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香雪梅水

因為冰鎮西瓜的事兒自覺心虛,葉初乖乖吃了一頓晚飯,一小碗拌了黃瓜絲和麻醬的雞絲涼面,半碗冬瓜魚圓湯,加上幾道菜多少嘗一口,居然吃了頓像樣的飽飯。

她這幾天也就靠早晚吃一些正經飯食,一到中午暑熱難當,連葉茴吃飯那麽認真的人都沒胃口,葉初更是吃點兒瓜果就敷衍過去了。

夏季裏好将養,三伏又是一年中清補調養的最佳時節,這段時間葉初吃的是許遠志送來的養心丸,加上養身健脾的藥膳,可那些藥膳煞費功夫炖出來,苦夏的她大抵也吃不了多少。

養心丸做成大蜜丸,鴿蛋大小的煉蜜藥丸,需要嚼服,嚼在嘴裏味道怪怪的,葉初根本吞不下去,只好每次改搓成小顆,溫水沖服。

瞥見丫鬟送來包着蠟紙的藥丸,葉初撇嘴抱怨道:“許太醫居然還說這個不難吃,他自己肯定沒嘗過,明明難吃得很。”

謝澹一邊好笑,一邊伸手接過去了。丫鬟們漸漸習慣了謝澹這樣親力親為,躬身退下,謝澹在托盤上鋪了潔淨的白絹,把藥丸掐下來一小塊,指尖搓成豌豆大的小顆。他搓,葉初也動手來搓,撚着小小的藥丸在指尖輕輕轉動,好好吃個藥竟玩了起來。

搓好了謝澹便把一把小丸托在掌心,等她磨磨叽叽地一次捏三兩粒,喝一口水,皺着小眉頭咕咚咽下去。

配合吃藥,許遠志把脈後建議葉初每天至少散步走動一兩刻。偏她熱得不想動,所以每天飯後謝澹就監督她執行醫囑。

他牽着她的手出門,出了院子便慢悠悠往園子裏走,幾個丫鬟和內侍不遠不近跟着。

半月高懸,星辰滿天,明明已經晚上了,一絲風都感覺不到,撲面而來的卻是熱浪,葉初瞬時就想躲回到放了冰鑒的屋裏去。

“熱。哥哥,我累了,我們回屋裏散步好不好?”葉初賴着不走,拉着謝澹耍賴。

謝澹道:“乖,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八成又是哄我。”

“不哄你。”

園子太大,葉初來了一兩個月,還不曾把這園子仔細逛遍,每次來也就是淺嘗辄止,走不多遠就回去了。謝澹這次卻帶着她,沿着花石小徑一路走過去。

走過水榭走過亭臺,走過大片的園林花圃,謝澹帶她來到一處河道邊,指着夜色下一個隐隐約約的高大物件說道:“看看,沒哄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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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權貴人家的園子大都沿河而建,用作景觀,河水一路穿城而過,注入太液池。這一處正是截取了一段天然彎曲的河道,河灣形成了一片湖泊,沿河蓮花垂柳,景色十分秀麗。

葉初随着謝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河面一個巨大的圓輪形狀,足一兩丈高,并排還一個小一些的,月光下看不太清楚。

“這是什麽?”

“水車。”謝澹笑道,“前些日子工匠就在建了,我還以為你能勤快些,逛園子自己發現呢,你也不過來看看。”

水車葉初是見過的,她見的人、經的事少,可去過的地方、看過的景色并不少,以前謝澹曾帶她在吳越一帶隐匿居住,當地人用一種腳踩的水車,車水灌溉稻田,可沒這麽大,也沒見過這樣并排兩個,建在園子裏做什麽?

“做什麽用的?”她問。

“玩水涼快用的。”

謝澹便給她講了一下,小水車可以用牛拉動,帶動旁邊的大水車,就可以不斷地把水車起來。

“至于怎麽玩水涼快的,今天晚了,你明天自己來看。”謝澹賣了個關子。

葉初知道哥哥故意吊她的好奇心,想讓她散步走動,非叫她明天來走一趟,只能說他的策略成功了。

“行吧,那我明天來。”葉初點點頭,眼睛一轉決定扳回一局,問道,“那現在做什麽?”

