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論名姓

雖然林占愚沒多少分量,但畢竟是從高處猝不及防地落下,還是讓他魏師哥措手不及了。魏青筠被他砸得摔倒在地,後背摔得生疼,不過終究還是護住了他。

喬老板在南京的名聲确實不差,從他徒弟魏青筠身上便能看出來:這人平素的生活大概還算講究,身上的便裝棉布大褂雖然舊了,有的地方已經褪色,但料子實在舒服,還有淡淡的檀木清香。

這是被酸澀草藥熏染多年的林占愚生平頭一次聞到這樣的氣味。

小孩在魏青筠溫暖的懷抱裏只待了一瞬,落地之後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妙,立刻從魏青筠身上爬起來。

魏青筠方才把他抱得很緊,再加上前者身量清瘦,又勒又硌之下,林占愚此刻并不舒服,身上好幾處都泛着疼。然而他吓壞了,顧不得自己,而是轉身跪坐在魏青筠身邊:“你,你沒事吧?”

魏青筠擺擺手,讓林占愚扶着他站起身。他活動了一下筋骨,确定自己沒什麽大礙之後對林占愚板起臉:“小孩,你閑的沒事兒爬牆上屋的幹什麽?你知道這很危險嗎?”

林占愚頭一次跟魏青筠挨得這麽近,望着魏青筠滿是怒氣的臉,他幾乎要吓哭了。

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知道說不得實話卻又不知該如何辯解,于是支支吾吾的,最終也沒道出個所以然。

魏青筠長了一雙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平時看不太出來,生氣時怒目圓睜,确實能讓不熟識的人心裏發怵。

林占愚跌坐在地,他怕極了,險些哭出聲來,以至于很久之後他回憶起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清晨,才意識到彼時他忽略了很多事,比如魏青筠眼裏實實在在的關切,還有曾經他竭力想看清楚如今卻近在咫尺的面容。

“魏哥!”喬鯉搬着一把椅子從屋裏跑了出來,瞪着一雙大眼睛:“這是怎麽回事啊?他咋下來的?”

魏青筠冷哼一聲,收斂起怒意,拍了拍自己大褂上沾染的灰塵:“咋下來的?掉下來的呗。”

“掉下來的?”喬鯉把椅子放下,仰頭看了看高牆,又把視線轉向瘦小的林占愚,近乎目瞪口呆:“這都能毫發無傷?小孩,練過吧?”

“掉我身上了,我給他接着呢,他能有啥事兒?我也好得很。”魏青筠扒拉開喬鯉的手,冷冷地望着林占愚:“說吧,你想幹嘛啊?”

“我……”林占愚再也忍不住,委屈與恐懼一齊湧上心頭,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這讓魏青筠與喬鯉兩個面面相觑:他倆從沒哄過小孩,一時間難免手足無措。

“我沒招你沒惹你,你哭什麽?”魏青筠拽住孩子的瘦胳膊,向喬鯉招呼:“算了。估計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咱們去屋裏找師父說去。”

林占愚被他魏師哥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前院的堂屋。

這一個大院子都是他師父的,後院是三個徒弟平素的住處和練功的地方,前院是師父的住處。

還沒到地方時鴨油酥燒餅的香味就已經飄了出來,走進屋去,只見方木桌上擺着兩個藤條編成的筐子,燒餅就放在筐裏。那倆筐還有蓋子,被斜斜地倚着筐放在了桌子上。筐中鋪了一層白布,既保溫又幹淨。筐邊上擺着五碗小米粥,還有幾個用白瓷碟子盛着的茶葉蛋。

林占愚的眼淚早就被風吹幹了,他一聞見了燒餅的香氣,頓時餓得不行。小孩吞了吞口水,被喬鯉帶着去洗淨了手,又在對方的示意下坐在了他身邊。

除了他倆,喬老板的另外兩個徒弟早已落座。魏小哥正坐在他對面,林占愚卻不敢擡頭看他。

“小杆子,說話呀。”魏青筠逗他玩:“剛才不是還挺有本事麽,現在怎麽啞巴了?”

