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死宴(7)
“天亮之前,您将如願離開上海。”
留下這句話,傅斯行再度離去。
身形挺拔,衣裝規整,青年如魚般游刃有餘地穿行在人群之中,克制地斂起爪牙,無論同誰皆能談笑風生。
他有多少秘密?
他打什麽算盤?
兩粒藥,兩杯酒;
兩位心生妒忌的小姐,一條藏匿幕後的蛇,又或是那位擦身而過的仆人。
哪有毒?誰下毒?
真相愈發撲朔迷離,姜意眠按壓太陽穴。
左手邊傳來一聲“裝模作樣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冷啧,是去而複返的霍不應。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
他軟綿綿、不成樣兒地靠在長桌邊,“就你管那來歷不明的東西,問他手裏來歷不明的酒的時候。”
兩個來歷不明,來歷不明的二次方。
姜意眠想起傅斯行的人物介紹,赫然有着四個大字:姜家養子。
“他是我爸收養的兒子,半個姜家人,算不得來歷不明。”
話到末處拐個彎兒,“不過爸爸從來沒有說過有關他的任何事情,包括,為什麽要收養他。連我都不清楚內情,難道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麽?知道十八年前街頭混戰,他替你爸擋那刀是算計好的;知道他爹媽沒死幹淨,前兩年還給他送來一個眼睛有毛病的妹妹,現在就窩在港口等天亮之後全家團聚;還是知道他扮豬蒙老虎,搞垮你家生意不知足,正磨刀霍霍準備把這廳裏不長腦子的玩意兒全拉到外地去當窮鬼賣了,讓他們嘗嘗伺候人的滋味?”
霍不應翹着唇角,模樣十足十的輕佻:“我倒是都知道,都告訴你,你肯信?”
确實不信。
姜意眠口上反問,“為什麽不信?”
“當然是因為我嫉妒他,惡心他,只要逮到機會非得親手把他打成爛篩子、剁成肉泥丢出去喂狗才行。”
說着這種話,霍不應的語調十分愉悅、随意,眼裏卻閃着掠食者的光,不止說笑而已。
他對傅斯行的存在确實深惡痛絕,不遺餘力地進行诋毀。
因此話裏必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既不能全信,又不能一杆子打翻。
姜意眠斟酌再三,覺着身世爆料最實在。
不過,姜小姐看不上霍不應,霍不應想整垮姜家,強搶小姐,可以理解。
傅斯行這般處心積慮進姜家,謀劃諸多。光為謀財……應當說不過去吧?
這樣想來,姜意眠萬分順手地在腦袋裏打上補丁:傅斯行,姜家養子,很可能是父輩恩仇,子代隐姓埋名、步步為營,最終潛入仇家為父報仇的普通故事(?)
“布谷。”
九點整,西洋挂鐘裏蹦出活靈活現的木工鳥,布谷布谷連叫三聲。
底下恰好也喊:“蛋糕來啦!”
聞聲望去,一個有模有樣、足足八層高的精致玫瑰裱花蛋糕被出現在視野內,引起小姐們一片驚呼:“這蛋糕真好看!”
“謬贊啦,謬贊啦。”
風姿綽約的姜太太換了身衣裳,火紅顏色,綢緞料子。
左手攬着破了相的女兒,右手拉着不擡頭的兒子,渾身喜氣:“意眠,這可是你姐姐最喜歡的洋餐館,普通人家排隊都排不上的哦。要不是你哥哥花了大價錢、大功夫同人家說好,哪裏肯給你做這麽大、這麽好看的蛋糕,是不是呀各位?你們瞧瞧這玫瑰花做的呦,簡直跟真的一樣,蝴蝶都要飛過來咯!”
一路走一路招呼:“看看哦,大家都看個新鮮哦。”
“斯行你看這蛋糕,古德不古德呀?”
“霍司令您也看看哦,滿不滿意呀?”
紀小婷嫌丢人,半道甩開她的手。
紀淵反應慢,形同散骨組成的架,把一條平路生生走成兇險小道,磕磕絆絆來到姜意眠的眼前,竟比她高出三十公分而不止。
“紀淵,同妹妹說生日快樂呀。”
姜太太用胳膊肘子捅兒子,兒子陷入呆滞,沒有反應。
她笑着救場:“瞧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麽還給擰巴上了。”
“霍司令不要在意哦,來來來,咱們吹蠟燭,這外頭的玩法兒是許願,再吹蠟燭是吧?要不要唱歌來着?”
在場賓客一致搖頭。
又不是真心實意給落魄千金過生日來的,誰要賠臉賣唱?
偏偏霍不應點了頭,說:“要唱。”
還歪頭問:“你們不唱?”
