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蘿蔔糕(三更)
重陽無休沐, 謝澹一早照常上朝。等他下了朝回到紫宸殿,內侍們忙呈上早膳,并送上來一盤花糕。
陳連江躬身笑道:“陛下, 今兒重陽節,太皇太後命楚六姑娘送了重陽花糕來, 說是楚六姑娘親手做的,請您嘗嘗。太皇太後叫問問您,今兒可要去她那邊過節。”
謝澹張開雙手讓內侍給他換下衮服, 聞言淡淡問道:“怎麽,朕的禦膳房這是連花糕也吃不起了?”
陳連江頓時頭皮一緊, 慌忙告罪, 趕緊叫人換上禦膳房的重陽花糕。
謝澹沒再言語, 換了件衣裳,随意用過膳,就回正殿去處理政事。
這邊陳連江打發個內侍出了門,對等在殿外的楚六把皇帝的意思說了, 重陽節也算不得什麽大節, 陛下今天政務忙抽不開身,就不過去了。
那內侍說:“請楚姑娘跟太皇太後回禀, 陛下今日實在政事繁忙, 奴婢瞧着,早朝時似乎又動了怒,剛召了幾位重臣和鐵甲衛統領進來。”
楚六回到慈寧宮, 忍不住心中有些忿忿。她雖然行六,卻是楚家正經的長房長支嫡孫女, 心中自恃身份還有些傲氣。楚六被太皇太後召進宮也有些日子了, 後宮無诏不得踏出後宮一步, 她卻可以借着太皇太後的名頭往禦前跑。只是她往紫宸殿送了幾次羹湯點心,卻沒見到過皇帝一回,殿門都沒進去過。
楚六郁郁回到慈寧宮,同太皇太後禀了這事兒,忍不住抱怨道:“祖姑母,皇帝表哥是不是也太不給面子了,我親自給他送了幾回湯了,他都沒讓我進去。”
太皇太後道:“那是皇帝。你這是在宮裏,也得收收性子了。”
“可是祖姑母您知不知道,陛下似乎經常往宮外跑。我懷疑,他是不是在宮外養了人了,或者就是在宮外有心上人了。”
“荒唐!”太皇太後停下手裏的念珠,呵斥道,“那是皇帝,大周的天子,他要真看上哪個女子,立刻接進宮來就是了,你聽說過哪個皇帝還用養外室的?”
“可是陛下真的經常私下出宮。”楚六較真道,“姑祖母,您真的不知道?禦前的人嘴太緊了,父親也沒打聽到确切,宮門沒有記檔,可紫宸殿外圍确實有人看見皇帝經常騎馬出去,可見他都是私下出宮,他是皇帝,整個皇宮都是他的,卻還要私底下偷偷出宮,您說能去幹什麽了?”
楚六越說越覺得有理,篤定道,“怕只怕那女子不是什麽良家出身,陛下怕遭人诟病,才要養做外室。若是心上人,那這個女子,必然也出身不高,上不得臺面。”
太皇太後道:“越說越荒唐了。他是皇帝,他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我是有證據的。”楚六急忙争辯道,“一個多月前,江南進貢了三匹織金妝花羅,姑祖母您知道的,宮中如今又沒有高位嫔妃,沒有皇後,那料子又是年輕女孩兒家穿的,我尋思京城裏能有這體面的,我怎麽也得算一個了,所以前陣子我借着您的名義去尚功局要一匹,她們竟然說都被陛下留下了。可一直也沒聽說陛下賞給哪家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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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八成,就是給了宮外的女人了。這陣子各府的詩會、賞花宴我也留意了,就沒有哪家貴女穿那料子,那女子看來連世家高門的賞花宴都去不得,必然是出身不高。”
“婵兒,慎言!”
太皇太後一聲呵斥,皺眉道:“你當宮裏是什麽地方,即便是哀家這慈寧宮,也不是能随便說話的。你趕緊告訴你父親,皇帝強勢,動辄要砍要殺的,朝中現在誰家不是謹小慎微,他還敢窺探帝蹤,把手伸到禦前去,這要是被人拿住了可是大罪!”