喬鯉哭笑不得,飛速跟師父把方才的事敘述了一番。喬笑言還沒表态,坐在一旁的大師哥薛賀倒先笑了:“沒看出來啊,這小子看着瘦削,竟然還能爬上那麽高的牆。”

“他踩着家夥爬上去的。”喬鯉解釋道。

聞言,林占愚把頭埋得更低了。喬笑言打量着他:“占愚,你是要去哪啊?”

“沒有,我沒想去哪。”經歷了被魏青筠搭救,對于眼前的四個人,過了許久苦日子的孩子已然不再那麽抵觸,再加上被桌上的一堆吃食動搖了心志,出于生存的本能,他想留下。

于是他趕忙反駁辯解,找了個分外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就是餓了,我想找點兒吃的。外門鎖了,我出不去。”

林占愚此刻不但餓而且饞,望着香酥燒餅和茶葉蛋,他的口水越來越多。

自打他父親病重,他過慣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眼前家常的煙火香氣便顯得分外珍貴起來,這是能活命的糧食。

“餓了怕什麽呀?昨兒你喬師哥沒跟你說嘛,咱得早起練功,餓不着你。”喬笑言有些無奈:“偏屋住着确實不夠舒坦,小孩頑皮,也該有人看着。可後院有你們哥仨,暫時沒空房了。你們誰想帶小孩一起住啊?”

“跟我住吧,我那裏寬敞。”薛賀第一個說:“我那屋比魏師弟和小喬的都大一些,再來一張小床也放得下。”

喬笑言滿意地點點頭:“占愚,等吃完飯就收拾鋪蓋去你大師哥房裏。”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林占愚非但不作聲,還一個勁兒往喬鯉身上靠。

“怎麽了?不想去?”喬鯉很是納悶:“這……”

“不要緊,許是孩子跟我沒眼緣吧。”薛賀倒不覺得怎麽樣,他笑着問:“小孩,你想跟誰住?小喬還是青筠,你挑一個。”

林占愚沒答話,眼睛卻不住地望魏青筠身上瞟。薛賀注意到了他的神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着魏小哥調侃:“這娃娃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你別被他一副好皮相騙了。你知道他是個什麽人嗎?他就是個活閻王。”

魏青筠沉下臉:“大師哥,你又胡說八道。”

“魏哥,他也沒說錯啊。”好不容易逮着機會,平素沒少被魏青筠“禍禍”的喬鯉忙不疊地加入了這場紛争:“真替我未來的二嫂愁得慌。”

“小喬,你瞎操什麽心。”喬笑言一擺手:“就這麽定了,趕緊吃飯吧。再不動筷子粥都要涼了。”

林占愚跟魏青筠親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雖然大夥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但也并不打算與這腼腆孩子為難。

對此喬笑言滿意得很:剛來的孩子,能有個投緣的師哥總比沒有要好。因而吃過早飯後,他囑咐魏青筠帶小孩做幾身新衣裳去。

“今兒我帶你師兄師弟出活,你把小孩照應好了就成。他這個年齡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你讓裁縫把衣裳做大一點。”臨走時喬笑言把他們送到門口,特意對魏青筠囑咐:“多穿件衣服,別仗着年輕就不在意。糟踐了身子,等老了有你難受的時候。”

“诶。”魏青筠應得比誰都快,然而依舊穿得單薄。

“你怎麽非要跟我住一起?”上了街,魏青筠知道自己早晨把孩子吓着了,便竭力把聲音放得和緩了許多。

瘦小的孩子還不到他肩膀,他牽着林占愚骨節分明的小手走在鬧市裏,當真如親兄弟一般,盡管他們相識還不到一天。

魏青筠無奈地笑道:“我屋小,咱倆得睡一張床,等過一陣你蹿了個子睡不開了,還是得去大師哥那屋。”

到底為什麽,其實林占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魏青筠也沒指望小孩能答話,他帶着林占愚穿過大街小巷,在其中路過了許多和他們一樣撂地賣藝的,當然也不乏沿街乞讨的,一直到天色漸暗時才回去。

林占愚本以為魏師哥會帶他去做一身和對方一樣的大褂,然而他們只做了幾件平素穿的短裝樣式棉服和單衣。吃過晚飯,林占愚跟着喬鯉去偏院裏收拾了鋪蓋,走到後院時後者指了指左邊那間房:“快去找你魏師哥吧。”

