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不,這不可能。

這個念頭一經出現,方洛就立刻将其否決了。

當時母親身在家鄉A市,與W省相隔千裏,怎麽可能半夜三更出現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裏?

不過為了确認,方洛還是擡頭看向王英娟,“媽,你是什麽時候接到父親出事的消息?”

王英娟思索了一番,顯然那是一段極為悲傷的回憶,“當時先是學院裏來通知,說你爸所在的考古隊已經失聯一個星期了。後來校長親自來我們家,話裏話外透露出情況很不好。”

王英娟不明白方洛為什麽忽然問起這個,“所以得知消息之後我就連夜坐火車趕到胡林鎮了,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沒,沒有。”方洛搖頭。

既然母親當時确實不可能在場,那麽方洛思前想後,事情也許只剩下了兩種情況。

要麽是當晚父親的确看見了帳篷外有什麽人,只是光線昏暗再加上精神緊張于是錯把別人看成了母親。而第二種可能,情況則更為糟糕。營地內一定遭遇了什麽可怕的變故,導致了父親精神開始失常,并且出現了嚴重的幻覺。而這一點也許能為筆記上忽然變得淩亂歪斜的字跡找到解釋。

但這些都是方洛的猜測,相隔二十多年,僅透過一本寫有寥寥數語的日記,根本難以推斷考古隊當晚究竟遭遇了什麽。

方洛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筆記上,有文字記錄的部分已經到此結束。

他又重新閱讀了幾遍,試圖确認自己沒有遺漏的地方。

然而就在快速翻看的過程中,忽然有什麽東西從筆記本最後的膠套與紙張的夾層中掉了出來。

那是一張手掌大小的紙,通過樣式來看正是這個筆記本中的某頁,只是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粗暴撕扯下來的。

但只看了一眼,方洛便瞳孔一縮,呼吸急促。

他清楚的看到,在泛黃紙頁的正中,用淩亂潦草的筆跡畫着一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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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扇很普通的門,看起來甚至有些簡陋,寥寥數筆,勾勒出門邊的線條。而在這直立的長方形之下,有幾道蜿蜒的曲線。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方洛并沒有明白這些曲線的含義,但當他細看之後,忽然意識到,這些起伏的線條正代表着連綿的沙丘。

這扇門是開在沙漠裏的。

與此同時,方洛注意到了在曲線下面空白處,有一個被标記出的三角形,旁邊寫着:羅松林。

方洛眼睛眯了眯,很快想起來,這正是考古隊此前紮營過的地方,也是搜救隊發現這本筆記的地點。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方洛腦海裏形成。

所以,父親當時在營地,看見了沙漠中的一扇門?

方洛抱着這本筆記,翻看了整整一個下午。尤其是被撕下來的紙片上那個線條淩亂的門,幾乎已經一絲不差地印在了腦子裏。

晚上睡覺時,方洛罕見地夢見了方洪。

除了小時候剛剛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這二十年來,方洛幾乎從來都沒夢見過他。

但這一次,他在夢中看到了那個男人。

男人背對着他,身影模糊,但極其強大的直覺告訴方洛,面前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

夢中的方洛感到胸口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堵住,鼻尖也酸澀難當。

“爸,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沖着男人的背影問道。

但卻沒有任何回答。

男人始終背對着他,身影像是矗立在迷霧中的燈塔。

方洛望向四周。

起初他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但他能感覺到身邊的風又快又急,幾乎快在他的皮膚上割出口子,而他腳下的土地松軟,一不小心就容易陷進去。

方洛一下子意識到,這是沙漠。

這是父親當年出事的地方!

一想到這,方洛心中頓時一慌,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他看見眼前男人模糊的身影忽然動了,但并沒有轉向自己,而是朝着前方走去。

方洛一驚,頓時跟上,緊接着,他就看見在距離父親的前方十米左右,憑空出現了一道門。這道門十分高大,隐沒在前方漆黑一片的迷霧之中。裏面的一切也都看不清楚,像是由一片混沌組成的無底深淵。

而現在,方洪正在一只腳踏入那無底深淵。

“不要!”