他們沒辦法,立馬就唱了起來。
在夾雜着中西洋文、高中低調以及跑調的歌聲中,姜意眠挺走心地立了三個目标:
1、找回記憶
2、弄清楚這個游戲
3、離開這裏
呼的一口氣,吹滅兩根蠟燭,剩下第三根火光耀眼。
有人噗嗤笑出聲,竊竊丢出一個詞:不吉利。
霍不應冷哼,用打火機重新點上火。孤零零的一點火,左右兩邊又有了伴,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姜意眠偏頭看他一眼,覺得意外,殺人如麻的瘋狗還犯迷信?
“看我幹什麽?”
他線條銳利的臉被火光照得柔和幾許,潋滟桃花眼微微眯起,帶點兒吊兒郎當的笑:“吹啊。”
姜意眠錯開視線,再吹。
這下不光眼前的蠟燭滅,頭頂的燈也滅了。
“……姜小姐這一口氣厲害啊,連燈都給吹滅了?”
有人領頭說好話,想讨霍不應的歡心。
其餘人反應過來,以為是安排好了的讨巧事兒,跟着哈哈應是。
可笑來笑去,笑得臉也僵了喉嚨也幹了,燈怎麽還沒亮起來?
“怎麽回事啊?”
“該不會是壞了吧?這節骨眼的。”
“姜家下人都去哪兒了,趕緊瞧瞧去!沒燈就亮個蠟燭啊!都黑老半天了怎麽沒點動靜?”
“真是的,這年頭的下人個頂個的腦子笨,怎麽沒人吩咐,就不曉得做事了?”
四下抱怨聲連片湧起,個別公子哥坐不住了,忙道:“我去我去,我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兒!”
“姜小姐,你家總閘在哪?”
“讓讓,前頭的人讓讓,好歹給我讓個路,不然怎麽給你們開燈?”
黑暗裏幾數個塊狀物動起來,東倒西歪地。
這個尖叫:“當着心點兒行不行!我這腳都被踩第七回 了!”
那個嬌聲:“徐哥哥,你在哪兒呀?我什麽都看不着,你牽着我好不好?”
場面霎時亂得不成樣。
姜意眠突然被抱起來,想喊,那人搶先捂住她的嘴。
“是我。”
是傅斯行。
他将她放在桌沿邊,迎着月光,迅速脫下外套,把她裹得嚴嚴實實。
“出什麽事了?”
“沒事。”
傅斯行安撫:“別出聲,不會有事的。”
他定定望着八點鐘的方向,姜意眠随之望去,除了一片黑鴉鴉、眉目含混的人影重疊外,只看清了他左眼下,原來生着一粒小小的淚痣。
面前陰影掠過,是動作慢了半步的霍不應。
故作無意地踹了傅斯行兩腳,而後往輪椅上一坐。這人翹起二郎腿,下巴抵着手背,手裏握着槍,目光灼灼地往這兒盯。
看我。
他不斷用腳尖勾扯她的裙擺,無聲說:我、更、好、看。
“……”
不太清楚他們在玩什麽把戲。
近在半米的地方,突兀爆發出刺耳的叫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
尖叫聲,痛呼聲,慌亂的詢問聲,哭聲,以及打鬥聲,如同大雜燴般哄亂。
—— 多半又是沖着姜小姐來的。
在意識到這點之後,姜意眠發現更為細微的事實:
場內有人要殺姜小姐,傅斯行知道,霍不應也知道。
難怪他們以驚人的默契分別負責調換她的位置、頂替她的位置,以保姜小姐的安全。
他們都不準備讓她死。
但他們都知道她會死?
這說不通。
燈光亮起,姜意眠被抱回輪椅,腳邊躺着死不瞑目的賈小姐。
鮮血涓涓流了滿地,霍不應低下眼皮子掃了兩眼,以腳尖翻過她的手腕,露出兩道歪歪扭扭的血痕,以及深嵌其中的尖銳刀片。
“這、這是什麽?”
“割腕?”
在死去賈小姐的手上看見了自戕的痕跡。
然而所有人心下明了,那聲撕心裂肺的救命,只會是謀殺,而非自殺。
“是你!”
路菲菲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紅着眼往前撲:“姜意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賈小姐她的确想害你,但又沒害成!你有什麽氣不過的,為什麽下手殺她!”
周圍見樣兒不對,忙伸手阻攔。
她不管不顧,大吼大叫:“姜意眠!你竟敢殺人!你敢殺人!賈家不會放過你的,你這賤貨死定了!”
“——閉嘴,吵死了。”
這頭還沒安撫好,那邊霍不應揉了揉耳朵,又給摸出槍來。
大家夥兒一看不長眼的槍子兒更危險,趕緊就推路菲菲出去,返身勸他:“霍司令,別、別激動!您放下槍,有話好說,好說的。”
“別同小丫頭片子計較啊,她、她肯定是被吓破膽兒了,鬼上身了,胡說八道當不得真。”
“對對對,您看我們這、這誰見過這種場面,別說路小姐,就是我們也吓得夠嗆啊!”
