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古都夏日長(3)

何未等了許久,不見聽筒那邊的謝骛清說話。

“你那邊挺熱鬧的?”她試探着問,“剛回來……顧着自己身體,應酬是沒有頭的。”

他在電話裏笑了,柔聲說:“好。”

“我還有電話。”他又道。

“我還有句話。”她連忙說。

萬幸,沒有斷線。

她輕聲道:“你在天津,該住在我九叔家,這裏最安全。”

何未握着聽筒,等他的答複。

“不麻煩九先生了,”他低聲道,“不說了。”

“嗯。”

在嘟、嘟、嘟的斷線音裏,她靠着牆壁坐着。

從見面就感覺到的疏遠,在方才的回答裏更突顯出來,她總覺得謝骛清在克制、壓抑着什麽。

隔日清晨,嬸嬸突然陣痛來襲。

她一邊痛,一邊興奮地握着九爺的手腕子,那一邊皺眉,一邊哎呦呦,一邊笑的樣子,真是看得何知卿心跳都要停了。

從白天到深夜,再到天露白。一陣啼哭帶來了何九家第一個孩子,九爺數日未深眠,臉都熬白了,人家要抱孩子給他看,他沒顧得上,推着輪椅輪子自己往産房去了。

孩子可以再生,九爺的杜小宛只有一個。

何知卿一見到躺在那兒喝牛奶的嬸嬸,心落回了胸膛。

他眼眶濕着,望着雖虛弱,卻滿面喜色的杜小宛:“我這一夜啊,沒了十年壽命……”

嬸嬸笑着看他:“大忠大義的人來過,老天會護佑我們的。”

嬸嬸指的是謝骛清。何未聽着心裏高興。

全家人被如此一折騰,全都睡了個足,她睡到中午起床,被告知,前廳有客人等着。

在天津能有什麽客人找她?

“有個人,你見過。”小嬸嬸輕聲道。

好似謝骛清一回來,舊人就紛沓登場了。

她進了前廳,見到今日來客。其中一個面善的長方臉白須老人對何未微微而笑,她回憶起這張臉這個人數年前确實見過,曾因皇帝被趕出的紫禁城的事,他來這裏見過謝骛清。

自遜清皇帝到天津衛的日租界定居,他們這些遺老遺少跟來了不少,因依附日本人,不少人做了日本裝束,這位遜清朝廷的老官員就是,穿着和服,梳着油光光的兩撇短發,不倫不類,滑稽可笑。那個日本人穿着英式西服,和同樣身着西裝的法領事及翻譯一起,幾人并肩坐着,倒像是租界百貨大樓展示窗裏的一排人偶。

他們來,是為了何未參股的鹽號。

其實是分批來的,九叔耍了個心眼,讓兩撥人一起見她。

如此,不論日本人還是法國人,都只能說到皮毛,無法深入。何未反倒輕松。

北伐後,原來的“榷運局”改為了“鹽務稅收管理局”,也就是說,經營形式從官方辦,改為了官督商辦。

食鹽一放開,都在搶占先機,她參與此事十分低調謹慎,沒想到還是被這些人嗅到了。

何未将手裏的扇子打開,輕輕扇着風,笑着道:“對鹽號這件事,我是身輕言微,沒什麽說話資格的。”

那穿着和服的老人家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兩聲:“二小姐謙虛了。何家有艘萬噸級的海輪,專準備做鹽運,想來在這上面還是有想法的。更何況,說是官督商辦,一開始能拿到鹽號批文的,還不是你們這些大戶。”

這個老頭是清政府官場出身,比那兩個洋人和一個翻譯懂人情世故得多。

“而且,産鹽區都在沿海口岸,誰不知道何家和沿海口岸關系好?這關系可是從民國初年開始的。更何況天津有這麽多大鹽廠,鹽廠是鹽號的供貨源,有多重要不言而喻。而何家九爺在天津是什麽地位,大家有目共睹,怎麽能說是身輕言微呢。”

何未笑笑,避重就輕道:“我九叔要知道被大人如此誇贊,比嬸嬸生了女兒還要開心。”

那個翻譯對法國人說完,法國人立刻笑着,說恭喜。

那日本人問長臉老頭,老頭不大情願翻譯給他聽,日本人也跟着法國人,說到了孩子上。

何未慣于打太極,借着這個機會,扯得越來越遠。

日本人和法國人,加上那個翻譯都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唯獨那個長臉老頭不悅,卻礙于大家都在說喜事,不好打斷。

貓兒突然從茶室跑出來,一跳,落到她腿上。

九叔養得這只貓極有靈性,跟着九叔見客人多了,一旦見主人氣場不對,想結束這場會客,就會鬧着來撒嬌。此刻便是。

她摸着貓背,叫扣青去端新煮的糖水。

小嬸嬸及時雨一般跟着扣青進來,陪着這幾位客人和何未天南地北地聊了一個時辰,等送走客人。何未抱着貓,去了茶室。

何知卿沒了心事,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茶,大拇指上的扳指頗有節奏地敲着矮桌,哼着曲兒,見她來了,笑着接過貓:“為了這個鹽號,好幾輪人來見過我了。英國法國,今日又是日本人。照我看,你帶斯年盡快回北平,不用等這裏的滿月酒。”

天津和上海都是租界多、洋人多,因此麻煩也多。九叔的考量是對的。

她心不在焉“嗯”了聲。

謝骛清如今到了天津,她怎麽可能安心走。

她挨着九叔坐下:“九叔,你能不能幫我問出他在天津的落腳地?”

