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戾氣
“還有嗎?”謝澹擦完問她。
“沒了。”葉初笑。
謝澹丢開帕子, 看着她仔細端詳,葉初則轉了轉腦袋給他看挽起的發髻,問道:“好看嗎?”
“好看。我家安安最好看了。”
“你可不知道, 我從早晨到現在,幾乎就沒幹別的, 就梳頭上妝了。腰都坐得發酸。”
未婚小女兒家不梳髻,她一般簡單地挽個垂鬟就好,竟不知梳髻要這麽繁複費事, 單是梳頭上妝就坐在那兒足足有一兩個時辰。
她垮着肩膀嘀咕道:“要是女子成婚後每天都得這麽梳頭打扮,也太麻煩了, 我都不想嫁給你了。”
“日常哪裏用梳這麽繁複的髻, 在家裏自然是怎麽舒服怎麽來。”謝澹笑, 等他們成婚後,皇後總有一些需要盛裝的時候,躲不了的,可以預見小姑娘每次梳妝打扮幾個時辰, 又要噘着嘴撒嬌懊惱了。
他撥動把玩着她手腕上那一串镯子, 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音,這麽一串镯子戴着美則美矣, 确實貴氣非凡, 可也不輕。
他握着她細嫩玉白的手指把玩,眸光深邃,別有意味地笑道:“安安十六歲了。”
“對呀。”葉初點點頭, 有些得意地說道,“所以你以後不能把我當小孩子了, 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子, 好多事情你都瞞着我, 若不是念在你是我哥,我早就真跟你惱了。”
謝澹笑,葉初噘嘴道:“你還笑,先說好了,往後你再有什麽事情騙我,我就真生氣了。”
“那安安生氣會怎麽樣?”謝澹把玩着她的小手,握起,松開,笑道,“我哪有那麽多事情瞞你,以後應當不會有了。要不咱們說好了,若是我再騙你,你也不要自己生氣,你就告訴我,要不你打我一頓,行不行?”
“你明知道我打不了你。”小姑娘微微低頭想了想,認真說道,“哥哥,我知道嫁給皇帝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你不光是我的哥哥和夫婿,你還是皇帝。即便哪天你有負于我,我大約也不能把你怎麽樣,頂多……就只能自己傷心吧。”
她說着說着,小臉上不禁有些落寞了,輕嘆道,“父親負了我娘親,娘親還能離開他一走了之,你若不許,我別說離開你,我大約連宮門都出不去。”
“……”謝澹默了默,伸手把她抱進懷裏,正色問道,“這是怎麽了,今日有人跟你說什麽了嗎,怎麽會忽然說這樣的話?安安,有事情要告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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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怎麽,我只是聽說朝中接連有人上書大選。”微一側頭之間,小姑娘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說道,“我們婚期都還沒定,便已經有人操心給你多多的納幾個妃子了。”
“哥哥也不必怪誰跟我說的,哥哥不是也沒答應嗎,跟我說這些話的人原本也是想奉承我,誇贊我獨得皇帝寵愛。”她輕輕一嘆,噘嘴說道,“哥哥,是不是以後我們都要面對這些呀,為什麽你偏偏是皇帝呢。”
“安安……”謝澹合攏五指,把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眸中劃過一絲戾色。
眼前的少女不知不覺長大了,身子康健了許多,人也活潑了許多,出落得美麗出衆讓人移不開眼睛,然而卻始終是曾經那個敏感不安的小女孩兒。
何止是奏請大選,她或許不知道,外間傳言皇帝喜歡嬌氣柔弱的女子,有幾家都特意選了嬌柔纖弱的女子來培養了。并且耐人尋味的是,這次支持大選的多是些文臣,奏請大選的理由也很充分,六宮空置,帝後婚期在即,正好趁着天子大婚充實後宮。
都是朝廷重臣,一個個肚子裏九曲回腸,誰會真的關心皇帝龍床上那點事。他們口口聲聲為了皇家開枝散葉,為了朝堂平衡,文臣擔心武将占了上風,擔心忠王一系獨大,或者還想給宮裏塞個人,說來說去,左不過争權奪利、攀龍附鳳的那一撥人。
謝澹低頭,吻了吻她柔軟的小手,安撫地笑了一下說道:“好好的過生日呢,這種事情也值得你不高興,安安,這都是我的事情,怪我,我會處理好的,你相信哥哥。”
“嗯,我信。”小姑娘軟軟慢慢地說道,“不管怎樣,安安只想跟哥哥在一起,別的我什麽都不想管。”
“那就不管。不用你管。”謝澹溫柔地笑望着她,低頭吻她。
他不想小姑娘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中,便撥弄着她手腕上的一串镯子,換了個話題笑道:“安安,等我回去叫司制房打幾件帶小鈴铛的手串、臂钏給你戴,好不好,你喜歡什麽樣的?”