“當然回去睡覺啊。”

“唔,”葉初慢吞吞地耍賴,“可是我累了,走不動了,我不走了。”

“行,我背你。”

今晚哄着她一路走來,一刻足足多了,謝澹從善如流蹲下來,背起她回去。

何氏聽到姑娘回來了,連忙從屋裏迎出來,一出門吓了一跳,廊檐下挂着燈籠,院裏看得十分清楚,皇帝背着葉初,一邊小聲說笑地跨過大門,邁步走進來了。

一直走進房裏,謝澹才把葉初放下來,這一段路可不近,饒是他,也一身汗了。

葉初卻半點愧疚也沒有似的,接過丫鬟送上的梅水遞給他,等他喝水的工夫,又抽出一條絹絲帕子,踮腳伸手去給他擦額頭的汗。

“哥哥,累了吧?哥哥辛苦了。”

如果不是那笑嘻嘻的小模樣,熊孩子興許還能有點誠意。

謝澹捉住她的小手,自己拿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沒好氣地嗔道:“就你這點分量還累不着哥哥,實在是太熱了行不行?”

葉初:“哈哈哈……”

她笑夠了,抓住他的手,踮腳看着他碗中的梅水撒嬌,“哥哥,給我喝一口行不行?”

這個香雪梅花水是這時節京中豪奢之家盛行的一種冷飲,冬季把半開的梅花花蕾摘下,用炒鹽密封保存,等到了夏季,取幾朵梅花蕾,沸水一沖,花蕾便立刻綻放開來,怒放的紅梅襯在天青瓷茶盞中,盛夏酷暑中便給人送來絲絲雅致和沁涼。

等梅花水冷了,再放入一勺槐花蜜、一勺玫瑰露,摻入一大勺細碎的冰雪,代茶飲用,五黃六月的天氣裏一口下去,頓覺冰涼清爽,香妙無比。

只是葉初屋裏這香雪梅花水一向名不副實,是不加冰的,只能常溫。謝澹手裏這一碗,丫鬟們見他太熱,便加了一勺冬日冰窖儲存的白雪,看着就饞人。

“你不能喝……”謝澹半句話出口,瞅着她那眼巴巴的小模樣有些撐不住,妥協道,“只一口,就喝一口啊。”

他說着把喝了一半的茶盞送到她嘴邊,葉初小小口喝了一口,惬意地喟了一聲,眯着眼睛笑。

“乖。”謝澹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叫丫鬟,“伺候姑娘沐浴就寝吧,叫值夜的侍女把冰鑒移遠一些。”

丫鬟們垂首稱是,謝澹離開回自己房裏,離他就寝的時候還早,先沖了涼,就坐在案前,決定看完六部新送來的奏報再睡。

葉初接來以後,他每天來回跑,總得要多花費些工夫,為了趕回來跟她一起用晚膳,有些政務處理不及,漸漸地也會帶回來看。

謝澹走後,葉初就去側間沐浴,她依舊不能習慣丫鬟幫她洗澡,丫鬟們又不敢真退出去讓她自己洗,雙方也就形成了默契,她自己洗,幾個貼身丫鬟就在一道屏風後守着,随時照應着,遞個澡豆、帕子之類的。

今晚何氏沒走,也跟了進來,站在屏風後面幾番欲言又止,看看四個春都在終究沒說什麽。

等葉初洗漱完,披散着一頭濕漉漉的烏發回到正房,何氏總算等到了機會,殷勤接過巾帕說道:“你們也都下去吧,等會兒再叫值夜的丫頭們進來,我給姑娘擦幹頭發,就叫她睡了。”

春江猜到她大約是有話想私下跟葉初說,但仍是說道:“何嬸嬸,姑娘頭發光擦可不行,別捂着潮氣,還得拿棉绫巾子散開來晾幹才行。”

何氏笑道:“不妨事,我擦完就拿巾子給她散開,把那團扇遞給我,我給她扇扇晾幹。”

丫鬟們才退下了,走到門口,春江便叫過來值夜的春流和甜杏、葡萄,囑咐道:“你們就在這門口守着,都機靈些。”

屋裏,看着人都出去了,葉初先問道:“嬸嬸,你是有事情跟我說嗎?”

