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死宴(8)

簡直從裏到外死了三遍,身體關節到處發出咔、咔響聲,疼得厲害。

【副本死宴,第三次死亡,死亡方式為意外身亡。】

依然是那道沒有起伏的機械音,語速加快:【警告!警告!禁止質疑游戲規則,禁止試探游戲界限!玩家姜意眠!嚴重警告!請保證下不為例!請保證!】

尖利的警報聲劃破耳膜。

黑不透光的地域劇烈抖動、崩塌。

直至姜意眠松口說出‘我保證’,這個空間才息怒般逐漸平靜下來。

【感謝玩家的配合。】

【準備開啓第四輪循環,祝您游戲愉——】

“等等。”

她突發奇想:“我想休息五分鐘。”

【……】

【…………】

【……………………………………………………………】

對方猶如卡機,僵滞長達數分鐘後,輕輕吐出兩個字:【可、以。】

語氣乖順且柔軟,令人無端聯想到,能掐出水來的水蜜桃。

轉瞬而已。

下個瞬間它恢複常态,一板一眼開始計時:【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姜意眠阖上眼皮,休養生息。

五分鐘後再睜眼,神色清明。

“這個游戲有沒有讀檔功能?”

【抱歉,無法理解。】

“定點投放?”

【抱歉,無法理解。】

“不需要第四個。”姜意眠換一個更通俗易懂的說法:“我只想在第三個循環的某個時間點,重生,這樣更省時省力,做得到嗎?”

沉默。

沉默。

再沉默。

【可以。】機械音冷硬道:【請選擇載入時間點。】

這家夥可以溝通。

更确切來說——

這家夥的背後應該存在運營、階級之類的有智能、能溝通的存在,一旦玩家提出意料之外的要求,就需要請示,再回答。

姜意眠答:“第三個循環,霍不應被叫走的時候。謝謝。”

【正在載入。】

【載入成功。】

“玫瑰玫瑰枝兒細,玫瑰玫瑰刺兒銳,今朝風雨來摧毀,傷掉嫩枝和嬌蕊~”

輕快婉轉的歌唱,滋滋作響的留聲機。

食物的香氣,脂粉的俗氣,挾着花、酒、煙的味道,撲面而來。

“走了。”

霍不應拍她的腦袋。

“小姐,請您不要亂跑。”

傅斯行的衣片随着他的轉身而浮起。

兩位嫌疑人往截然不同的方向離開,這是今晚這場宴會裏,姜意眠唯一自由活動的機會。

她準備去找紀淵。

第二輪循環裏,幾分鐘前,她在花園走廊盡頭初遇紀淵。

幾分鐘後,又在宴廳之中與渾身濕透的紀淵對視。

眼下對方所在之處并不難猜。

姜意眠當機立斷,用雙手轉動輪椅。

輪胎骨碌碌滾過又長又黑的走廊,滾過坑窪不平的石子路,走進花園深處。

果然,清冷的月光下,一團瘦削而龐大的黑色輪廓,如嬰兒般蜷曲着自己,靜靜坐在寒冷刺骨的池水中。

“紀淵?”

她靠近過去,還沒想好怎樣開場。

他驀地起身,踉踉跄跄、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猛撲而來。

幾乎一剎那的事情。

姜意眠被摁倒在地,胸脯沒入鋒利的刀片。

擡眼,她對上一雙深淵般漆黑、荒蕪的眼,終于看清了這位紀嫌疑人的模樣。

臉色蒼白如紙張,嘴唇卻是濃烈的鮮紅色。

仿佛飲過血腥。

“眠眠、眠眠。”

聲音如金屬刮擦,大抵是許久不曾說話的緣故,他捧着她的臉,額頭抵着額頭,沙啞呢喃:“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好喜歡你。”

“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我要保護你。”

“抓住你。”

“終于、終于殺掉你了,眠眠。”

他如是說着,在姜意眠模糊的視線裏,露出一個既滿足、又可憐的笑容。

【副本死宴,第四次死亡,死亡方式為——】

【找死。】

機械音格外冷漠:【請問兇手是誰。】

“紀淵。”

【回答正确,成功通過副本死宴,請問是否要查看其它死亡結局的真相?】

關于其它死亡結局,姜意眠心裏有猜測,驗證一下也無妨。

“查看吧。”

話音落下,面前憑空拉開一張無具形的熒幕,映出她初入游戲、心不在焉地瞧着樓梯的畫面。

“我這衣服好不好看啊?霍九會不會喜歡這樣的?”

紀小婷雙手提着洋裙,一個勁兒的嘟囔:“不喜歡就拉倒,他沒眼光,死纏個瘸腿廢物,給我我還不稀罕呢。反正還有秦四叔,年紀是大了點,但也不差。他有錢,有文化底子,會說各種亂七八糟的國家話兒,還經常被外國的厲害人物邀去做客。安生,有面子,不比霍九這打打殺殺的兵痞子差,媽,你說是不是?”

