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看見這一幕,方洛驚呆了。

池中的這具屍體，正在十分緩慢地一點點舒展着自己的肢體，而後,從水下悠悠地站了起來。

而與此同時,方洛注意到對方原本枯瘦幹癟的身體也起了變化，整個人好像被泡發的木耳一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舒展開來，皮膚上原本皺巴巴的紋路也一點點消失不見,甚至開始變得紅潤起來，很快便看起來與活人無異。

而伴随着身體上的變化,對方的動作也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起來。

如果說最先是如同老舊生鏽的鐘表一樣,緩慢而僵硬地移動肢體，甚至會發出“咯咯”的關節的摩擦聲；而随着人皮逐漸舒張飽滿，他的動作也愈加靈活，很快變得和正常人一樣。

而面對這一詭異至極的景象,搬運屍體的男人似乎習以為常,面無表情地走到大鐵門前掏出鑰匙開鎖。而這個重新活過來的‘屍體’似乎也不怎麽意外,只是低頭看了一眼新鮮的皮膚，便兩手撐着從池子裏爬了上來,濕漉漉的上岸,并跟在了男人之後。

很快，大鐵門開啓,那人盡管渾身滴着水，但卻無比自然、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從被扔進池子裏到上岸離開，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而旁觀了全程的方洛目瞪口呆。

并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洛總覺得,這個池子的水似乎變得比之前深了一些，沒那麽晶瑩剔透，而是變得有些發黃了。

對于第二具屍體，男人如法炮制，将其從傾斜的鐵床上滑到了池子裏。很快，水面上濺起巨大的水花，并翻騰起了白色的泡沫。而待水面逐漸平靜後，不到一分鐘，一個人頭緩緩從中鑽了出來。

這一次是個女人，她的整個外表也同前者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一具“屍體”恢複到“正常人”的樣子。而與對方的淡定不同，這一回女人睜大了眼，一臉不可思議。她不停地在水中檢查着自己重獲新生的身體。還是岸邊的搬屍人催促她快點上來，她才又驚又喜地爬上了池子。

不過上岸後女人并沒有立刻離開，而一旁的男人也沒管，繼續去泡下一個。很快，第三個死而複生的屍體也上了岸。

對方擰着衣服上的水，四處看了看，甚至和剛才那個女人攀談了起來。

雖然離得遠，但方洛還是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你是第一次嗎？”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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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三次了，你是多少天？”

“45天。”

“那你真長，我才13天，還得重新去醫院排號，從外頭找新的。”

“真麻煩，要是換一次能永久就好了……”

兩人說着說着，結伴走出門，漸行漸遠。

而在他們的身後，聽到一切的方洛心神巨震。

45天……13天……去外頭找新的

這些熟悉卻又陌生的字眼組合到一起，似乎将他腦海中那些紛亂的念頭穿成了一條線，之後指引出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原來這些人的複活，是借助‘門’外現實世界中人的力量。他們似乎能通過某種手段攫取門外世界人的生存天數，并轉接到自己身上，而這也是‘門’外人忽然長睡不醒的原因，因為他們一部分的生命時長，被悄無聲息地偷走了。而這個池子就像是介質一樣，能夠讓這些‘門’內原本已經死去的人吸收外面的生命，從而達到‘死而複生’。

但是從目前看來，這樣的生命掠奪是有時限的，就像這兩個人提到的天數，又長又短，最多也不過幾個月。而他們提到的‘去醫院排號’，恐怕意味着，這個世界每個醫院都有這種特異的池子，在這個世界，醫院除了治病救人之外，還有另一個功能，便是進行生命的“置換”。

思及此，方洛不禁感到一陣惡寒。

之前門內門外是兩個相對獨立的世界，現實世界中的人只有不小心誤入‘門’，才會堕入門裏邊的這個世界。而現在，這個黑暗詭谲的世界竟然可以将無形的手伸到門外，越過屏障，直接吸收現實世界中人的生命。