“祖姑母……”楚六小聲強辯道,“都知道窺探禦前是大罪,可也都心知肚明,朝中各家,誰家能不留意宮裏。我回頭會告訴父親謹慎些的。”
“算了,哀家回頭還是召你祖父進宮,好好提醒他一下。這話你也敢亂說,皇帝出宮的事兒我多少也知道一點,他也沒偷偷摸摸背着人。他去城東一帶,那是鐵甲衛在宮外的一處營地,若不然皇帝哪裏敢時常出去。鐵甲衛是什麽人,那就是皇帝殺人的刀,蒼蠅蚊子都得離他們遠些,叫你父親還是別給自己找麻煩了。”
太皇太後緩了緩,說道:“幾匹衣料罷了,皇帝對這些一向不太過問,可能就是随口處置了,往庫房裏一扔就算了,宮裏又不缺稀罕東西。”
楚六嘀咕道:“可是上次頭一回見面,陛下賞賜見面禮,陳公公就打發人随便送了兩匹緞子來。他若是重視,正好趕上那個時候,我還以為送來的會是織金妝花羅呢。我要是得到那料子,就足夠壓京中貴女一頭了。”
“夠了!就為了個織金妝花羅,就讓你折騰了這麽一大圈?!”
太皇太後重重放下茶盞,有些頭疼地扶額道,“婵兒,你是楚家長房嫡孫女,你祖父還指望你進宮博個前程、能庇佑家族呢,現在楚家有哀家護着,若是你們不争氣,一旦哀家哪天不在了,楚家就該沒落了。可你看看你這樣子,整天只想着掐尖出頭、衣裳首飾,真真是被寵壞了。哀家現在懷疑,到底該不該讓你進宮!”
這話說的就重了,楚六臉色一白,低頭半晌開始吶吶認錯。
太皇太後嘆氣。作為家中長房嫡出的幺女,楚六一向縱容嬌慣些,可她現在又沒有更好的人選,總不指望把家中庶女或者旁支的女兒推上後位。
楚六的嫡親姐姐、楚家二姑娘才是家族從小作為後妃培養出來的,原本是跟延始帝的二皇子定的親,如今就只能送進尼庵。
楚家的女兒們雖然不少,可嫁的嫁,定親的定親,該聯姻的早就安排了,結果呢,謝澹橫空殺出奪回皇位,楚家一時竟沒了合适的女兒。
葉宅,楚六心心念念的織金妝花羅被做成了一條襕裙,葉初穿了一次,不喜歡,嫌太花哨了。她更喜歡那些幹淨明媚的純色,她的衣裳便是刺繡,也是不那麽顯眼的顏色花樣。
做裙子用掉了一匹,于是剩下的兩匹就被遺忘在庫房裏。
謝澹日頭偏西時回來的,一進院門,便看到葉初穿了件蔥綠的琵琶袖上襦,配杏白長裙,嫩黃的裙頭和裙帶,遠看着恰似一棵小白菜。此刻小白菜正叉着小蠻腰,撅着小嘴巴,跟廊檐下的鹦鹉瞪眼睛。
“呦呵,幹什麽這是?”謝澹忍笑。
“哥哥,你回來啦。”
小姑娘高興地轉過身來,緊接着便聽那鹦鹉連聲叫道:“哥哥,哥哥。”
“你還叫!”葉初皺着小鼻子告狀,“哥哥,這只鹦鹉太讨厭了,它一整天都在叫哥哥、哥哥。”
“唔,它跟誰學的?”謝澹調侃的語氣道,“為什麽要一直叫哥哥?”
葉初有些不好意思了,窘着小臉道:“又不是它哥哥,讓它一直叫一直叫,聒噪。”她說着,忽然小腰一扭,腦袋一歪,捏着嗓子甜甜地叫了聲,“哥哥……”
這一聲哥哥叫的九曲十八彎,摻了蜜糖似的,叫的人骨頭都發酥。謝澹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麽,忙憋笑答應:“哎!”
果然架上鹦鹉也叫:“哥哥,哥哥……”
“看見了嗎,是我哥哥,我叫他答應,你叫一聲看他答應嗎?”
鹦鹉還在蹦來跳去的連聲叫:“哥哥,哥哥……”
謝澹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他當然不敢答應這只鳥,一面笑不可抑,一面拉着她進屋,故意向丫鬟們說道:“你們還不快去教訓教訓那只鳥,膽子肥了啊,居然敢跟你家姑娘頂嘴。”
屋裏丫鬟們也都低頭憋笑,一個小丫鬟跑出去,很快廊檐下就她教着鹦鹉學說話:“姑娘,姑娘……”
“哥哥,你今天怎麽回來的早?”
“這不是重陽節嗎。花糕吃了沒?”
“吃了,早晨梳頭還戴了茱萸和一朵金菊花呢,可惜你沒看見。”葉初問,“你戴沒戴?”