何知卿瞧着她:“照我看,他是不想讓你見到。”

“我知道,”她反問,“可若是嬸嬸病了,不讓你知道,你還能安心在這兒喝茶嗎?”

何知卿想了想,也是。

打開床頭的矮櫃抽屜,翻出一個手抄的電話簿,翻找着,打了幾個電話出去。何知卿留了個心眼,順便問了鄭家。

何知卿挂了電話,說:“既然他能突然出現在天津,就是周密安排的,未必能打聽出來。耐心等等。”

消息在午後傳來。

無人聽說那位謝先生,倒是鄭家最近事情多。

何知卿說:“鄭家早年在三不管買了塊地,開了不少鋪子。最近生意好,事情也多,前天下午有人在戲園子鬧事,鬥毆傷了不少人。天津最好的幾位江湖先生都去了,包括一位有祖傳手藝的接骨先生。”

她直覺發生的巧。

何知卿猜她所想:“不讓你去一趟,你是不會罷休的。坐我的車過去,三不管雖無人管,但九爺的車大家還是認識的。”

她“嗯”了聲,要走。

“在他回來前,我不想提這些,怕他真回不來,你知道了更難過,”九叔輕聲又說,“我讓許多朋友打聽過,謝卿淮被囚禁那幾年,南面好幾個講武堂的學生們寫請願信想救他。依我看就是這些害了他,怎麽能留個有聲望的活口呢?我猜,他受的罪不少。”

“這人生在世,往往是盛名薄命,”九叔最後道,“如今他能活着,我都是意外的。”

何未沒再耽擱,要了戲園子的地址,去了三不管。

許多老板認識九爺的車,一見車,便指使人引到門旁停了。何未隔着半開的車窗,看車窗外的戲園子老板,說:“給鄭家人帶句話,我是何九公館的,找一位叫林骁的先生。”

未幾,從戲園子裏走出一個人,正是林骁。

她下了車:“林骁先生來聽戲?”

“是,今日有一出西廂記不錯,”林骁面對旁人應對自如,唯獨對何未,不敢有所阻攔,“二小姐……想聽?”

“嗯,”她見戲園子外的紅紙寫着今日的名伶,随口道,“我最愛這位唱的西廂記。”

何未戴了個大遮陽帽,由林骁引着,進了戲園子。白日裏的生意不如晚上,有幾個夥計擦着戲池子裏的桌子。老板親自給她掀開一塊塊半懸的繡金布,往後邊去,兜了個圈子,才進了後邊的小巷子。那巷子連着隔壁的賭坊。

“天津最有名的接骨先生過來了?”她邊走,邊輕聲問林骁。

林骁不敢答,點點頭。

幾經輾轉,終進了個院子。此處小得很,為不引人注目,沒刻意按招待人的樣子布置。

一半院子堆着賭場的破賭桌和椅子,半擋着通往另一處的小木門,木門上了鎖。另一邊的廂房裏,進出幾個便裝的中年軍官,在進進出出地收拾着文件。

正房門口挂着湘簾,裏頭靜着。

她征詢看林骁,是不是這間。林骁輕颔首。

何未立在湘簾前,略定了定神,伸手要撩湘簾。

林骁想攔,沒攔住。

……不敢攔。

她一手撩開湘簾,邁進了門檻。

裏頭為消暑,窗簾都放着,擋去外頭的日光。

但如此盛夏,哪怕擋了直曬的光,也足夠看清裏邊的人。

一臺16寸臺壁兩用的綠色電風扇擺在茶幾上,正對着一盆冰吹着風,這算是屋內的一股清涼,在咯吱咯吱的扇葉旋轉聲裏,謝骛清靠坐在暗紅的雙人沙發裏,面前擺着一個小桌子,堆滿了書和手稿。

他正拿着一支鋼筆,在手上轉着。

受傷的那條腿打着石膏綁着紗布,搭斜搭在比沙發高的椅子上。

屋子裏,凳子上坐着一個,窗邊靠着一個,還有個拿着水果刀在削蘋果。

何未一眼望過去……全是面善的,當年保定的同學會都見過……

謝骛清擡頭,停下了轉着鋼筆的手。

她本是滿腹的心疼,還有被瞞着的委屈,籌謀着做出氣惱的樣子。

被屋內這一堆人打亂了。

“我們馬上要去火車站,”其中一個就是當年的桃花眼先生,他兩鬓短發已白,卻還是帶着往昔的燦爛笑容,“和謝教員告個別。”

這語氣,像是對師娘彙報。

何未抿抿唇,将白珠子串起來的手袋放到進門的高櫃子上:“你們……說吧,我見天太熱了,問問,要不要送些冰鎮水果進來?”

