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白日見烽火(1)
她預感謝骛清真要回來了。
這感覺沒來由地愈發強烈,以至于她将過年前去外省的行程都推了。
等到十一月底,客輪運營部的經理詢問,今年暖冬,是否要将最後一班航班挪到十二月中。何未問了幾大航運的負責人,大家統一時間,一同推遲到了十二月。
按規矩,最後一班離港的客輪她都要去天津送,這個沒法變動。
她盡量壓縮時間,下午到了利順德。
何未帶均姜坐電梯從餐廳離開回房間,因客人多,等了來回兩趟。均姜在一旁說到天津,提起上回蓮房買回去的帽子過于時髦,至今都沒找到機會戴。
她笑着說:“如果鐘形帽的話,須短發才……”
一行人推開玻璃門。
她迎着一樓大堂的燈光,看見謝骛清和幾個高級将領一同走進來,身上仍然是藍色呢子大衣。酒店兩旁的牆紙壁畫像沒有盡頭……在他兩旁不斷退後。比記憶裏的更修晳清俊,嘴唇的顏色淺極了,該是天太冷的緣故。
謝骛清正摘下手套,想要和身邊人說話,慢慢停住了動作。
……
她像窒住了,努力讓自己瞧清他的五官,他的面容。怕看錯了,怕根本不是他。
謝骛清緩慢地把手套對折,交給身旁的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年輕副官,目光一直在她這裏。
風塵仆仆的将軍們剛下客輪,正在吩咐副官們清點行李,安排跟來的士兵們的住行和巡崗。
被謝骛清救過的中年将軍環顧這聲名赫赫的利順德:“聽說前清皇帝被趕出紫禁城以後,就住在這兒?”一旁飯店經理恭敬答:“不在這裏。不過常來泰晤士廳跳舞,到西餐廳吃飯。”
謝骛清和衆将軍一起走向電梯。
何未的手還在發麻,從瞧見他起,手上的血脈就像無法流動了,麻得厲害。腿也是,站得不實了,這回不是踩着薄冰,根本就是站在水面上,人輕得沒有重量。
“老謝定房間了嗎?”另一個将軍問他,“先去餐廳吃點兒什麽?”
謝骛清沒有回答身邊的人,軍靴在軟綿的地毯上站定。
“何二小姐,”他輕聲說,“久違了。”
她輕輕地笑,點頭說:“謝将軍,別來無恙。”
兩人對視着。
其中的暗流湍急,沖得她昏沉沉的,也讓衆将軍瞧出了端倪。
謝骛清除了治軍嚴謹和軍功累累,最讓人喜好談論的就是風流。他們來自南方,并沒見過何未,一時聯想不到何家航運頭上,只顧着瞧謝骛清和佳人之間的眼神勾連,不用深想也知這位“何二小姐”同他有某種不可說的前緣。
“二小姐來天津,是為送出港客輪?”他問了重逢後的第二句話。
她輕“嗯”了聲。
“這次住在哪一間房?”
“上一回……”住的那間。她停住,怕過于暧昧,沒說完。
謝骛清輕點頭,表示知道了。
衆将軍憑她的三個字,就明白兩人上一回曾在此處同住過。
何未想問他住哪,猶豫間,電梯門被嘩啦一聲拉開。
謝骛清挪開半步,示意她先進。何未走入,謝骛清立在她身旁,随後才是其他人進來。鎖鏈咯噠咯噠地緩慢攪動,電梯開始上行,何未微微呼吸着,盡量做出故友閑聊的神态,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将軍這次來天津,要留幾日?”
謝骛清低頭看她,停了幾秒說:“明日走。”
這麽快?
何未掩飾自己的失落,輕聲道:“長途奔波必然辛苦,請将軍保重身體。”
謝骛清低聲回:“多謝二小姐挂念。”
幾句話的功夫,電梯門已被推開。她對謝骛清禮貌颔首後,帶均姜出了電梯。等電梯門在面前再次被拉攏,她還怔在那兒,愣着,注視着電梯上行而去。
她的心像那架電梯,一徑朝上,像沒盡頭似的。
三樓電梯門外,早有人等在那裏,拉開伸縮式鐵栅欄門,立在最靠門的那個戴着眼鏡的男人就的是北京臨時政府的代表秘書。秘書在兩個助手的陪伴下,迎接謝骛清他們。對這位謝家公子,這位秘書曾有耳聞,但從未見過本尊。
上一回在北京囚禁謝骛清的人早在直奉大戰中敗北,逃走了。新來的這一批人裏,見過這位謝家将軍的極少。
不過秘書早被人私下叮囑過,這位謝家公子是個喜歡女人的。他們早有準備。
裏邊先走出來兩個将軍,那戴眼鏡的秘書微欠身:“幾位将軍遠途而來,路上辛苦了。”他瞄着前頭的兩個,年紀大,不像。
在兩人身後出來的這一位的外套上別着高級別領章,人沉默着邁出電梯,身段颀長,軍裝在他身上額外服帖合身。他眉目間雖難掩疲憊,但還是禮貌地對秘書一點頭。秘書只瞧見他的側面,留在腦海裏的印象是這個男人的眉深,眼眸更深,有着青山秀水養出來的清隽。卻是水深無底,山林幽深,不大好親近。
通常這種男人對女人又會是另一個面孔了。秘書想。
因三層不高,跟随的軍官都直接走樓梯上來了。
最先上來的是十五六個布置會議室的中級軍官,每個人手裏都拎着黑色皮箱子。
秘書想和他們多說話都沒機會,衆人到了公共房間。中級軍官們開始布置起來,打字機和反監聽的幹擾器先後搬出來。有人在調試打字機,有人在連接電源,有人搬來一個棕紅色、半臂長的木箱子,打開是手搖發電機。
他們的軍用設備都不是最新的,秘書身後的兩個助手認出那臺打字機是德式老款,露出不屑的神情……聽說廣東那邊辦軍校最窘迫時,連第二日的夥食費都要在前一天去問軍閥借,果真如此。
秘書比兩個助手眼界寬,看到的是這批将軍的治下嚴謹和專業。
這些革命軍人大多是受過現代軍事教育的,革命軍也喜歡重用新人、新派軍官。不同于軍閥軍隊裏的都是老派和舊派當家,是酒肉兄弟場的天下。
這幫人過于有條不紊,讓秘書和迎接的幾個年輕人都不知該何時插話。等十幾個将軍都到齊了,林副官也抱着一摞剛收到的電報,擱在謝骛清的空位子前:“這是中午收到的電報。”
謝骛清把外衣搭在椅背上,瞧見那個戴眼鏡的男人還站在門口茫然不知所措,他對林骁說:“去請這位秘書先生到西餐廳喝杯咖啡。”
“不用,不用,”秘書尴尬笑着,“你們是來客,怎麽能反過來請我呢?……是我打擾了,諸位将軍,晉某告辭。”
門被關上。
***
何未回到房間,有無數的疑問,卻不知該問誰。
客運部經理正巧來核對明日客輪的名單,她狀似無意,問起自己一個朋友要來天津,好不好查具體行程?