“好啊,”葉初說,“要精致纖巧些的,不要這樣死沉死沉的,戴一整天手腕都不會酸嗎。”
一早出門時丫鬟給她梳妝,葉初就晃着手上的镯子自己逗趣說笑過,問丫鬟這得有幾斤重。
她其實很不喜歡戴這麽多又這麽沉甸甸的镯子,可京中的夫人貴女們都這麽戴,真是不明白。并且夫人貴女們還有個本事,一只手上戴五六個镯子,依舊能從容斟茶,都不帶叮當響的。
馬車回到郡主府,徑直進了外院,丫鬟拿來腳杌子,謝澹卻自顧自将葉初抱下車來,牽着她的手回後宅主院去。
他牽着她進了她的房裏,便帶她到妝臺前坐下,一邊拔下她頭上的金鳳簪,動手取下她滿頭的珠花步搖,一邊叫丫鬟打水給她洗臉。
葉初也不太喜歡這樣滿臉脂粉,覺得臉上糊了一層什麽似的,洗幹淨之後,取下頭飾拆了發髻,卸下一堆釵環手镯玉佩,退掉外頭華貴雍容的翟衣,留下裏邊杏黃襦裙,罩了件柔軟家常的櫻桃粉織花羅褙子,覺得整個人都清爽多了。
小姑娘便打算去塌上歪一會兒。謝澹卻沒讓她走,把她拉回妝臺前,拿了梳子給她梳頭,他蘸着桂花油,把她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梳理順了,在她頭上擺弄起來。
“哥哥,你做什麽呀?”葉初從鏡子中看到他的動作,忍不住笑道,“難不成你要給我梳髻?”
“嗯,”謝澹仔細将她的頭發分出一縷梳順,說道,“今日你及笄,別人梳的都不算,我給你梳。”
他自己養大的妻,他要親手給她绾發插笄。
以前她年幼時,他也給她梳頭,只是小女孩兒家,簡單梳個小辮、挽個小揪揪就行了,如今要正經梳髻,他還真沒多大信心,為此還特意偷偷找宮中梳頭的嬷嬷學了幾次。
他仔仔細細把她的頭發梳順,動作慢而謹慎,太複雜的發髻他梳不了,一絲不茍地把她頭發梳成一束,在頭頂挽成一個蓬松的單髻,拿了一根白玉如意簪頭的赤金長簪绾住。
葉初輕輕晃了下腦袋,擡手扶了扶長簪,望着鏡子裏的他抿嘴一笑。謝澹端詳一下發型,從面前一大堆的妝匣裏挑了挑沒看到滿意的,索性去旁邊花瓶中拿了一朵紫紅色的月季花做搭配,給她插在髻邊。
葉初站起身,湊到他臉頰親了一下,笑眯眯美滋滋拉着他去塌上坐。
謝澹便跟她商量起大婚的事情。這都五月了,欽天監為帝後大婚挑了幾個日子,謝澹篩選之後挑了兩個,問她:“安安,十月十六,冬月二十八,這兩個日子我覺得更好一些,你更喜歡哪個?”
