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故人本殊途(修)

下了馬車,岳小舟一邊任由忍冬為自己整理儀容,一邊擡頭仰望高聳如雲的危月樓。

危月樓坐落在三江并流後川江的起始之處,七層塔式的歇山頂樓閣拔地而起,是三川城中登高瞰江的最好去處。各處的文人雅士都曾賦詩以贊三江合一的勝景,川江更是得名于此,而危月樓的美名則來自于本朝開國文皇帝的親筆手書,“天樓眺三水,危月懸萬波。”自此之後,危月樓當仁不讓被譽為東境第一名樓,名流騷客皆趨之若鹜,只為一睹太祖文皇帝墨寶真容與三江彙一的絕代景致。

齊睿白包下了危月樓七層的攬月閣宴請她和叔叔岳文謙,攬月閣顧名思義,恍若伸手方可攬月,只因視野開闊,攬月閣一宴便要價千金。

五年前的忐忑不安化作了一抹輕描淡寫的冷笑,岳小舟看見岳文謙的馬車早已停在了危月樓的前苑,一身華貴卻并不張揚的叔叔正站在遠處,笑盈盈地走了過來。

岳小舟在白天裏卻感到了江水刺骨的冰涼,她仿佛重新被逼站在了船頭,身後是黑暗的江水,而岳文謙站在對面,笑着走向自己:“小舟,我的好侄女,你到底也算是個聰明的姑娘,眼下的情形你又何必再跑。”不由自主向後退去,岳小舟回頭一望,她的身後是黑色的河水,波光只映襯出火焰的紅色來,看起來恍若流火的深淵。

“岳文謙!事到如今你已不必惺惺作态!”岳小舟倔強地捂着劇烈起伏地胸口看向岳文謙,目光掠過一旁的晏北寒,絕望中竟更加聲色俱厲起來,“我委你重任,許你前程如錦信任不渝,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麽?晏北寒?”

沉默中,有風聲掠過水面撥動秋荻沙沙作響。

“我要的不止如此。”晏北寒的聲音涼透了夜色。

冷汗順着脊背流下,眼前一晃又回到了現實中來,身邊忽然響起熟悉的聲音,“小姐……”岳小舟看了看一旁被自己方才神情鎮住的忍冬,扯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

十指蜷曲後又緩緩放開,岳小舟在心底提醒自己,難道死一次還不夠?唯有冷靜才是智謀最好的摯友,決不能因為恨意而輕舉妄動。

“二叔來得這樣早,小舟失禮了。”

面對岳小舟的微微颔首,岳文謙一愣,忙笑道:“大喜的日子裏要你這樣奔波,我本也不想,只是如果讓钊王久等怕失了禮數,雖然你與他……不過如今還是謹慎些好。”

岳文謙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讓岳小舟心頭泛起怃然,她低頭淺笑卻并不多言,等待她的将是什麽自己再清楚不過,岳文謙當年為了讓自己心煩意亂設下的圈套如今卻休想再套住眼前的岳小舟。

岳小舟随着岳文謙在危月樓掌櫃的穿引下來到了七層的攬月閣,早有侍衛佩刀守在門前,兩個穿着甚為考究的下人打開雕花木門,岳小舟看着縱深的閣間盡頭,齊睿白一身月白色站在窗前轉過頭來,眉目如初。

钊王齊睿白第一次來到三川城的時候正是雲河平原叛旗高舉之時,他奉旨平亂剿逆,金戈鐵馬中他騎馬走在最前,岳小舟還記得,那日他也是這樣一身纖塵不染的月白色,惹得三川城的女子紛紛矚目低語,以至半年後他一戰成名徹底平定雲河之亂歸來之時,馬蹄所踏之處盡是女子丢下的鮮花。

可是他要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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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正齊睿白邀約要與自己商讨糧饷的漕運,他們二人雖然早已道不同不相為謀,可生意上的往來卻牽牽絆絆,岳小舟想最後說服齊睿白收回成命,不要冒險,可就是在這危月樓,在這攬月閣,等待她的只有重重殺機。

如果不是岳鳶拼死相救,自己根本逃不出那時的危月樓。

往事歷歷在目,曾經的溫柔缱绻不知是在何時消失不見,而此刻同樣不知道答案的岳小舟走到桌前,與岳文謙一同行了大禮,起身之後臉上卻挂着生疏的淡漠。

目光交彙後,岳小舟看見齊睿白的笑意裏深埋了陰鸷,這才是她最熟悉他的模樣。

她能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卻無法改變齊睿白在此時此刻的想法,但心中有了計較的岳小舟并不急切,她只是安靜地看着齊睿白,看着他眉目如畫氣宇逸然地伸手,示意二人落座。

“岳老板別來無恙。”斟了一杯酒,齊睿白笑意殷殷地擡手飲下,空杯微垂地示意,瑩白骨瓷的酒盅裏流下一滴殘酒。

岳文謙有些尴尬地打量了兩人,輕咳了一聲,笑着附和:“钊王雅量。”

“二叔,侄女有些話想告知钊王殿下,不知能否請您……”

“無妨,無妨。”

剛剛落座的岳文謙慌忙起身,有禮地退了出去,岳小舟還記得自己當年也是這樣魯莽,但是這次她已然不是從前的真情流露。假作真時,岳小舟忽然就感到了報複的酣暢淋漓。

但這只是個開始。

“回京半年,再歸來時你已嫁做人婦,”齊睿白再次為自己斟酒,一飲而盡,“這酒就當賀你新婚之喜。”

“你回京大婚,王妃殿下是三朝元老之後,想必定是名門閨秀賢良淑德,小舟也賀王爺舉案齊眉鸾鳳和鳴。”岳小舟拿過酒壺自斟,手腕卻被劈空奪住。

“你明知我是被逼無奈!”