夢中的方洛撕心裂肺地喊道。

空間內所有的景物快速抽離,面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動蕩而模糊。

方洛醒了過來。

但夢中的一切讓他心有餘悸,方洛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像條缺水的魚。

剩下的時間再也沒能睡着,方洛再次起來開始研究那本父親留下的日記。

但直到天明,他都未再琢磨出什麽。

吃早飯的時候,方洛看出母親臉色不太好,他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

這麽些年來,母親從未當面跟他講述過父親的往事,昨天那些平日裏不願回憶的往事被徹底掀開,心中的滋味自然五味雜陳。

方洛估計母親也是一夜沒合眼。

因此他沒有舊事重提,兩人像什麽都沒發生,在一片安靜中沉默地咀嚼。

吃飯早飯,方洛出了門,沒有告訴任何人目的地。

半個小時後,一輛出租車在省醫院門口停下。

這是S省最知名的醫院,規模龐大,各類科室齊全。醫院占地面積也很廣,院內一共有兩幢大樓。從大門口進去是集門診和住院于一體的綜合樓。從後門出去,經過一個寬敞的空地,便能看見另一棟高樓,上面寫着“精神衛生中心”。

方洛此行要來的地方就是這。

昨天從母親口中得知張元瘋了之後一直住在這裏,方洛的心裏已經開始有了打算。雖然王英娟已經明說,這個人的病根本就治不好了,別說是記得過去的事,就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了,但方洛還是不死心,腦子裏總有一個念頭想要親自來這看看。

這棟樓比前面的門診樓人要少很多,空曠的一樓大廳很是冷清。

方洛一進門,導診臺的護士便看見了他。

“先生,您有什麽需要嗎?”

方洛目光在四周張貼的各式各樣的科室介紹表和樓層指引圖打量了一圈,之後說:“我想……找一個人。”

護士愣了一下,“您是要看望親屬嗎?”

方洛不知該怎麽回答,于是編了個借口:“你們這有沒有一個叫張元的病人?他是我的一個叔叔,我之前一直常年呆在國外,現在終于有機會回來,就想來看一看他。”

“哦……”護士猶豫了一會兒,在電腦上搜索起來,“我們院是有一個叫張元的病人。不過……你有他家裏人的電話嗎?或者叫其他在醫院登記過的親屬給前臺打個電話。”

醫院有規定,不能随便放陌生人進來,家屬探視一律要事先登記。

方洛犯了難,目光暗了下來。據母親說,這個張元和父親同為師範大學考古系的老師,在考古隊出事之前,兩家還有有些來往。但自從父親去世之後,這聯系便徹底斷了。想要獲得對方家屬他同意,這一時半會兒根本就不可能。

方洛正在糾結如何是好,這時忽然聽見剛剛跟自己說話的護士沖着走廊另一邊說了句,“蕭醫生早啊。”

方洛順着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自走廊深處走來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

此人身材瘦高,戴着銀框眼鏡,看起來很年輕,估計跟自己年齡差不多大。

那人微笑着跟前臺護士揮手,之後一點點走近,“怎麽,出什麽事了?”

護士說:“這位先生想探望以為叫張元的病人,但并沒有相關的手續。”

方洛感到随着護士的說話,那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雖然對方臉上始終挂着和煦的笑,但方洛下意識的感覺,對方藏在鏡片後的一雙眼睛十分銳利。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男人在簡單打量了他一會兒後,徑直跟護士說道:“沒關系,讓他進來吧。”之後轉頭看向方洛,“這位先生,您跟我來吧。”

方洛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人竟然這麽好說話,于是趕忙道謝:“麻煩你了醫生。”

“沒事。”

男人說着便向樓裏走去,方洛立刻跟上。

在對方轉身的瞬間,他瞥見男人胸前別着的金屬名牌上寫着:

主治醫師,蕭然。

方洛跟着蕭然進了電梯,電梯上行至十三層,打開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飄入鼻端。

走廊十分安靜,鞋跟磕在瓷磚上的清脆聲響顯得有些突兀。

方洛看到兩邊病房有序分布,只是這裏的門比起先前他住院的那家醫院顯得更加厚重,且從門上方型的透明窗口往裏看,能看見裏面似乎還有一層由鐵欄杆制成的栅欄門。

“你也知道我們這裏的病人有些特殊,而且這一層都住着高危病人。加裝這個是為了防止有人暴力破門逃跑。”蕭然的聲音适時地響起。

“哦,這樣。”方洛點了點頭,但總覺得這樣一來每一個病房就像一個密封的鐵盒,雖然是處于安全考慮,但還是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走到一處病房門口,蕭然的腳步停下,“你要找的人就在這裏。”

方洛擡頭一看,1315.