就像太極圖，黑白二者之間本來有一條泾渭分明的界限，而現在，黑暗的一方竟然可以以一種完全無法察覺且擴張性極強的方式，讓黑色的濃霧一點點侵吞、滲透到另一方的世界。就像黑洞一樣，吸收着外界的生命。

雖然現在它還只能吸食一部分人僅僅幾天到幾十天不等的生命時長，可是如果這股黑暗的力量不斷發展壯大，也許某一天，“門”內世界會完全侵吞掉門外的現實世界，并輕而易舉地殺死裏面的所有生命，作為置換，門內的怪物将獲得永生。

一想到這樣的景象，方洛頓時感覺渾身發冷，整個人如墜冰窟。

但更令人絕望的是，他對此完全無能為力，并且，他已經進入了門裏。

而就在他陷入悲觀的情緒時，“嘩啦”一陣響亮的水聲将他拉回到了現實。

方洛心中陡然一驚。

他忽然意識到第四具屍體已經被扔進池子裏，而按照現在這個順序，下一個就是他了。

盯着那愈漸泛黃的池水，方洛頭皮有些發麻。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原本在池邊的男人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走來。

方洛一顆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聽着一點點接近的腳步聲，他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翻身暴起。然而僅僅過了幾秒，方洛便驚訝地發現對方似乎并不是沖着自己來的。男人與自己的床位擦身而過，之後反而停在了左側姜鑫的身前。

方洛感到有些納悶，于是悄悄掀起一角去看，結果心裏“咯噔”一下。

借着池邊燈杆暗淡的光亮，方洛看見，姜鑫所在的床位上，有一條泛着金屬光澤的拉鏈，悄悄露出了白布。

方洛立刻認出那正是姜鑫褲子側面作為裝飾的一條拉鏈，之前逃跑的時候沒注意，沒想到竟在此時暴露了出來。

而此時此刻，男人身子釘在原地，疑惑地盯着那條拉鏈，同時伸手想要去觸碰。

下一秒，姜鑫一把掀開白布從鐵床上翻了下來。

完了。

方洛心中猛地一沉，到底是被發現了。

既已如此，也顧不得什麽暴露，方洛也幹脆起身從鐵床上一躍而下。

看見忽然出現的兩個大活人，男人目瞪口呆，不過僅僅一秒，對方墨黑的眼珠便詭異地轉動了一下，之後竟然以極快的速度向剛從地上起來的姜鑫撲了過去。

姜鑫措手不及，連忙像旁側躲閃，但還是被對方抓住了胳膊。她用力掙紮，卻無論如何都掙不脫。

方洛立刻沖上去幫忙，但讓他驚訝的是，對方那幹瘦的手臂仿佛鐵鉗一樣，怎麽都掰不動。情急之下，方洛雙手結成環從背後箍住了對方的脖子。

這一下方洛幾乎用了九成的力氣，男人很快感覺到窒息，手也一下子松開，整個人向後倒去，而這一下子帶的原本位于他背後的方洛也跌在了地上。

方洛本來想爬起，結果不經意間瞥到面前的男人，頭皮忍不住一炸。只見對方的眼睛忽然變了，那濃墨一般的黑色一下子從瞳孔中擴散至整個眼球，從中還閃爍着詭異的光。

而與此同時，屋漏偏逢連夜雨，池子裏那具屍體也正在緩緩地從水面下冒出頭，腦袋“咯咯”地轉向他們所在的方向，似乎也被這邊的動靜所吸引。

方洛心中一沉，感覺這一遭是躲不掉了。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尖利的女聲：“躲開！”

是姜鑫的聲音。

意識到的瞬間，身體的反應已經快過頭腦，方洛本能地就地一滾，下一秒，一陣巨大的“轟隆”聲貼着他的耳側響起。

這七個鐵床本來就緊挨着，相互之間間隔不到半米。而剛剛姜鑫站在最邊上的位置向裏一推。而這七張床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撞一個，最後連成火車一樣，嘩啦嘩啦地向池子裏墜去。

