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北上驚魂行(上)

生機勃發的春日裏,雖然雲谷城四處可見忙碌的人影,卻仍然透着浩劫過後的沉寂。

船舷正對着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的碼頭,只是雙目可及的樓宇房屋都是簇新的,有的還正在修繕。聽聞雲谷城城破之前曾經的城主雲聿南曾下令禁衛四處焚城,等到齊睿白攻占雲谷後所見到的,也只是正在燃燒的半城廢墟。

現在看來倒是所言非虛。

岳小舟站在船舷上,碎發被暖風吹拂着,這座滿目瘡痍的昔日繁華巍城淪落至此又有她的多少罪孽?

曾經的自己也曾有過近乎愚蠢的天真,如今看來,這雲谷城的存在便是時刻提醒岳小舟的最好警示。

“小姐,”岳鳶一直站在岳小舟的身側,“雲谷城眼下這樣的光景,只怕钊王是看上了岳家的銀子才邀你前來。”

岳小舟聽了這話忽的笑了出來,“銀子這樣好的東西誰不喜歡,你難道不喜歡?”

一抹明若霞光的紅潮爬上了岳鳶的臉頰,她急忙分辨道:“岳鳶只喜歡一直陪在小姐身邊。”

“現下只有你說這樣的話我才信。”岳小舟展顏一笑,可是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愁緒萬千。

有意除去晏北寒的人不知是誰,沈旬剛剛入主運局還有待試探和磨砺,至于岳文謙,雖然她已然斷其一條臂膀,但變數無窮仍不能掉以輕心,至于此次命她親自前來雲谷城的齊睿白,岳小舟不禁蹙眉,如果他想的真是銀子也就罷了。

廖大人事成,岳家也沒有半點幹系牽扯,可岳小舟知道齊睿白并不簡單,他的智謀足以與野心匹配,這才是他最為恐懼的地方。

思緒紛亂間,船緩緩靠岸。

岳家在雲谷碼頭的管帶孟規同早已等在那裏,見岳小舟走下船來便急忙上前,又吩咐手下将消息帶回三川,說是大小姐安全抵達。岳小舟一掃旅途的疲憊,滿面春風地向他問起雲谷城的現況。

果然不出她所料,戰火荼毒固然已損了雲谷從前的繁華,但百廢待興也未嘗不是機遇。

就算是钊王真的希望岳家能夠參與重建碼頭與雲谷,這筆生意未嘗不是長遠之計,倒不至于因為齊睿白的目的不明而輕易拒絕。

只是對手是齊睿白,岳小舟心中還是存了幾分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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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推辭,孟規同一口一個徐管帶的吩咐不得有誤,最後竟親自随行将岳小舟的馬車護送至了钊王府門前,并執意要等她出來後再接回去,岳小舟心中感激徐俨的安排,謝過孟規同,便讓岳鳶随自己向王府正門走去。

雲谷城從前的城守府匆匆改了钊王府的匾額,三個大字蒼勁有力,是出自當今盛上的手筆,岳小舟命岳鳶将拜帖遞給門前的侍衛後仰頭觀望,不知皇帝将雲河平原三城賞賜給齊睿白究竟是何用意。

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岳小舟便被府中總管恭敬地請了進去,岳鳶雖然牽挂岳小舟的安危想一同入府,卻被總管以钊王之命阻攔下來,岳小舟安慰岳鳶兩句後才從容不迫地走入王府。

齊睿白生性風雅,仍在修繕中的雲家舊府被布置的簡素清雅,沒有多餘的奢靡擺設,連院落中栽種海棠與棣棠的盆甕都是素色的寧窯月瓷。邁入工匠上上下下攀爬修葺地內苑門,穿過爬滿紫藤的紅榆木架拱橋,齊睿白将設宴的地方選在了湖心秋蔭廳,岳小舟只見觸目皆是綠意盎然,風過小湖蕩起漣漪散漫,只可惜這樣韻致不俗的地方卻要拿來用作爾虞我詐。

“岳當家一路辛苦了。”

秋蔭廳門前,齊睿白一身灰青色的衣衫風度翩翩,逸然出塵。

“王爺客氣了。”岳小舟斂眉垂手,行了大禮。

齊睿白眼中分不清喜怒,他看着岳小舟恻然一笑,伸手扶她起身,卻被岳小舟巧妙地閃開。

“我準備了一桌酒菜為你接風洗塵,”齊睿白不以為忤,“來。”

随齊睿白走入小廳,圓桌上擺了十道菜肴,都是尋常岳小舟愛吃的菜色,十個圓盤圍繞着了一圈,獨獨空出了中間主菜的位置。

不等岳小舟細想,齊睿白已經就坐,一張圓桌只在他身邊有一張空着的椅子,她只得從容地走過去落座。

“危月樓一別岳當家憔悴了不少,這一杯酒小王先幹為敬。”齊睿白舉杯飲盡。

池中的錦鯉躍出水面,帶着透明的水花又鑽了回去,細小的聲音從洞開的朱戶傳入安靜的廳中。

岳小舟也微揚下颚,恭敬地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飲而盡,“钊王請我來此不是只為了敘舊吧?”

