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立規矩

幾天過後林占愚才知道為什麽魏青筠不給他做大褂:他作為剛來沒多久的學徒,擦桌子搬椅子的雜活都歸他做,這是規矩。至于出去賣藝,他還遠沒那個道行。

在陪着小孩上了幾次街之後,喬鯉把平素原本幾人輪流做的采買任務一股腦兒丢給了林占愚,本以為能樂得清閑,然而卻事與願違。

他的閑暇悉數被薛賀看在眼裏,在他得了空的時候,對方往往會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他身後,拿出大師哥的做派拽着他去練功出活。

小孩同樣忙碌得很。對林占愚而言,上午去師父那裏取了錢幣出去買菜買飯是他一天中最要緊的事。

出了門,眼前便是窄小狹長的巷子。與城裏的公館府邸、車水馬龍相較,城郊的街巷看起來與“體面”二字堪稱毫無瓜葛。

只是林占愚那時年齡小又什麽都沒見過,便覺得這路可真長,走了好久也走不到盡頭,房子可真高大,能把他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的,只餘下往前、再往前的小道。

數九寒天的臘月裏,南京城的天總是陰沉着,時不時有雪花飄揚着落下,落在小孩精短的頭發上。

林占愚剛來時頭發許久沒剪,半長不短的,喬笑言覺得不利索,就讓魏青筠帶他去對面剃頭匠那裏整治,這才合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心意。

于是在這不大不小的院子裏,魏師哥成了唯一一個“閑人”。

那天黃昏飯後林占愚打掃完了後院,扛着掃帚走到前院時正瞧見魏青筠的背影。

“師哥!”他喊了一聲:“你幹嘛呢?”

“剛送大師哥和小喬出門。”魏青筠理了理袖子:“今兒個晚場還是他倆跟師父。”

江南一帶的冬天濕冷得很,人身處其中,總覺得哪一處都是濕的,渾身不對勁。魏青筠拍了拍薄棉衣的褶皺,嘆道:“今兒沒出太陽,連身上的棉花都不幹燥。”

“不是一直這樣麽?”林占愚從前都沒在意過這些,聽對方這麽一說,他活動了一下胳膊,頓時覺得貼身的裏衣也又濕又涼。

魏青筠卻笑了:“我不是在南京城長大的。我小時候在北邊,到了冬天那裏不但冷還幹燥,寒風一吹,能把人的手吹得裂口子,嚴重的得到夏天才好。”

別說北方了,林占愚長這麽大,連他們的小村子都沒怎麽出過。他本想再問幾句,卻看見魏青筠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條用白紙包起來的煙。

魏師哥把煙含在嘴裏,用火柴點上,眯起眼向外望着。煙草的氣味很快就傳到了林占愚鼻子裏,他覺得有些嗆,不受控制地咳嗽了兩聲。

見狀,魏青筠本想轉身回屋,卻被林占愚喊住了。

默然片刻之後,小孩好奇地問:“怎麽大師哥他們這般想去?他們天天去,不累麽?”

他走近幾步,拽住魏青筠剛剛整理平整的袖子:“我瞧你每每回來,喉嚨都要冒煙了似的。”

聞言,魏青筠輕輕搖了搖頭:“他和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林占愚不能明白,在他看來,他幾個師哥的處境好像沒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

“他在攢老婆本呢。”魏青筠笑了:“我可比不了。”

“他咋娶不到老婆?”小孩不解:“這裏吃得好、住得好,他攢錢做什麽?”

魏師哥又吸了一口煙,想了一會兒才說:“聽說你爹是前朝的秀才,想來他該是教過你念書的。”

林占愚“嗯”了一聲,靜靜地等着魏青筠往下說。

“那你知道什麽是下九流嗎?”此時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明月藏在烏雲之後,魏青筠把手裏的煙掐滅,院子裏再無半點兒光亮。

小孩靠在他身邊:“我知道,戲子、腳夫、媒婆,都是下九流。”說罷,林占愚試探地問:“咱們也是吧?咱們是不是戲子?”

“說玩藝兒的還不如戲子呢。”魏青筠牽着小孩往後院屋裏走:“當初要不是吃不上飯了,沒人願意做這份買賣,師父也一樣。”

雖然說着這樣的話,但他的語氣卻輕快得像調侃,甚至帶了幾分笑意,仿佛從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作藝的,沒人願意嫁呀。”

屋裏其實比外面冷,雖說牆能擋風,但在這天色陰沉的日子裏,牆也擋住了為數不多的陽光與溫暖,以至于屋檐下濕冷更甚。

魏青筠把燈點上,燭火有些不穩,明滅的光亮映着他的臉,模糊了他的棱角,這便讓他看起來比白天溫和了不少。

“所以你怎麽不去攢老婆本呢?”林占愚坐在他對面,頗有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你都二十一了,我爹說男子二十而冠,就能娶妻。”

“且不說我才剛出師半年,如今賺的錢都得孝敬師傅,自個兒攢不住。三年學徒,兩年效力,這是規矩。”魏青筠笑了,重新把煙點上:“更何況我若想娶媳婦,也得有人嫁我不是?”