而方洛和男人原來躺的位置正好在這列“鐵床車”的行駛路徑上，方洛得了提示堪堪躲過，而那個男人毫無準備，直接被一頭撞進了池子裏。

随着一連串的“撲通”聲，七張鐵床連帶着男人全部滑落進了水池。而與此同時，一聲極為凄厲瘆人的慘叫劃破夜空。

只見掉進池子的男人忽然在水中瘋狂地掙紮了起來，但僅僅數秒，對方的皮膚就像生生被抽幹了一樣，迅速癟了下去，很快整個人就變成了骨架上包裹着一層薄皮。

這一切的變化太過于猝不及防，原本只想救人的姜鑫一下子驚呆了。

方洛也狠狠地震驚了，但随即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這個池子的‘生命置換’，難道是相互的？屍體經過池子的浸泡能死而複生，而活人接觸就會立刻變成一具死屍。難道這個搬屍人正是被池水抽走了生命？那他失去的生命天數會不會還給那些在現實中昏睡的人的身上？

不夠這種猜測目前來講無法考證，對于二人來說，當務之急還是趕緊逃出這裏。此時鐵門已經敞開，方洛立刻招呼驚魂未定的姜鑫往外跑。即使出了門，兩人也絲毫不敢停下，又沿着外面空曠的大馬路跑了好久。直到兩個人都脫了力，不得不虛弱地靠在樹邊大口喘着粗氣。

姜鑫劇烈地咳嗽一番，回頭看了一眼，“還好，沒人追出來。”

方洛點頭，但同時神情絲毫不顯放松，“那人已經死了，醫院估計很快就會發現出事了。”

這麽一提，姜鑫又緊張起來，“那我們該怎麽辦？”在這個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跟危險脫不了幹系。

方洛也沒好的辦法，他擡頭看了眼前方不遠處的賓館，“只能先進去躲一躲了。”

賓館離得很近，兩人拖着發軟的腳步進門。前臺女人本來在打瞌睡，見有人進來，奇怪地打量了他們一眼。

方洛下意識偏過頭，開口：“還有房間嗎？”

女人：“就剩一間了。”

方洛點頭：“行”

兩人二話沒說同意，拿着房卡上樓。

直到進屋後重重關上房間門，二人才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

方洛來到窗邊，從高處俯視外面，馬路上空無一人，并沒有醫院的人追過來。确認安全過後，他将窗簾拉嚴。

牆壁上的挂鐘顯示現在是淩晨四點多，還有兩個小時天亮。他們幾乎足足折騰了一晚上。

方洛靠坐在牆邊，腦子裏亂糟糟一片。得知了集體沉睡事件的原因之後，他并沒有感到輕松些，相反，心情變得更加沉重。他一想到門裏的世界已經能在無形之中滲透到現實中的每個角落，他就感到一種深入毛孔的寒意。

但與此相對的，他即使知道真相，卻什麽都做不了。他已經被困在這個世界自身難保，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侵蝕掉所有的神志，變得和這裏的怪物一樣。

一片寂靜中，絕望而壓抑的氛圍在狹小的屋子裏蔓延。

兩人就這麽沉默着坐到了天亮，當清晨第一縷光穿透雲層灑下，方洛将厚重的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隙。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事實如此，他總感覺這個世界的陽光是慘白的，一點也沒有太陽所蘊含的暖意與生機，反而透着一種死氣沉沉的氣息。

他向下看，馬路上已經有零零散散的人在走，只不過每一個人都臉色灰白，表情漠然。

方洛将窗簾拉回去。

他本來想出去打探一下醫院方面的消息，但想了想還是不要冒這個險。房間裏正好有一個電視，方洛順手将其打開。

這個世界的電視節目看起來和“門”外并沒有什麽不同，有的臺在重播一些影視劇，有的在播放早間新聞。方洛随意浏覽，發現畫面中的人和外面看到的一樣，都多多少少帶着一種死氣。即使這個人是笑着的，但會讓人覺得，這個笑仿佛是假面一樣，一揭就掉。而當人們用幽深的眼睛看向鏡頭時，方洛總覺得那種目光仿佛有實質一般穿透屏幕直接看向了自己，那種感覺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方洛感到有些不舒服，于是想把電視關掉，然而就在手指按上電源鍵的一剎，一則插播的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