“阿彌陀佛,姑娘折煞老奴了。”何氏換了一塊幹爽的巾帕給她擦頭發,輕嘆一聲說道,“姑娘竟然還肯叫我一聲嬸嬸,奴婢這心裏呀,也是真心向着姑娘的,咱們的情分總不比旁人。”

“我知道嬸嬸疼我。”葉初想了想,慢悠悠說道,“嬸嬸是不是還想叫我去學琴棋書畫、禮儀規矩?哥哥說了,琴棋書畫那些,其實沒什麽實際的用處,他不叫我學。至于禮儀規矩什麽的,哥哥現在沒叫我學,應當是他覺得我現在也不用學,哥哥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嬸嬸不用擔心了。”

何氏忙說道:“那是,大人自有他的盤算,奴婢哪敢多嘴。奴婢想說的不是這個。奴婢是覺得,大人如今身份尊貴,姑娘以後不要總是跟大人撒嬌使性子、使喚他做這做那的。他是你兄長,即便尋常人家,你也是敬重一些為好,禮不可廢。大人身居高位,事情又忙,姑娘也不妨多體貼些,殷勤關心一些,原本也是應該的。”

何氏停了停,總覺得似乎還沒把話說明白,可是對着懵懂無知的葉初,她又不知能怎麽說的明白。

何氏想了想便輕聲道:“奴婢說句不該說的,姑娘往後一切都要靠着大人呢,大人疼你,你也該有個分寸,要學着讨大人喜歡。”

這些話,何氏在心裏攢了不止一天兩天了,從來到京城、住進這宅子裏,何氏每天就提着一顆心,眼睜睜看着葉初對謝澹沒有半點禮數尊卑,吃飯時等着他剝蝦夾菜,喝藥時難為他各種條件、端茶倒水,甚至像今晚這樣,大老遠路,大熱的天,硬是讓皇帝一路把她背回來。

何氏以前畢竟也在宮中呆過的,她一個底層宮女,即便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卻深深地知道何為天恩皇權,何為一國之君。

說直白了,前朝後宮還不都是仰仗着皇帝的一點恩寵過日子,君王恩淺,君心莫測,六宮粉黛整日裏苦思冥想的還不就是争寵固寵,即便世宗那樣素有仁君之名的皇帝,一個厭棄,這恩寵說沒也就沒了。

尤其陛下和姑娘流落民間,一度艱難困苦,可他如今是皇帝,試問哪個上位者願意叫人提起曾經落難卑微的時候,恨不得一筆抹殺才好,萬一皇帝忌諱起來……

何氏親眼目睹,也知道皇帝對姑娘的珍視,可以說寵之入骨,寵到叫滿院子丫鬟婆子們都暗自心驚。

可越是這樣,何氏就越覺得不踏實,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姑娘除了皇帝,又沒有父兄娘家可以仰仗,這份恩寵擱在尋常人家倒也罷了,若是來自皇帝,就沒有那麽安然了。

皇帝登基不久,日子久了人的心思就容易變,如今也唯有牢牢抓住皇帝的心,姑娘才能有更好的前程。

何氏道:“奴婢知道,大人待姑娘自然不同,姑娘跟大人可不是一般的情分,可越是這樣,越不能失了分寸,這情分才好長久下去。姑娘如今漸漸大了,懂的事情也多了,就聽奴婢一言,以後在大人跟前,就多乖巧一些,多讨大人的喜歡,可不能這樣沒有尊卑規矩了。”

葉初很是困惑了一下,她有哪裏不乖讓哥哥不喜歡了嗎?還是說,她應該刻意讨好哥哥?

可是向來都是哥哥哄她高興的,她為什麽要刻意讨好自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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