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是夜。

晚飯後的掌燈時分,園子裏滿園沉寂,月亮好似消怠了往日的熱情般,收起明晃晃的銀光,毛絨絨一團散着幽暗的昏黃。花草的枝葉下藏了許多蟬蟲,聚集在一起努力叫嚣着,鳴聲陣陣。

是夏天時節必不可少的風景,也是暗夜裏一切潛動聲音的遮擋和隐藏。

“誰在外面?!”

人影錯動,足尖踮過青磚瓦檐,衣袂翻飛帶來一陣涼風,連帶着窗邊的燭火也閃爍兩下。葉雲歡向來不習慣早睡,自從那夜大火後對黑夜裏的一切聲音也格外敏感。她确信自己沒有聽錯,迅速起身以後拉開房門,左右環顧。

被花木掩映的小道上有一塊小小的赤色木雕,和周圍的卵石小路顯得格格不入。

葉雲歡有些好奇地走過去,撿起來在手裏掂量了兩下,這才看清楚是一枚五瓣花蕊狀的木牌,中間依稀刻了一個什麽繁複的符文,仔細看來有些像個“慕”字。

身後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有人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她轉過臉去,只看看見一張畫的五顏六色的鬼臉面具離她不過咫尺,嘴角伸出來兩顆細長的獠牙,兩只眼睛眨啊眨的,故作兇狠的發出一聲嚎叫:“嗷——”

“啊!”葉雲歡被吓的一個反應不急,整個人直直跌做在地上,凸出的鵝卵石硌的人生疼。

誰知那人卻發出一陣爽朗的笑意,慢慢摘下面具,露出比三月春花更好看的臉來。

“是我。”

說完,千潇走上前彎腰遞給她一只手。葉雲歡咬着牙看了恨恨的看了他一會,也沒忘先把手裏攥着的木雕收進衣袖才握住他的手。

千潇故作看不見,手腕一下帶力把她拉起來,卻也不松手,嘴上輕言笑着:“我看你大晚上一個人在這瞎逛,還以為你不怕呢!”

“廢話!”葉雲歡也沒有好氣,“我要是一聲不吭突然從你背後帶個鬼面具出來吓你,你也不一定比我好到哪去!”

千潇依然在笑,一只手握着她,另一只手把面具拿在手裏,又舉起到臉的位置比劃了一下:“不好玩嗎?我去街上逛的時候,好多小孩兒嚷着要呢……”

她立時反應過來,單手插上腰:“你把誰當小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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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好像又覺得哪裏不對,只看見他那桃花似的眼眸裏藏盡了笑意,似有若無的看着一雙白雪樣的皓腕。她猛然羞紅了臉,“倏”地一下把手縮回來,嘴裏沒頭沒腦小聲嚷了句沒邊的話:“我今年,十八了呢……”

她一邊說,一邊偷偷擡眼看他。千潇沒有答話,只慢悠悠收回被她甩開的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剛才的事情。葉雲歡想完又不禁在心裏暗笑,她在期待嗎?又在期待什麽呢?

她故作輕松的嘆了一口氣,向着千潇打了告辭:“天不早了,我先回去睡了,少主子也早些回了吧。”

千潇點點頭,身形未動,定定的看着葉雲歡離開的背影。

又過了一會,梧桐樹下的陰影裏走出來一個人,千潇也斂去了笑意,難得一副正經模樣:“江珉在船上的時候撿到一枚飛花令,他定會轉交給瞿長淵,第二枚在葉雲歡手裏,只怕用不了多久也會拿給他。等到顧知鶴班師回朝,第三枚就送去顧家吧。他要有的受了。”

徐安點點頭,摸了摸下巴上的一縷胡須,眼睛看了一眼葉雲歡離開的方向,提醒道:“方才我看那姑娘的模樣,好像和死去的月妃娘娘有幾分相像,那人一直對她念念不忘,我們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

他話沒有說完,千潇已然明白他話語裏的意思,冷冷送去一記陰狠的目光,頗有意味的勾着唇角:“徐伯伯何時覺得,我的事需要依靠女人才能成了?”