林占愚默默記下,心道:這也是規矩,那也是規矩。

聽魏青筠說了一通林占愚才知道,原來薛賀看上的是城裏戲班子的小花旦,人家嫌他一沒地位二沒錢,放出話來讓薛賀半年內拿着銀元去娶她,否則就去給公館裏的少爺做小。

林占愚聽完竟嘆了口氣,難得地顯出了幾分少年老成的氣質:“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娘就跑了,當時她也是這麽說我爹的。”

“哦?”魏青筠示意他往下說。

“我娘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爹錢沒幾個病卻不少,就是個書呆子,百無一用是書生。”林占愚聳了聳肩:“她當時想把我帶走,但是我爹不願意。她沒拗過我爹,就自己走了。”

“你再沒見着她?”魏青筠問。

林占愚搖了搖頭:“我連她在哪都不知道。”

魏青筠盯着眼前瘦小卻平靜無比的孩子,心裏的憐憫添了好幾分。他想安慰對方幾句:“別怕,她肯定還活着,說不定她就在南京城裏。”

“我不怕。”倆人圍着桌子坐,桌上的蠟燭不止讓屋裏亮堂,還驅趕走了幾分濕冷。

小孩雖算不上沒臉沒皮沒心沒肺,卻也不是個願意過于跟自己較勁的性子。他娘已遠走多年,如今對他而言這事早已成了過去,近在眼前的是那些規矩。後者讓他困惑,也讓他覺得麻煩。

“師哥,咱們咋這麽多規矩?”林占愚撅起嘴:“古人都說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魏青筠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他想了一會兒,一根煙燃到底燙到了手才想起來扔。

他站起身,甩了甩袖子,苦笑了一下:“占愚,你剛才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說着是好聽,可咱能嗎?”

“怎麽不能?”林占愚被魏青筠突如其來的沉默弄得有些惶恐,他低着頭反問,聲音卻沒什麽底氣。

燭火終于平穩了下來,二人的影子被映在了對面的牆上。一人站一人坐,輪廓悉數被光勾勒得清晰無比。影子漆黑,牆面昏黃。

“今兒個要是喝得大醉酩酊,明日睡到日上三竿,貫口也不背,太平歌詞也不練,還怎麽上臺?怎麽出活?”魏青筠笑了,他走到林占愚身邊,好像跟這孩子的頭發過不去一般,總喜歡用手揉。

這人頭發軟,哪怕并不算長,摸起來也是毛絨絨的。他接着說:“小孩,咱還得賺錢養活自個兒呢,任性不了。”

見魏青筠依舊和善,林占愚松了口氣,趕忙應下:“知道了。”

還有小半個月就是除夕,喬笑言和他三個大徒弟出活的次數越來越多。幾個人忙不過來,林占愚便也沒了看家的清閑,只得跟着他們一起往外跑。

喬老板這天說的是一出《解學士》,講的是明朝大學士解缙。林占愚站在喬笑言身後不遠處,按照後者的意思,這既是讓他打下手,也是教他本事,讓他瞧一瞧日後該怎麽做。

喬笑言能在南京城打開名聲并非毫無道理:林占愚也是後來才之後,原來北方的玩藝兒到南京來因着方言的緣故壓根行不通,以至于許多包袱都使不出來,而喬老板用南京話說單口,這便讓南京的小老百姓們也有了這一份樂子可供享受。

他們出活的時候穿的大褂皆是嶄新平整,穿舊了的都留作平素過日子的衣裳。此時喬老板穿得好看,說話也神采奕奕:“老兩口好不容易老來得子,結果您猜怎麽着,這孩子雖說機靈,與那二五郎當一點兒不沾邊兒吧,卻是個啞巴。”

林占愚看得入神,就連魏青筠早已站在他身後他都不知道,對方忽而開口說話時還吓了他一跳。

“小杆子,挺不錯的啊。”同樣穿着嶄新大褂的魏青筠倒背着手,見林占愚回過頭來,便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低聲打趣道:“诶,你喜歡幹這個行當嗎?”

這一下把林占愚問懵了,他不知道怎麽才算喜歡,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魏青筠覺得有意思,他一挑眉,接着問:“為啥?”

“我以前在家的時候穿破布吃粗糧,來了這兒能穿棉布吃白面。”林占愚的回答格外誠懇,他指着給他們錢幣的人們:“你看,他們都被師父逗笑了,心甘情願地往外掏‘袁大頭’呢。”

魏青筠佯裝訝異:“你還知道‘袁大頭’?”

“以前在村長那裏見過。”林占愚說。

“還可以嘛。”魏青筠逗他:“那你知道師父說的是什麽嗎?”

這個小孩是真不知道,于是他立刻搖頭否定,還分外誠懇地仰頭望着魏青筠,以期對方能教他一二。

“這叫《八大棍兒》,單口的好東西都在這裏。”魏青筠笑道:“《解學士》正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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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小杆子,南京話,小男孩的意思;二五郎當,南京話,形容人傻;

巷子,南京城的部分街道,也是文化的載體,類似于北京的胡同,有俗話“北京胡同,南京巷子”;

袁大頭,民國時期袁世凱像系列硬幣的口語俗稱;

八大棍兒,亦稱八大段兒、八大墜、八大貴、八大櫃等,相聲行業術語。傳統八大棍兒主要指八部長篇單口相聲,包括《君臣鬥》、《馬壽出世》、《宋金剛押寶》、《解學士》等,現為長篇單口相聲的統稱(來自百度百科)。

另:“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屬于以前的舊價值觀,卑微作者覺得比較符合舊社會,所以拿來放在文裏了,并不是卑微作者本人的觀點,現在都主張雙方共建和諧家庭;

大嫂也并非嫌貧愛富之人,具體原因後文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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