酒傷,還是吃硬物傷,他又不是醫生,自然答不了什麽正經話,只笑着說:半斤八兩,且湊合且過。

臨近一回吃硬食是那塊桃花糕。後來去饽饽鋪點的,都是嘗了一點滋味就算了解了她的口味。眼下這碗臘八粥裏的谷物不少,勝在是粥,應該問題不大。

“下午你見過的那位老先生和我說,你胃受過傷?”她忽然問。

謝骛清意外那老醫生的醫術。他沒否認,打開湯盅。

“老中醫厲害吧?”她笑,“什麽都能診出來。”

何未雖在玩笑,但不是不緊張的。

去年有位遇刺的高級将領就因為子彈穿了胃,因經年累月的胃病底子差,沒養好就此死了。那位将領就是辛亥革命出來的,後來被葬到黃花崗烈士陵園裏。

這是一個“人命賤如狗,司令遍地走”的年代。從地圖上沒标記的某一個小縣城小村落到各省省會,再到北上廣津,管你是老弱婦孺,女妓煙客,還是收回過國土、功勳卓絕的将領,亦或是大學教授,死在随時随地伸出的一杆槍下,太容易了……

“這粥煨了一整日,早成粥糊糊了。”她拿起兩把勺子裏的一把,小心舀起嘗了口。

其實是想試溫度,可吃到嘴裏,才醒悟兩人在共食一碗粥。她臉紅紅地又說:“我嘗過了,算讨過福氣了,你都吃完吧。”

何未從沒見他正經吃東西。

她盯着謝骛清看,看握着白瓷勺的手,又看他的眼睫毛,竟然男人也能有這麽長的睫毛……耳垂的話太薄了,這個不好,福薄。

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耳垂,還好,自己的福氣可以勻給他。

謝骛清被看得想笑,沒擡眼打擾她。任由她看。

何未撐着下巴,忽發奇想,想摸摸他頭發的軟硬,沒敢伸手,在心裏想想就算了。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而這個佳人,至少在今夜是她的。

門外有人說了句,下雪了。

謝骛清見她眼裏有歡喜,猜她喜歡雪。佛家有歡喜一詞,說的是人在順情之境感受到的那種最真實的喜悅。順情之境,多難得。

他想讓她一輩子在順情之境裏,一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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