……

湘簾外,王堇的聲音問:“站太陽底下偷聽什麽呢?不嫌熱。”

沒人回答他。

這一問更尴尬了,林骁顯是在偷聽裏邊的情況。

她一轉身,掀竹簾子出去了。

王堇抱着一摞電報,林骁正拉他到一旁。

王堇見到何未,眼睛亮起來,要叫,但還是收住了,知道裏邊在談正事。

何未看林骁,悄聲問:“你怎麽不說裏邊有人談事情?”

“……”林骁想說,二小姐方才的樣子除了少将軍誰敢攔,但還是忍住了,輕聲說了一句比較讨人喜歡的實話,“我是想……少将軍的事,沒必要避開二小姐。”

那也該給個心理準備。

沒幾分鐘,屋裏的人先後都出來了。

這些人的裝扮都不像過去同學會的時候了,有的像商人,有的像讀書人,有的是大褂,有的是半新不舊的西裝。他們年紀都比謝骛清大,已在四十歲上下,但看何未的目光還像初見,或是更早,像在保定讀書時……這恐怕就是故人重逢的意義,讓昨日重現。

匆匆一面,匆匆作別。

何未等大家走了,立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都說是一鼓作氣,再而竭……方才的氣勢減弱了不少,她撩了簾子,進去了。

木門被從外關上。

關門人顯是過于緊張,忘了有彈簧拽着木門,怦地一聲重響,震醒了她。

……

風扇葉咯吱咯吱,将冰塊的涼氣一陣陣吹到她的臉上。

謝骛清仍在沙發裏,也沒法動,等着她進來很久了。

在謝骛清的人生裏,難得出現的幾次“意外”都攸關性命。他機關算盡,算不到就是一個死字。唯獨多年前的百花深處……還有今日的意外,和生死無關,只在風月。

他将鋼筆放到一摞手寫稿上,輕聲說:“二小姐來前,該打聲招呼。”

他指的是因盛夏炎炎,而敞開領口、挽起袖口的襯衫,還有因打着石膏不得不挽高褲腿的樣子。衣衫不整的謝骛清,如今在她眼前,想避嫌都沒法動。

她繞過正當中的八仙桌,繞到謝骛清完好的那條腿旁。

“是誰招惹你了?”他仍是笑着問,“看着像受了氣?”

她瞅着他,瞅着瞅着,眼淚湧上來。

“我以為你一見我就着急走,是為正事,還安慰自己,你一定沒事的……”她喉嚨被哽住,緩了幾口氣接着問,“你受傷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他們都能知道,偏就瞞着我?你這樣……難道還想瞞我一輩子?”

“如果能做到,”他輕聲說,“我确實想瞞你一輩子。”

她一眨眼,眼淚珠子掉出來,像在彌補前日沒流出來的那些。再一眨眼,眼淚珠子已成了串,全掉在身上,地上。

謝骛清一見她掉了眼淚,笑意轉淡。他沒法挪動,手一探,想拉她的手。

何未躲開,抹臉上的淚。

“二小姐不是個愛哭的人,”謝骛清柔聲哄她,“不過是一條腿,不值得你哭成這樣。”

……

能過這麽久還沒養好,還須到天津問醫,怎麽可能只有一條腿的傷?

偏他永遠不在意,永遠像傷在旁人身上。

“為什麽不值得?我不能心疼嗎,難道還要我笑?陪你開玩笑?”她說完,眼淚再次湧出來,“我就問你,斷腿疼不疼?你就算姓謝,就算滿門忠烈,你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少将軍是铮铮鐵骨,可以做到笑着死……但我至少有哭的權利,”她越說越難過,“我也是普通人。”

謝骛清真被逗笑了,握住了她的腕子:“這不是還沒死嗎?”

何未怕太用力甩開,迫他挪動腿,任由他握自己的手腕,跌坐到了沙發的軟皮子裏。女孩子的體溫像是燙的,比驕陽烈日更灼人,挨到謝骛清的身上,讓他只覺不真實。

她哭着哭着,已忘了哭的初衷。

不安在這五年沒有一分鐘消散過……倒像把擔心都在此刻哭了出來。何二家已經沒人了,她像個孤兒,哥哥走,二叔走,只靠着航運和斯年拽着往前走。

一想到謝骛清可能在監獄裏,或是早就被執行槍決……她就整夜整夜睡不着。

……

謝骛清用手指抹掉她的淚,一次次,不厭其煩,他怕擦不幹淨,怕她的臉被淚水浸得多了,會疼會泛紅。他把手伸到長褲口袋裏,什麽都沒有,偏今日這條軍褲裏沒有裝手帕。

謝骛清的手在口袋裏一無所獲,緩慢收回來……

他以僅有她能聽清的聲音說:“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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