“這麽多血啊!”
“賈小姐的屍、屍體怎麽辦啊?找誰拉回賈家?”
幾個不學無術、但只專注敗家,從未折騰出人命的公子哥們說着說着,腳軟了,連帶着後頭幾位嬌小姐更驚惶。
年紀最小的那個,幹脆哇一聲哭了出來,嗓音又響又亮,吵得人頭昏腦漲。
“霍不應。”姜意眠拉他:“把槍收了。”
霍不應不理,只對着攔路公子哥們說:“不找你們麻煩,把她弄回來就行。”
再拉,他還是不動,滿眼壓不住的陰鸷,漫笑道:“她這舌頭生得不好,我今天替她割了,不關你們的事,改天讓她爹媽挑個好日子再來霍園謝我。”
“霍不應。”
不痛不癢的口頭侮辱,過眼雲煙而已,姜意眠心平氣和,且理智道:“她瘋了,你冷靜點。”
“還想和我比瘋?”
不曉得用哪只耳朵聽的話,霍不應唇角往兩邊拉伸,表情相當詭谲,像條狂犬病發作的瘋子,笑嘻嘻:“那我得去她家逛逛,兄弟姐妹連着爹媽,哪條舌頭不好,就拔哪條。”
“……”
難以溝通。
姜意眠果斷呼叫:“傅斯行。”
出聲的時候,沒有特意去想,斯文敗類樣兒的傅斯行究竟壓不壓得住這條脫缰瘋狗。
不過眼瞧前者施施然奪走後者的槍,告知在場所有賓客,今晚宴會到此結束,并有條不紊地安排起退場次序。
又不禁冒出‘傅斯行是不是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早有準備?’的念頭。
“今天是你生日,我不動手,省得你又不高興。”
霍不應挂着臉,面上淨是陰沉,分明自個兒才燃着滔天大火沒處兒發。
“但你得跟我走。”
他上手推輪椅,被傅斯行攔截。
“松手。”
“該松手的是您,霍司令。”
傅斯行輕言細語,“您可以走,但小姐,不行。”
“禮金給了,作證人有了,今晚就算我們的訂婚宴。”撥弄着姜意眠長長卷卷的發,霍不應存着幾分炫耀,字字譏诮:“你家小姐現在是我的未婚妻,你算什麽?有什麽資格說話?”
“那是天亮之後的事,您可以明天再來。”
“反正不差這個晚上。”
“差的。”
霍不應煩了:“去喊野雞來,讓她告訴你差不差。”
傅斯行不緊不慢:“太太已經回房休息了,您明天再來。”
兩只惡犬搶着骨頭,誰都不肯退後。
仿佛被按下暫停鍵、旁若無人的原地對峙片刻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肉骨頭。
“姜意眠,你說話。”
“小姐,您來做決定吧。”
他們給肉骨頭選擇的機會,同時森冷的注視着,無論誰被拒絕,都會伸出利爪把她撕碎。
姜意眠:“……”
本想跟着霍不應偷溜,試試能不能活着離開姜家,活着度過今晚。
誰料落得這情形。
拒絕傅斯行,傅斯行殺她。
拒絕霍不應,霍不應發起瘋了也殺她。
怎樣回答才能度過這個生死危機?
姜意眠慎重開口,才說一個字,眼中光影乍然抖動。
“燈!燈又出毛病了!”
“要掉下來了!”
“小心,小心啊啊啊啊。”
短促而尖銳的叫聲。
冰瑩又璀璨的水晶。
內徑足有兩米的奢華吊燈直直往下墜落,姜意眠位于正中央。
她看見霍不應與傅斯行伸來的手掌。
也看見在手與手、肌膚與肌膚相觸的瞬間,空間詭異地扭曲了一下,使他們離奇地與她交錯而過。
看見傾倒的長桌、翻飛的蕾絲桌布;
看見撲地的酒、漫天落下的花瓣。
以姜小姐的雙眼,她最後所看見的,是或茫然無措,或難以置信,或欣喜若狂,或悵然若失。
又或大驚失色的神色。
一切定格成畫面,一幀、一幀慢慢滑過眼前。
這次是誰呢?
是傅斯行、霍不應不知情的手腳麽?
他們到底知道多少,又裝作不知道多少?
說起來,姜小姐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做錯了什麽,才會被這麽多人搶着痛下殺手呢?
思維漫無邊際地發散,姜意眠重重摔在地上。耳邊斷斷續續,傳來叮叮當當咣咣咚的玻璃碗盤碎裂聲、咿咿呀呀美人真嬌的柔媚歌聲。
長發浸在醇香的酒水裏,細細手腕邊散落着玫瑰花瓣。
面龐被半片蕾絲蓋住,唇色嬌豔如櫻,但她已經靜靜死去。
就像一張妖異而純潔的畫那樣。
死去。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女鵝喜提三殺!死亡CG 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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