太皇太後是去年八月末薨的,謝澹作為孫輩,按禮要服一年的斬衰,又因他的父皇世宗皇帝已經不在了,他為太皇太後扶靈送喪,服的是父皇的孝。民間服齊衰三年,天子以日代年,因此謝澹守孝二十七日。但喜事大婚這種,還是避開的好,所以欽天監報上來的幾個吉日都在八月之後,秋冬時節。
“這兩個日子原本也差不多嘛。”葉初想了想,笑道,“秋收冬藏,我更喜歡冬月。”
“我也是這麽想,冬月秋收已過,普天下都閑着了,就等着我們大婚。”謝澹道,“那就這麽定了,冬月二十八。我打算下旨讓韓夫人來為你備嫁,你看行不行?”
“這麽早就要開始準備嗎?”
“這就不早了。有些事情,打從我們定親禮部和宮中就開始準備了。”謝澹笑道。
帝後大婚是何等大事,單是帝後的婚服、吉服、頭冠,就要幾個月才能完成,還有各種繡品和各樣珠釵首飾……沒個年把半年,那就實在倉促了。
“莫說帝後大婚,便是民間娶親,也是能講究則講究,誰還不想多講究一些了。”謝澹笑,看着她總覺得她今天特別好看,尤其他親手梳的頭,越看越好看。
葉初想了一下,原來他們兩個成婚要準備那麽多呀,她笑道:“今日大長公主還跟我說呢,叫我回來要開始繡嫁衣了。聽說女孩兒家嫁衣都是自己繡的,這可怎麽辦,我壓根就不會。”
“哪有,無非就是那麽一說。”謝澹笑道,“別說皇後,富貴人家女兒的嫁衣動辄幾個繡娘繡一兩個月,怎麽可能都自己繡。這個我問過了,到時候司制房會留幾針給你,讓你自己繡完收針,寓意你自己親手繡過的。”
這還行,葉初笑道:“我也琢磨着不能都自己親手繡吧,那我要是繡個三年五載,你可就有的等了。”
“那我還是考慮搶親吧,搶了就走,多省事兒。”謝澹道。兩人笑鬧起來。
“我打算下旨讓韓夫人來為你備嫁,你看行不行?”
葉初當然說行,家中備嫁總得有個長輩,韓夫人必然是最合适的了。提起葉毓,謝澹想起一樁事情,便跟她說了一下。
“你姨母家有個喜事,她這會兒可能還不知道,明日正式的旨意會送到宣平侯府。”
“什麽喜事,韓大人又升官了?”葉初問道。
“不是升官。”謝澹笑道,“宣平侯從綏州送來折子,上書奏請立韓子赟為世子。”
葉初有些意外,問道:“這事我好像聽姨母提過,宣平侯長子已經死了,不是還有次子嗎,姨母說韓大人一直認為自己無緣世子之位,去年去綏州臨走時還跟姨母說,要憑自己的軍功封妻蔭子,不能叫姨母受委屈。”
“宣平侯自己上的書,說次子年前在戰場上傷了眼睛,損了顏面,主動建議宣平侯立韓子赟為世子。”謝澹道。
宣平侯府三代武将,家風還是端正的。宣平侯長子雖然走錯了路,但次子卻--------------/依一y?華/是個明白人,宣平侯次子性情中庸,軍事上缺少一些魄力,可為将而不堪為帥,這一點謝澹早看到了,朝中有些人也早看到了,然而宣平侯困于長幼有序,一直游移不定。
可對于朝廷來說,宣平侯府是朝廷武将重臣,若由一個才能平庸的世子繼承,西北邊關不穩,宣平侯府恐怕也要衰敗在這一代了。
韓子赟在去歲今春與北番的戰争中表現可圈可點,立下了大功,恐怕宣平侯府也只有這個當初不受重視的三兒子才堪為繼承,如若不是把韓子赟放在那兒,謝澹早就考慮要在西北軍中安置一名繼任者,宣平侯府不久後只怕要被取而代之了。