林占愚轉頭望去,透過紙糊的窗戶,他朦朦胧胧地瞧見了屋裏溫軟暖黃的燭光。

喬鯉打了個呵欠:“也不知道魏哥哪來這麽好的精神頭。外面冷,你快進去吧,我也得回去睡覺了。”

說罷喬鯉就走了。林占愚獨自在院子裏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另外兩間屋都熄了燈,他才磨磨蹭蹭地走上臺階。

魏青筠并沒有鎖門,看得出是在等他。那人坐在桌前的凳子上翻書,簡樸的燭臺正擺在桌子上。

林占愚四下看了一圈,終于明白為什麽魏師哥的衣服上有香味:這人的床尾處放了個小檀木箱子,看來是放衣服的。其實林占愚并不認識那些木料,但他記得清晨的懷抱。

他收整好鋪蓋後又站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與對方打了個招呼:“你在看書。”

魏青筠點點頭,并沒有擡頭看他。

“魏師哥,”林占愚走近了一些,望着昏黃燭影裏的人,鬼使神差的,他脫口而出一般問道:“你叫魏青雲?”

魏師哥“嗯”了一聲,擡頭對上他的視線,故意逗他:“咋了?覺得我名字不好聽?”

“沒有,特好聽。只是,”小孩垂下眼簾:“我叫林占愚。從前我爹告訴我,他給我取這名字,取的是占得人間一味愚。他說難得糊塗才是樂事。可你卻有個平步青雲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幾句話說出口,忽然平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好似無來由的委屈,于是聲音便也漸漸小了:“想來必得精明得很,才能有那扶搖直上的運勢,與我……”

他沒說完,卻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其實他想說,你這樣的人,與我豈不是注定要殊途的麽?

魏青筠啞然失笑,發覺實在是自己疏忽,竟沒瞧出這孩子九曲十八彎的心腸:不過一個長輩們給的名號,卻能說出這些個講究。

大抵少年時的孩子都是如此,魏青筠這般想着,終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放下書,耐心地解釋道:“不是那個青雲。我名裏的青筠是青竹的意思。敢不潔清冰雪,自托青筠。”然而說完他自己都笑了,喃喃地說:“可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我差得遠呢。”

青竹,潔清冰雪,林占愚把這幾個字默讀了幾遍,忽地想起從前林秀才教他四書五經時念過的話。

那人教他說,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喻于義,君子坦蕩蕩,君子懷德,文質彬彬。他想,倘若這世上若真有君子,想必應當是魏青筠的模樣吧。

見他不說話,魏師哥以為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姓是哪幾個字,于是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水,又從桌子上的雜物堆裏抽出一張粗糙泛黃的宣紙,提筆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下“青筠”二字,而後把墨跡未幹的紙遞給林占愚:“你看,就是這個。”

林占愚接過宣紙,仔細疊好收到口袋裏,輕輕點了點頭。他問:“這是你爹娘給你取的嗎?”

“是啊。”魏青筠望着他。

“他們去哪了?在你家裏嗎?”小孩接着問。

魏青筠愣了一瞬,他不想讓林占愚看出端倪,只得苦笑道:“他們都死了。如今師父就是我爹,這裏是我唯一的家。”

“啊?”林占愚沒想到他師哥跟他一樣沒爹沒娘。見他驚訝,魏青筠從桌下拿了一個凳子出來,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又伸手攬住小孩瘦削的肩:“以後這兒也是你的家。”

這裏是我的家,小孩低着頭默默在心底告訴自己。

然而林占愚不知道的是,他其實無需重複魏青筠的話。因為在未來的日子中,就在無數未經覺察的光陰裏,因着眼前人所做所言,因着日複一日的熱粥熱飯、一茶一飲,他在不知不覺間便真正把自己看作了這裏的一份子,把師父師哥們都看作了自個兒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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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得人間一味愚,來自蘇轼。敢不潔清冰雪,自托青筠。來自侯方域。

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喻于義,君子坦蕩蕩,君子懷德,文質彬彬。都來自《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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