經理得知是一位将軍後,因為南北和談,船運和陸運上的軍官十分多,數據龐大,尤其越是謝骛清這種高級将領,行程越是隐秘……一時半刻很難查到。
何未沒深問,讓均姜送經理下樓。
人走後,她獨自坐在單人沙發裏,心中早是海浪滔天。
看樣子謝骛清剛到天津,該是稍作休息,見過重要的人就直接走了。電梯裏不好說話,有同僚在……她只好猜,猜他下一站就是北京,又或者去東三省?畢竟這次和談的有奉系。
正想着各種可能,電話鈴聲在手邊響了。
她被鈴聲震得呆了一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像有預感這是謝骛清打來的。她的手指握到聽筒上,指尖都是軟綿綿的。過了幾秒,才把聽筒輕放在耳旁。
她斂住呼吸,輕“喂”了聲。
“沒想到還是在利順德,”聽筒那端的男人直接說,“看來這裏是福地。”
何未鼻子一酸……低頭笑了。
“本想在安定門見你。”他低聲說。
“我知道,”她聲音發澀,低聲道,“我知道的。”
兩人許久未通話,有許多話說,卻不知從何處起頭。
那邊副官輕聲提醒:客人到了。
……
聽筒那邊,有輕微的摩擦身,她猜是他的軍裝領口。
“我聽到了,”何未輕聲說,“你去吧。”
她不想誤他的事,謝骛清的要緊事和尋常男人的生意應酬不同,耽誤不得。
謝骛清對着副官說:現在過去。
她有一秒的猶豫,如果在電話裏追問他的行程是不是妥當?
“稍後一起吃晚飯?”他問。
何未一怔,像被猜中心事似的,臉有點發熱了。
她輕輕“嗯”了聲。
“六點見。”他最後說。
均姜回來,她還握着聽筒,見均姜奇怪瞅着自己,臉一熱,将手中物放回原處。
“我方才到樓下,和飯店經理聊,”均姜笑着告訴她,“這兩日東三省來的将軍們,和南方來的客人們都要下榻此處,謝将軍應該是這一行裏的。”
她輕點頭:“他給我電話了。”
均姜驚訝,坐到雙人沙發上,湊着問她:“我以為你早忘了他。”
她沒做聲,思考稍後穿什麽。
“就算這次北上來了,他也是要回去的,”均姜隐晦勸她,“他的家在南方。”
她不回答,往洗手間去了。她斜着坐在浴缸旁,擰開金色水龍頭,望着水流不斷填滿這個大容器,心也像被暖流填滿了。
晚飯前,客輪經理來電問她晚飯定位要不要保留?還是去飯店外?最近客人多,餐廳位不好定,她怕謝骛清來不及定位,讓先保留着,到六點再說。
六點整,一分不差,門被叩響。
何未一把拉開門,意外見到林骁獨自一個立在門外:“林副官?”
“二小姐,”林骁笑,“公子爺讓我來請你過去。”
“去餐廳?”
“就在隔壁。”林骁指右側。
他竟也住在上回的房間。
利順德房間難訂,須提前十日。兩人竟在十天前不約而同選了和上次相同的房間。
既在隔壁,她就沒拿大衣,從走廊兩側守衛的兵士中穿了過去。均姜下午還在說隔壁的房客被兵士護衛的風雨不透,一定住着要緊的人,叮囑她別去陽臺,免得撞到人家議事……她那陣只想着要見面,沒認真深想過。
林骁送她到門口。
何未走入,門在身後關上。
目之所及是一個開放的會議室,大會議桌的一側擺着菜。南方菜,四菜一湯。
謝骛清從卧室出來,大衣早脫了,白襯衫的立領微微分開。因為剛洗過手,襯衫袖口是挽起來的。他上一回來是冬天,又很注意不露太多的皮膚,她自然沒見到過手臂上的舊傷。
謝骛清注意到她的目光,将袖口放下:“先定了你喜歡的餐廳,”他解釋,“後來想單獨和你待一會兒,就讓人做了菜。”
飯菜是北上帶的廚師。他們這些人北上到人家的地界,萬事須小心,吃穿住用全帶了相應的人,鍋具自備,借了飯店廚房做出這一餐家常小菜。
他走到她面前,想摸摸她的頭發。兩年未見的生疏感讓他停住了。
“廚師對北方的菜不熟,怕燒不對,”他輕聲道,“做了幾樣家鄉菜,只當換個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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