紀小叒敷衍:“是、是、是。”

紀淵沉默不語,生得高,往前多走兩步,眨眼來到‘姜意眠’的身後。

傅斯行的雙手正握着輪椅。

當一雙泛白、指骨嶙峋的手闖進視線時,他掀動眼皮,與紀淵的眼神發生極為短暫的交彙。

随後松手。

放任那雙惡意濃重的手搭上輪椅,攀爬至年輕女孩的肩上,猛地一推——

滑輪失控,椅子搖擺。

雙腿殘疾的姜小姐毫無反擊之力,如同折了羽翼、還未學會走路的幼崽。腳尖觸地不到半秒,便跌跌撞撞、認命地翻滾而下。

沒過多久,殺人犯紀淵也滾下來,摔在她的身旁。

繃直指尖,堪堪觸碰到她的臉龐。

第二幕。

霍不應将一袋櫻桃硬塞給‘姜意眠’,遠處偷窺的紀小婷怒得直咬指甲蓋。

“浪貨!”她恨恨磨牙。

沒想到身旁有人比她磨得更大聲:“天生的妓子!”

“菲菲?”

紀小婷轉頭一看:“你眼睛怎麽哭腫了?”

路菲菲同樣詫異:“你的額頭!怎麽摔成這樣了?”

一不小心,彼此戳中痛點,兩位小姐不約而同,終止話題。

“我可真惡心她。” 紀小婷抱怨:“霍九到底看上她什麽?他的眼是不是有毛病,連假清高、扮柔弱,欲擒故縱這招都看不分明麽?”

“光惡心有什麽用?”

路菲菲掃了一圈:“你說的那個姓秦的,是不是還沒來?要是他也瞧上姜意眠,搶着花錢娶她,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呢。”

這話惹得紀小婷火大,脫口而出一句:“那我就殺了她!看她下陰遭地府去,有沒有本事勾引鬼差判官!”

“你說真的麽?。”路菲菲狀似無意:“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紀小婷瞪大眼:“你有辦法?真的假的?”

路菲菲反問:“你是真是假?”

紀小婷:“我得知道你有沒有真辦法,才能拿定注意!”

“你不說我怎麽能說?”

“得了吧,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蒙騙我!”

真、假、真、假,兩人劃船似的推來拉去數個回合,紀小婷失了耐心,“還真沒完沒了了,我數三下,一起答就是了。”

三、二、一。

異口同聲:“真!”

害人之意不謀而合,路菲菲望了望左右,聲音壓得低實:“我這有種藥,原本打算用來弄死後院那只煩死人的貓,現在,不如送給姜意眠嘗嘗味兒?”

“确定能死人?我們不會被抓吧?”

“不會。”她信心滿滿:“這東西可是坐船來的,一粒死貓狗,兩粒殘婦幼,到了三粒死了人,我們這兒的醫生,照樣什麽都瞧不出。”

紀小婷雙眼微亮:“你用過?”

“不光我,還借別人用過呢。姓賈的傻貨,家裏六姨太掉了孩子,就是用了兩粒,到現在都沒弄明白怎麽回事。” 路菲菲努了努嘴:“就算真出事,咱們推給賈家那個豬頭就是了,怎麽樣?再磨蹭,天都亮了。”

紀小婷握緊拳頭,張口喊來傅斯行,謊稱兩粒藥丸是賈小姐送來的生日禮,有助身體康健、延年益壽,讓他仔細收着。

“賈小姐有心了。”

傅斯行看向路菲菲,路菲菲不閃不避,做出驕橫的模樣:“看我幹什麽?我可沒準備東西給她。”

他不置可否,視線轉回紀小婷:”良藥有時效,依您看,這藥應該在什麽時候服用才恰當?”

眼皮不自覺輕跳,紀小婷舔了舔唇,小聲道:“那肯定……越早越好吧。”

“好的。”

傅斯行低頭看着藥丸,綻開輕柔的微笑:“那就讓小姐立刻服用吧。”

第三幕。

燈光俱滅,濃黑彌漫。

處在旁觀者的位置,姜意眠不需花費功夫,便能捕捉到那個又長又扁、獨自逼近事發地點的人影,說出他的名字:“紀淵。”

殺人無非三種:情殺,仇殺,利益殺。

紀淵屬于情殺。

他對姜小姐抱有男女之情,今夜無論如何都得不到她,只能看着她淪落其他男人手中。

難怪他殺心濃重,幾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 至于對方為什麽選擇割腕殺人,姜意眠确實不解過。

但在第四輪短暫的接觸中,她不經意瞧見他手臂上一條又一條深可見骨的疤痕。

有新生的傷,亦有陳舊的,交錯覆蓋在皮膚表面上,頗有些血腥畫意。

那是她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也是他經年累月、最為熟稔的傷人方式。

若非傅斯行、霍不應的介入,他必将精準無誤劃開她的手腕,取她性命。

—— 當然了,有也無妨。

‘姜意眠’難逃死劫,終究支離破碎躺在燈下。

紀淵得償所願,在沒人留意的角落,注視着她而亡。

終幕。

劃破夜空的尖叫,招致無數賓客。

推開擁擠吵嚷的男女,霍不應見到泡在血水裏的‘姜意眠’,肌膚泛青,被擁在懷中,已死去多時。

“滾開、滾!”