“你是被逼無奈,難道我就是與他情投意合?別忘了,如果不是他,我恐怕只能嫁給我二叔的兒子。”

“晏家十代世家早已沒落,後人流落各地恐怕已不知姓甚名誰,你從街上撿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子假扮晏家後代就以為後顧無憂?有朝一日岳文謙謀奪家業,你只會死無葬身之地!為何不答應與我回京?”

死無葬身之地?

她看着齊睿白少有的疾言厲色,劍眉緊蹙,一時竟啞然失笑。

“我離開了三川岳家該當如何?”岳小舟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再說一次,她輕聲在心中重複,再說一次,“更何況我岳小舟此生絕不屈居人下。我爹此生從未續弦,小舟不求別的,只想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首偕老,試問王爺以為如何?為了一個身邊莺燕成群的男子抛家舍業,值得麽?”

“你的驕傲遲早會害了你。”

“沒了驕傲,岳小舟也不再是岳小舟。”

手腕傳來壓迫的痛楚,岳小舟直視着齊睿白帶了愠怒的瞳仁,被他硬是從椅子上拽起身來迫近。

“你可還記得雲谷城?”

齊睿白的語調中帶了一絲陰森,岳小舟一凜,挑眉不語。

“記得就好,我就要你記得。”

齊睿白的面孔驟然放大,輕薄的酒氣噴在了岳小舟臉上,她下意識去躲卻因雙手被制無法閃避,肆虐的吻迫着她仰起了頭,與記憶中一樣,齊睿白不留餘地,而自己疲于招架。

“色厲內荏,你還是與從前一樣。”齊睿白擡起頭,有些凄怆地笑了笑。

與我希望你看到的一樣。

岳小舟掙脫開齊睿白的懷抱,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可手腕再次被握住,剛剛被捏痛的地方又激起了火辣辣的疼。

“雲谷城之事是我一時糊塗,齊睿白,可你就不怕報應麽?”

“報應?這半年來你岳家在雲河的買賣如虎添翼,這難道算是報應?”

對視中的沉默令氣氛僵持,最後,齊睿白松開了手,忽地笑了,“小舟,你應當清楚,有的船一旦登上就再難逆流。”

“這話你要對自己講。”

“是啊,你我二人已是覆水難收,”齊睿白眸光一閃,定睛在岳小舟的臉上,“不過生意上的事本就不講情面,父皇将雲河三城交托于我管轄,還望岳老板今後鼎力相助才是。”

不等回答,齊睿白已笑着揚長而去。

岳小舟走到閱景臺前,緩緩推開門邁步而出,正午的驕陽晃得人眼發麻,目所能及之處已是湛藍的天際,赫日當空下川江猶如玉帶牽引過大地,江面上的船只川流不息,號子的喊聲隐約入耳。

“小姐……”

岳鳶不知何時走到了身後,岳小舟并不回頭,淡淡地開口:“二叔和钊王都離開了?”

“是。”

“阿鳶,剛剛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

“你覺得我變了麽?”

一陣沉默,岳鳶的聲音有着遲疑和膽怯,“方才的小姐與往常沒有分別,只是今早……今早的小姐與平日裏……實在是……”

笑聲打斷了岳鳶的話,她愕然地看向背對着自己幾乎笑彎了腰的岳小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岳小舟還記得,五年前的此時此刻,她就在這觀景臺上迎着煦風與烈日哭了兩個時辰,金時不同往日,她只想放肆地大笑一場。

“小姐!”岳鳶上前兩步在岳小舟身側單膝點地,急促地說道,“如若哭出來好受些,小姐千萬不必委屈了自己!”

岳小舟笑着攙扶起岳鳶,拉着她的手說道:“哭?我為何要哭?騙得了齊睿白恐怕是我目前為止難得成功的事情,難道不該為之一笑?”

岳鳶不敢答話,雙目中閃爍的遲疑顯得格外急促,岳小舟輕拍着她的肩正欲開口,一聲雄渾的高喝打斷了二人。

“升篷!”

聲音來自臺下的江面,一艘堪比樓船大小的貨船正向川江上游轉舵,随着船員們整齊劃一的號子,絞盤轉動,主桅杆上一面巨大的帆搖搖升起,正在眼前。

帆山濃黑的“岳”字徐徐展開,號子聲響驚飛了栖息在危月樓上的水鳥,岳小舟眯起了眼,看着正午驕陽為岳字帆鑲嵌出黃金般的色澤,貨船立帆後速度明顯加快,帆向側傾,風動舟行。

岳小舟的十指不知何時緊扣在圍欄之上,她聽見自己的心跳随着波濤澎湃,長風不但揚起了巨帆也拂動了她衣裙的寬袖與下擺,岳字橫亘在眼前,這是她一生中見過最美的景象。

“阿鳶,我回到這裏不止是為了仇恨,”岳小舟伸出手去,像是要捉住風一般握緊,岳鳶從未見過小姐的眼中有着這般耀眼的狂熱,“我從未像此刻這樣渴望真正地活着,這些錯過的景致我絕不會再讓它們白白流逝,爹爹留給我的是萬貫家財與尊榮富貴,有朝一日,我要将它們化作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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