徐安默了一默:“我只是随口一提。”

“罷了。”千潇居高臨下的睥睨着他:“瞿長淵已經起了心思,這些日子很多事情我無法常走動,你們自己萬事小心,別被人瞧了端倪,尤其是江珉。”

“知道了。”

那人身形一動,立即消逝在茫茫夜色裏,只留下風過樹梢的“沙沙”聲。

千潇又不自覺的拿起面具帶在臉上,對着空氣故作兇狠的“嗷嗚”一聲,然後再癡癡笑起來。

葉雲歡,這世間應該很小吧,終究,還是能再遇見你。

一夜好眠。

葉雲歡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她睡的很是安穩,直到伸手在另一邊的衣袖裏探了探,那枚帶着體溫的赤木花雕好似在沉默的提醒她夜晚的經歷都是真實存在的。

現在想過來,她當時選擇跟着瞿長淵走是不是錯了?

她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不知道園子裏的每一個人,不知道他們看向她的遲疑憂傷的目光,不知道千潇似無意又善意的提醒。這裏的所有一切都是陌生而奇怪的,她不知道自己即将要經歷什麽,但心裏好像又有一個聲音在冥冥之中告訴她,以後所要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和她少不了聯系。

葉雲歡輕輕嘆了一口氣,坐起身換上外衣,找了一個錦盒把木雕收了進去。

她只是莫名覺得這個東西應該很重要,可就像千潇說的,她無法判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那麽在這之前,只有自己才能相信。

等到一切都收拾完畢她才注意到窗前的桌案上多了一個寬頸花瓶,裏面加了清水,翠綠的荷葉間靜靜浮了兩朵初開的并蒂蓮花。

有幾滴剔透的露水在陽光下泛着彩色的光,映射出昨日那張笑意吟吟的臉,仿佛還能聽見他彎腰言語:“你喜歡那池子裏的蓮花?”

葉雲歡不自覺的笑起來,心裏愉快的也好像照進來一抹暖陽。

“葉姑娘,奴婢拿熱水進來了。”房門被人敲響,然後“吱呀”一聲,半夏端了銅盆走進來,在架子上放好。

葉雲歡臉上斂了笑,揉着額角慢慢走過來梳洗。半夏看她好似一臉倦容,便貼心問了兩句:“姑娘是夜裏沒睡好?”

她梳發的手法很輕巧,葉雲歡一面享受着,一面就順杆子點點頭,提了提夜裏的事情:“昨天夜裏不知道怎麽了,外頭好像一直有什麽動靜,像是有人在走動說話,擾人睡不着。”

“是嗎?”銅鏡裏半夏的表情似乎有些驚訝,“少主子睡眠淺,掌燈以後基本都不會有下人在外頭走了,或許是姑娘換了地方第一天不習慣,聽錯了吧。回頭奴婢給您換上安神的香,夜裏應該會好睡些。”

“好。”

葉雲歡不再說話,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回想一下,昨天晚上她和千潇在一起待了那麽久,确實沒有見到走動的侍從。那麽按照半夏的話來看,她撿到的木雕很大可能不是園子裏下人們的,而且昨天的談話間,千潇似乎一直在同她玩鬧,并不像落下了什麽東西。

難道是說,園子裏進了其他的人?

“好了。”半夏挑了一只發釵為她簪好一頭青絲,目光透過銅鏡瞥見窗臺前的蓮花,怔了一會說道:“倒是巧了,奴婢卯時碰見少主子在湖邊挑蓮花,姑娘這裏的……”

她沒有說完,葉雲歡當然知道她在指什麽,可是心下還是忍不住動了一動,半夏才說完他睡眠淺,所以,這個人真的是因為覺得她喜歡,今天才特意起了大早摘下來給她的嗎?

葉雲歡的手指不自覺絞動在一起,嘴邊卻漾了淡淡的笑:“我醒來時就已經在了,還奇怪是誰送來的,現在你這麽一說,倒是提醒我該要謝謝他了。”

窗外此時驕陽當頭,流雲萬千,蟬聲不知聒噪的叫嚷着,不遠處的蓮花池子裏,葉邊輕卷,在穿堂而來的微風裏搖曳着枝蔓。

她思緒悠悠,眼神悄然飄遠:“半夏,你陪我一起采些蓮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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