如今次子以眼睛顏面受傷為由主動提出來,應當也是看清了形勢主動退一步,反過來說對大家都好。
葉初笑道:“這麽一來,姨母就是世子夫人了,确實是個喜事,我明日得叫人送一份賀禮去。”
謝澹看着她笑,韓子赟堪用,可也得皇帝給他這個機會。小姑娘也許還沒想明白,大周以武立國,如今她身後有忠王府,還有宣平侯府,普天之下大約無人再能撼動皇後的地位了。
隔日謝澹在早朝正式下旨定下了大婚日期。群臣恭賀之後,果不其然就有幾個文臣奏請大選,聲言現在籌備大選,定下人選,剛好趕在皇帝大婚前後充實六宮,也好為皇家開枝散葉。
應當說大婚同時納妾,是許多高門大戶都會有的做法,就像曾經貴族嫁女的同時會一同嫁過去幾個媵妾。
究其原因,正妻進門前不好公然納妾,正妻娶的是家世地位,正妻進門後便可以敞開納妾了,妾則用來以色侍人,繁衍子嗣。所謂成家立業,完成這樁人生大事,趁着大婚把納妾的事情也辦了,還省得再多辦一回喜事。
而用在朝廷,皇帝大婚同時大選,無外乎是平衡制約之術。
謝澹想起昨日馬車上小姑娘落寞敏感的神情,心裏不禁醞釀出一股怒氣。
謝澹語氣輕淡地說道:“大選之事不必再提了,朕無此考量。”
奏請大選的朝臣哪能就這麽善罷甘休,幾人紛紛勸谏,說什麽前朝後宮俱為一體,自古帝王雨露均沾,不可偏頗獨寵。
謝澹道:“當日朕定親之時,你們說葉氏女出身低微不堪為後,如今她貴為郡主,滿朝皆知她的出身來歷,你們卻又勸朕不可獨寵,要提防忠王府一家獨大,個中心思就不必細說了吧,爾等身為朝廷重臣,當胸懷天下萬民,朕後宮裏那點事就不勞旁人操心了。”
禦史中丞躬身一揖道:“陛下,臣等無非是為了皇家綿延衍嗣、開枝散葉,臣聽聞端寧郡主自幼體弱多病,怕是不利于子嗣。臣等一片苦心,陛下是大周天子,皇嗣乃是國之根本,陛下自當充實後宮雨露均沾,為皇家開枝散葉,皇家子孫繁茂才好興旺。”
“來人——”謝澹臉色一變,眸光冷冷望着他,嘴角勾了一下,聲音越發輕淡地說道,“朕聽聞民間婚嫁,不相識的路人都要祝福一句白首偕老、子孫滿堂,朕與郡主今日剛剛定下大婚吉日,禦史中丞王汜竟說出不利子嗣這等惡毒之言,其身為臣子,是為不忠;惡毒之言,是為不仁,惡毒之至,其心可誅。不堪為臣子,更不堪為人。王汜,不忠不仁,詛咒君上的罪名給你,不冤枉吧?”
王汜臉色頓時煞白,殿外的侍衛則應聲進來,立在他兩邊待命。王汜急忙扣頭道:“陛下,陛下,臣絕無此意……”
謝澹盯着王汜,聲音輕緩平淡,卻冷森森吐出兩個字:“杖斃!”
“陛下息怒!”幾個進谏的朝臣此時也發現事情不好,急忙叩拜道,“陛下,王大人一時失言,他絕無此意,求陛下恕罪,陛下息怒啊!”
“王汜親口詛咒與朕,大殿上群臣都親耳聽見了,你等竟還要替他求情,這是将朕置于何地!”
謝澹漠然道,“朕就命你們幾個前去觀刑,親眼看看這等惡毒之人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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