“你哥頭上也插一朵金菊花?”謝澹笑,示意她看腰間裝了茱萸的香囊,晨間內侍給他系上的。
他就着丫鬟捧來的水盆洗了手,拿帕子擦幹淨,才握着她的小手去塌上坐着,一邊說道:“趁着我在家,等會兒叫許遠志來一趟。”
外頭風有些大,謝澹不敢放她出去,便陪她在屋裏玩了會兒投壺,一邊讨論着晚膳吃什麽,葉初捏着箭杆想了半天,說想吃個軟軟的、滋潤的丸子湯。
沒多會兒,丫鬟來報許太醫到了。許遠志這回不是自己來的,還帶了一個李太醫來,知道葉初不喜生人,忽然見一個陌生的太醫她又要別扭,謝澹便特意陪在家裏,叫兩人今日來了。
相比許遠志這個熟客,李太醫是頭一回來,雖然來之前已經心中有數了,可自從進了這宅子就開始緊張,進了院子更是不敢亂看,就規規矩矩地低頭跟在許遠志後邊。
結果一進正堂,偷眼瞧見謝澹一身月白錦袍,居然還眉眼含笑在那兒投壺,李太醫着實吃了一驚,慌忙低下了頭。
誰不知道當今陛下冷情冷性,喜怒莫辨,朝堂上殺人杖斃也只是淡淡地蹙眉厭煩一下,一貫的漠然。可眼前這位,清風霁月一般,倒像是哪家清貴溫潤的公子哥兒。
得虧許遠志提前給他做了提點,沒叫他失态。兩人進來忙躬身揖禮,口稱:“卑職見過葉大人,見過葉大姑娘。”
“免禮。”謝澹接過葉初手中的箭杆放到一邊,帶她去塌上坐下,跟她解釋道,“這位李太醫擅長滋補膏方,許太醫特意向我推薦過的,所以我就拜托了他來給你看看。”
他雖然登基了,太醫院卻也不盡然都是信得過的人,好在這一年下來也掌握得差不多了。許遠志現在又當了院判,有皇帝撐腰,自然也就能漸漸把控太醫院,任用一些忠心可靠的人手。
許遠志可也不是沒有私心,葉宅這邊至關重要,萬一有個什麽閃失皇帝要殺人的,多幾個人幫他一起參量着總是好的。
葉初忙笑着道謝:“多虧許太醫,我自己覺着好了許多了,無非是體弱一些,其實也沒什麽大病,就是我哥哥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勞煩兩位太醫了。”
兩位太醫忙說不敢當,李太醫進來之後就沒敢擡頭,眼睛只盯着暗紅織銀色祥雲紋的地衣線毯,耳邊聽着少女軟軟甜甜、慢慢悠悠的聲音,不禁滿心好奇,又不敢擡頭去看。終于到把脈的時候,才借着望聞問切,大着膽子端詳了一下,心裏又是一驚。
兩人把完脈商量了一下,許太醫便拱手向謝澹說道:“姑娘初夏以來一直吃的是調脾胃、升心陽的藥,眼見大有起色。如今秋冬時節,卑職二人商量着,用些養身滋補的膏方更好。”
謝澹道:“春夏好将養,秋冬就不同了,她往年每到秋冬總不叫人放心,還容易咳嗽,可有防備的法子?”