“正事要談,舊也要敘。”齊睿白将兩只酒杯重新倒滿。

“客随主便,王爺說便是了。”岳小舟不敢在齊睿白面前過多言語,垂眸随口說了一句。此時的她,再不是當初那個心扉初綻的二八少女。前世面對他時,她也曾有過心如鹿撞的悸動,只是如今,所有一切都沉入了三江底,唯留下不安和防備、猜忌。

酒香撲鼻,岳小舟佯裝鎮定,面上帶了恰到好處的笑容。

“幼年聽夫子講學的時候曾知道一個典故,”齊睿白微笑着輕晃酒盞,目光沉溺其中,“前朝有個叫姜夔的詞人垂老之時思及舊愛寫到‘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那時年少輕狂,不解其中意味。直到那一日危月樓宴罷我乘舟北上,看了雲水兩側綠柳婆娑春寒料峭才忽然明了這句詞中的潸然無奈。”

“王爺正當壯年,與垂老相距遠矣,更何況舊愛新歡不過是浮雲蔽日,王爺志向高遠堪比鴻鹄,終有一日會看盡雲卷雲舒。”

“你當真這樣想?”齊睿白微眯了雙眼,漾開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如若不然呢?王爺現在坐擁雲河平原,地處三江要塞,正是‘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時候,又何必為了不值得的人與不值得事徒生感慨。”岳小舟沉默了一下,卻還是笑着開口。

“不值得的人?當日我北上雲谷,的确是這樣想的,可是如今卻不同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小舟,你不應該妄自菲薄才對。”齊睿白笑着将酒杯放下,拍掌三聲。

齊睿白言語中透露些許不善,岳小舟來不及分辨,目光就被雙手拖着蓋有赤色雲緞托盤款款而入的一名侍婢吸引,那侍婢也不行禮,只是将托盤穩穩落在圓桌中央的空當上,而後施施然離去。

岳小舟打量着隆起的赤色雲錦,身旁齊睿白不知何時起身,“接風洗塵當有主菜,我特命人從三川尋了原料做出小舟你最愛的佳肴,不知可合了你的心意?”說罷,齊睿白一把掀開了覆蓋的雲錦,一個猙獰的人頭赫然出現在美味佳肴的中央。

起身時帶倒了圓凳,岳小舟渾身都在顫抖。

那人頭不是別人,正是三川城守廖大人!

齊睿白像是在細細品味岳小舟臉上的恐懼,長眸微睐,唇邊挂着沉醉而滿足的笑容。岳小舟凝視着盤中廖大人的首級,死前一瞬的恐懼凝固在了他的臉上,恐怕自己此刻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

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個血淋淋的首級,而是自己的盤算被齊睿白知曉,而今只剩下功虧一篑。

“他本來可以致仕歸家頤養天年,小舟,是你害死了他。”齊睿白的聲音像是毒蛇吐信,寒意深埋入骨。

“我不懂王爺的意思,”岳小舟目光一冷,迫視齊睿白,“廖大人之死與我沒有任何幹系。”

“與曾經我眷戀過的岳小舟的确沒有半分關系,可是如今,佳人不知所蹤,我眼前的只是岳家的當家而已,”齊睿白一指盤中首級,笑着說道,“胡琛死得冤枉,銅船本就難以駕馭,出事實屬正常,你們二人籌謀細密,我自然也沒有證據。只是我十分驚愕你居然知道我暗中任命胡琛的目的,未免岳家遭遇變故兵行險招,還是這樣出色的籌謀,小舟,我不等不承認,剛剛接到消息時我也以為只是意外,可事後細想,這招借刀殺人當真是驚妙絕倫。”

岳小舟面色已經如常,眸光中也已沒了方才的恐慌,“王爺說得我一個字都不明白。”

“無妨,你只需明白一點,敢逆我心思的人只有這一個下場便足夠了。”齊睿白的聲音之輕,三步之外幾不可聞,但每一個字都重重敲在了岳小舟的心上。

“看來岳當家是不喜歡這桌接風菜肴,也罷,敘舊過了我們來談正事,”仿佛桌上的人頭不存在一般,齊睿白逸然地落座,“雲谷城如今的模樣想必一路上岳當家已經看得十分清楚,焚城之時岳家的倉庫盡毀,官家的碼頭也受了連累,小王希望岳當家能盡快重建起倉庫和碼頭,畢竟雲谷重建離不了四方物資,河道周轉,碼頭自是首當其沖的重要。”

聽透了齊睿白話裏話外的意思,岳小舟将冷笑逼入心底,一時間恐懼被抛到了九霄雲外,她也恍如無事般扶起圓凳,在舊位端坐,“岳家自家的倉庫沒有問題,等回到三川我便着人找營造師父繪制草圖制作燙樣,但碼頭是官家的地盤,岳家還不敢僭越。”

“從前雲谷的碼頭上一半的泊位都屬岳家,如今在當家口中竟好像毫無瓜葛一般?”齊睿白的笑意凝滞在了眼中,他沒有想到岳小舟竟然還能如此從容不迫地與他讨價還價。

“泊位的租子岳家一分不曾少過,從前如此,以後亦然。王爺如若真的想岳家承擔起重建碼頭的些許心力,我倒是有個好提議。”

齊睿白看着岳小舟三分從容七分沉重的笑容,眸色愈深,可他還是自如地笑着點了點頭,示意岳小舟說下去。

“重建碼頭話花費甚劇,岳家傾盡所有也只能助王爺三成,不過在商言商,岳家如果出了這銀子,那麽碼頭落成之日,岳家要占六成的泊位,且漕稅有減,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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