這間病房從外面看起來與其他間并無二致,但站在他的門口,方洛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起來。一想到裏面住的人是二十年前考古隊事故死裏逃生的一員,更是父親生前最後見到的人,他的心裏就變得忐忑不已。

“要進去嗎?”蕭然見他臉色發白,于是問道。

方洛目光一沉,堅定地點了點頭。

“叮”的一聲,蕭然用內部通行卡在門上的感應器刷了一下,房門解鎖,蕭然将其推開。

方洛跟在他的身後進去,只見這是一件十幾平米的單人病房,屋內布置簡潔,正中有一張床,旁邊一套桌椅,角落裏還有一個小櫃子裝着換洗衣物等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就再沒其他的東西。

而在這病人的活動區域之外,距離門口還有兩米寬的位置,還有一道鐵栅欄門,栅欄之間只有手臂粗細,且看起來十分堅固。這應該就是方洛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那個防止病人逃跑的隔離門。

方洛站在栅欄門外,往裏看去。病床之上,一個身穿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男人正在躺着睡覺。

“張元?有人來看你了。”蕭然沖着裏面喊了一聲。

聽到聲音,方洛看見床上的人動了一下。之後他緩緩起身,不過動作卻很遲緩。

方洛緊緊盯着對方看,試圖将眼前這個略顯消瘦的男人和母親口中那個頭發蓬亂、衣衫破爛狀似野人的男人聯系起來,但很可惜他失敗了。

面前的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很單薄,走路時後背微弓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不起眼的尋常路人。再加上對方帶着眼鏡,文弱的氣質還有點像是上世紀□□十年代的大學教師。

但只要細看,方洛便也知道,除了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蒼老之外,所有的往事在男人身上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了。

因為對方雖然對蕭醫生的呼喊有反應,但也僅此而已。此時此刻,男人目光呆滞,一只伸進嘴裏,口中發出“唔唔”的聲音,整個人癡傻無比。

看見對方這個樣子,方洛的心也一點點沉到了谷底。

這樣一個人,又怎麽能指望從他嘴裏問出東西呢。

但既然已經來了,方洛不想什麽都不做就這樣走。畢竟對方也是自己的叔輩,還是父親的舊友,一想到這,他再看對方臉上那與年齡不符的幼稚神态,心底就湧上一股濃濃的悲哀。

“蕭醫生,讓我跟他單獨待會兒吧。”

“好,我在外面随時叫我,有緊急情況就按鈴。”蕭然答應了這個請求,很快關門離開。

病房中只剩下了方洛和張元。

兩人相顧無言。

方洛就靜靜地看着對方玩手指、把身上的病號服脫了又穿好,之後又盯着床下的拖鞋發呆。張元似乎當他壓根不存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過了半晌,方洛終于看不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氣,開口:“張叔叔。”

對方面無表情地揪下了衣服上的一根線頭。

方洛硬着頭皮,“我是特意來看你的。”

“哦,對了,您可能不認識我。我叫方洛,方洪……是我的父親。”

方洛試圖介紹自己,希望能吸引張元的注意。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說出父親的名字時,床上的人猛地頓住了。緊接着以一種方洛完全沒想到的速度直接向着他的方向沖了過來。

男人整個身子撲在鐵栅欄上,震得整個栅欄門“嘩啦嘩啦”直響。他兩只手扒着鐵杆,眼睛直直瞪着方洛,眼球都快要凸出來。與此同時他還張着嘴,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不斷喘着粗氣。

見此情景,毫無心理準備的方洛被狠狠吓了一跳。這人哪裏還是剛剛單薄瘦弱的文人模樣,這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頭惡狼。

然而雖然方洛被吓得不輕,但他簡單回想了一下,就立刻意識到了對方發生如此巨大轉變的原因。

“你還記得我父親對不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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