李太醫說可以多用些潤喉清肺的羹湯藥膳,再添一個雪梨膏。謝澹問了忌口之類,便叫他們去開方,幾樣膏方還要等李太醫親手制作了送來。
入口之物諸多禁忌,何況是給貴人吃的,所以為表見證,許遠志主動說他會跟李太醫一起制作膏方,到時候二人一起送來。
“嗯,那就都拜托你二人了。”
謝澹一句客氣,兩人便知趣地起身告退,葉初忙叫春江代為送客。
直到出了外院,離葉宅的大門遠了,李太醫才虛虛地抹了把汗,小聲向許遠志感慨道:“怪不得能得陛下如此寵愛,這般嬌弱美麗的女子,當真是……”
他本想說我見猶憐,話到嘴邊覺得僭越了,那可是皇帝的人,忙改了個詞道,“當真是驚為天人。”
許遠志比他知道的內情多得多,只笑道:“絕色美人世間總是不缺的,可不見得人人都有這個福分。姑娘是胎裏弱,總得要慢慢調養,陛下舍不得她經年累月地喝苦藥,才特意尋了你來。所以你即便是做膏方,藥效當然重要,口味上也務必多用些心思。”
李太醫忙拱手稱是。許遠志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如今也算是陛下的心腹了,剛入太醫院半年就有這重用,大好的前程,往後使盡渾身本事,可千萬把這位小主子照看好了。”
晚膳廚房送了兩道丸子湯來,一道雞湯汆魚丸,加了茶樹菇,湯色清亮,味道鮮美醇厚,一道素一些的,豆腐丸子湯,加了切得細細的白菜,豆腐的香味炸得恰恰好。
只是小姑娘今兒口味也不知怎麽的,喜歡雞湯汆魚丸裏頭的湯,卻又吃中了素湯裏的豆腐丸子。
謝澹知道她其實喜歡菌菇的味道,比如湯裏頭放的茶樹菇。茶樹菇和雞湯、魚丸炖在一起,湯水就格外鮮香入味,泡發的茶樹菇有嚼頭,這麽一來魚丸反倒顯得寡淡了。
謝澹索性就叫廚房送一碟新炸的豆腐丸子來,熱油剛炸出來的豆腐香,外皮咬上去還酥脆帶響,泡上魚丸裏的湯,再挑幾根茶樹菇進去,牛眼睛大的丸子小姑娘吃了四個,還喝了兩小碗湯。
看着吃了不少,其實就哄個肚子水飽。謝澹無奈叫丫鬟:“去告訴廚房一聲,晚上給姑娘送個宵夜來,蘿蔔之類好克化的。”
葉初其實沒有吃夜宵的習慣,主要因為睡得早,脾胃弱,怕她睡前吃東西積了食。倒是謝澹有吃宵夜的習慣,他這個二十出頭年紀,正當體力好、食量大的時候,加上經常要處理政事,睡得晚,也就該餓了。
于是晚膳後謝澹索性帶她去他的書房,一張大書案,她讀書習字,他就在旁邊看幾份奏議文章,小姑娘習以為常,對他手裏那些枯燥無趣的文章也沒甚興趣。
戌時過後,廚房比往常早一些把兩人的夜宵送了來,一道蘿蔔蒸糕,還配了小碟香菇醬和桂圓紅棗茶,一看就是給葉初預備的,謝澹的則是一碗拆骨牛肉湯和幾樣鹵味、點心。
兩人也沒再換地方,謝澹把他面前的書冊紙張稍稍挪到一旁,讓人把餐食放在書案上。
時間長了,跟前伺候的人都極有眼色,放下托盤便悄聲退了下去,只留下兩人獨處。
謝澹這頓夜宵比往常早了足有一個時辰,也不太餓,便拿起托盤上溫熱的濕帕子擦淨了手,先夾了蘿蔔糕喂她,葉初便放下毛筆認真吃東西。
這蘿蔔糕是用白蘿蔔絲,摻了瘦肉末、青菜碎和香菇碎,加入雞蛋和少許醒發的面糊蒸熟的,切塊擺成菱形花樣。這種搭配若是攤成餅用鐵鍋熱油煎出來會更香,但是夜宵吃油膩了,廚房就按葉初的口味改成蒸的,蘸醬料吃,白蘿蔔絲的口感便會格外鮮香柔軟。
葉初一面吃着,一面無聊拿起他剛才看的幾頁紙看了看,似乎是一篇闡述什麽吏治的文章。
她随口問道:“哥哥,你是侍衛統領,不是個武官嗎?怎麽動不動還要看這些繞來繞去的文章。”
“武官也要看得懂朝廷的公牍不是嗎。”謝澹從容道。
他看着她,心裏不禁莞爾,小姑娘實在很好忽悠,而捉弄她、忽悠她又很好玩。他覺得哪天就算他把折子拿回來批了,只要跟她說他這個侍衛統領該看的、皇帝讓他批的,也能忽悠過去。
太可愛了,反正他說什麽她都信。
謝澹也說不清是個什麽心思,實在是她可愛的讓人想抱一抱,他放下筷子,一條胳膊把她從椅子上抱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小姑娘絲毫也不覺得哪裏不妥,還自覺調整了一下姿勢,側身跟他對面,坐在他膝頭,背靠着桌案,坦然等着他喂。謝澹怕她後背抵着桌子太硬了,左手便下意識地環住她,隔在她和桌子邊緣,右手夾起一塊蘿蔔蒸糕,蘸了醬料喂她。
從小喂她吃飯,他這些動作極為熟練,有時候為了哄她多吃幾口,還得端碗追着喂。
秋風拂過窗格,燭臺上幾支大燭把書房照得明亮溫暖,燭光下,一個喂的心無旁骛,一個吃的專心致志。
作者有話說:
三更送上,阿初小姑娘的紅包随機掉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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