粗魯掰開紀淵的手、甩開紀淵的屍體,他抱住她,語調古怪地喊一聲:“姜意眠?”

她沒應答。

打濕了的頭發淌下水滴,卷翹的長睫遮蓋眼睑。

姜小姐依舊精致、美麗,如同櫥窗裏标上天價的洋娃娃。

只是,死了而已。

霍不應怔怔的,眉頭近乎半毫、半毫,或是更微小、更難以接受的距離往眉心擠壓。

青筋浮了起來。

眼底鋪上紅色。

之後是唇角不受控制地顫動,古怪地起落。

像沒心沒肺的笑的雛形,又如泛疼、震怒的下沉。

“傅斯行!”

再之後,他咬牙切齒:“傅斯行,你出來!”

傅斯行應聲而來。

屏幕外的姜意眠留心觀察到,在目睹這場死亡之後,他有一瞬間的空白。

面上所有表情都清空。

眼也空白,神也空白,猶如被徹底挖空的盒子,只剩下軀殼。

大約三兩秒的空白過去,傅管家找回自己的神色與角色,垂眸道:“今晚的宴會到此結束,請諸位自行離開。”

槍和屍體。

反擊與保護。

霍不應毫不猶豫掏出槍,砰砰兩下,子彈沿着臉頰劃過,打中他人的腰腹。

他面色冷戾,雙眼眨也不眨,再次瞄着傅斯行開槍。

“殺人了!殺人了!”

衆人驚得驚慌失措,四處逃竄。

傅斯行沒有分神給他們,沒躲子彈,視線在屍體上停留、劃過,仍是一句:“請您離開,霍司令。”

“走?今晚誰都別想走。

霍不應咧開嘴:“尤其是你,傅、斯、行。”

他藏了兵,埋伏在遠遠近近的地方,聞聲齊刷刷跳了出來,個個比惡徒更惡徒,笑哈哈堵住旁人離開的路。

無處逃竄的賓客尖叫連天,淪為無關痛癢的背景樂。無人在意。

“我還以為你下不了手。”

唇邊溢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幾聲笑,霍不應的槍口愈來愈近。

傅斯行輕、又沉穩地回答:“我确實下不了手。”

“所以就眼看着別人下手?”

“這是個意外。”

所有人眼裏良善、溫和、忠誠的傅管家真誠地重複了一遍:“意外。”

“去你的狗雜種。”

霍不應開槍,不知哪裏冒出來一個仆人,義無反顧地擋在傅斯行前面,替他赴死。

“傅管家!”

其餘仆人很是時候地趕來,衣一掀,擺一揚,手裏皆是小老百姓不該有的刀槍。

公子小姐們仿若找到遺失的主心骨,紛紛群聚而來,絕望地求助:“傅管家,救、救命!”

“快救救我,我、我必有重謝!”

“我是劉家的,只要你保我性命,我全家欠你人情!”

“還有我、還有我!”

他們争先恐後的叫呀,嚷呀,拉呀,扯呀。聒噪極了。

下人們問:“怎麽辦?傅管家?”

如唐僧肉般被死死包圍的傅斯行,掩了掩唇。

卷曲的碎發遮住眼睛,看不清他真意,只聽得一聲:“不留了吧。”

雲淡風輕。

“不管其他死活。”霍不應那邊放話:“我只要傅斯行死!”

周圍便速速厮殺成一片。

“傅斯行……”

場外看戲的姜意眠自言自語:“本來就打算殺了姜小姐?”

機械音:【不是。】

傅斯行本人也說:“可惜了。”

他如游魂,奇異地避開槍林彈雨,輕而易舉走到屍體邊上,居高臨下地望着,淡淡嘆一口氣。

“本來想帶你走的。”

“姜先生惡有惡報,生死垂危,死前想見女兒一面,卻得知,最寶貝的女兒竟然與罪魁禍首遠走高飛。”

“姜小姐十八歲前榮華富貴,享用父親偷來的好日子;十八之後流落街頭,意外丢失所有私房錢,只得過上窮苦百姓的生活,食不飽腹,衣不蔽體。”

“本以為兩情相悅,白頭偕老,直至死前才知道,原來她愛慕的是仇人之子,原來她被仇人之子 —— 一個使她殘疾、家破、人亡的小人——愛慕。”

“怎麽樣呢?小姐。”

自是無人應答。

“您好像不喜歡這個故事。”

傅斯行笑笑,擡起頭,目光陰冷無光,幾乎要穿過屏幕與皮肉,筆直紮進姜意眠的心髒深處。

“那還是就這樣吧。”

他眯起眼梢注視她,笑着說:“您死于非命,作為奴仆,我會為您報仇。”

“姜先生、霍不應、紀小叒、紀小婷、紀淵、路菲菲……”

“別擔心,所有觊觎您、傷害您、冒犯您的所有您厭惡的、喜歡的、留戀的。都将——”

“陪您跌下地獄。”

“永不超生。”

作者有話要說:  原文名字叫:恐怖游戲,全員惡人

所以你們明白的,我說狗,就真的很狗。

這不是一種侮辱。

只是一個心平氣和的陳述,以及——

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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