“今日一早，有市民發現東陽醫院發生兇殺案件，一搬屍工被人發現溺閉于醫院後院的水池，屍體被發現時，已成白骨狀。”

方洛心髒頓時跳漏了一拍，這不就是他們幹的事麽。

主持人繼續說：“警方調取監控發現此二人有重大作案嫌疑，還望廣大市民配合調查，積極提供有效線索。”

随着主持人話音落下，電視畫面閃爍了一下，之後，一張照片鋪滿了屏幕上。

“快看，是我們！”姜鑫的驚呼聲響在耳邊。

只見屏幕上那張被放大的照片，正是醫院的監控錄像，雖然是在晚上，光線并不清晰，但還是讓人能一眼認出，上面慌忙中逃跑的一男一女，正是方洛和姜鑫。

“完了，我們的樣貌被公布了，這下不只是在醫院，所有人都能認出我們了。”姜鑫聲音難掩驚恐。

方洛一時間也是心亂如麻。

電視機裏毫無感情的女聲還在繼續播報下一則新聞，而就在這時，方洛忽然聽見了一聲響亮的敲門聲。

他愣了一下，随即将電視靜音，很快，清晰的敲門聲再次從門外傳來。

方洛和姜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緊張。

方洛咽了咽口水，試探性地問道：“誰啊？”

回應他的是一個年輕的女聲，“客人您好，請問需要早餐嗎？”

方洛斷然拒絕，“不用，謝謝。”

話音落下，那人沒再說話。聽着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方洛淺淺松了一口氣。

姜鑫也拍着心口，“還好她沒進來。”

然而就在兩個人剛剛松懈下來時，外面忽然傳來“咣”的一聲巨大聲響，屋門像是被什麽硬物撞擊。

“啊！”姜鑫吓得心一顫，“這是什麽動靜？”

方洛也是臉色一白，目光死死盯着幾步之外的屋門。

然而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那巨大的撞擊聲再次響起，聲音重且急促，整個門被撞的咣咣響。

姜鑫強忍驚懼，“是剛才那個人又回來了嗎？”

然而方洛抿着唇，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

這樣劇烈的動靜哪裏像是一般人敲門，難道他們藏在這被發現了嗎？

門外，敲門聲還在繼續，并且越來越重，甚至靠近地面的門板都有細小的灰塵在震動。

方洛猶豫了一下，回頭對姜鑫食指豎在唇邊比了個“噓”的手勢，之後輕手輕腳地來到門邊。

這房門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門鏡，方洛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眯起一只眼睛透過門鏡向外看去。

結果只看到了正對着的白牆，走廊裏空空如也。

方洛愣了一下，湊得更近去看，然而就在這時，圓圓的鏡頭中忽然出現了一張沾滿血污的人臉。

本就可怖的臉在門鏡的扭曲下顯得更加駭人，而方洛一眼就認出，對方正是在醫院看到的那個吃人心髒的女人。

方洛“啊”的一聲，驚叫脫口而出，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女人竟然會追來到這！

而更讓他心驚的是，在這個時候，他終于意識到了這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聾的“咚咚”聲是怎麽來的。

玩過游戲的都知道，當游戲中建模的人物在行走中遇到環境內的障礙物比如穿不透的牆體時，模型就會保持着行走的姿勢，但卻一遍一遍地撞向那個障礙物，就像卡bug了一樣。

而現在，就在他的門外，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正在一遍一遍用頭撞向門板，想要沖進屋內。但由于這個門阻隔，她被擋住難以進來，所以只能僵硬而瘋狂地撞擊着這扇薄薄的門。

方洛就看着那張血淋淋的臉驟然放大，撞在門上發出“咣”的一聲，緊接着又拉遠，再回來重複之前的動作。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對方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被圓形門鏡卡出來的凹坑。

方洛一連倒退三步，臉色慘白。

姜鑫被他這樣子吓到了，急忙問道：“怎麽了？”

方洛聲音顫抖，“快……快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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