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北上驚魂行(下)
“泊位的事可以再議,但漕稅絕不能與慣例有別。”
齊睿白說的雲淡風輕,可岳小舟看到他握杯的手上關節微微泛白,杯中的酒也漾起一圈圈的紋路。
“雲谷城重建并非只靠錢糧,這點王爺比我更清楚,戰亂過後四方的船只都未必願意停靠雲谷,雖然運送重建物料和糧食的漕船來往不斷,但這不過是表面上的喧嚣。重建之初,雲谷城也不會像繁盛之時那樣會有無數的船只南下走貨,王爺如果真的想再興雲谷,不如将一些尋常貨物的漕稅降下來一些,引得更多船只商賈往來。”
岳小舟說得十分誠懇。這不是謊話也不是圈套,她心裏格外清楚,自從雲谷叛亂之後雲水這條河道幾近荒廢,從前往來的無數船只消聲覓跡,岳家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上一世裏,由于岳小舟沉溺在怨恨與防備中失去了遠見,因此等到齊睿白重建雲谷之後,岳家從前在雲水上的影響也煙消雲散。這一次她既然知道雲谷城有朝一日會重新成為繁華重鎮,自然不會因為個人的愛憎而牽絆生意。
齊睿白沒有馬上應允,也沒有拒絕。
他親自送了岳小舟離開王府,王府門前是兩棵已經被燒黑的柳樹,一人合抱的焦黑樹幹上已經抽出了新綠的嫩芽。
“岳小舟。”齊睿白叫了許久沒有說過的全名,他看到岳小舟的背影在停滞後緩緩轉過來,凝視着自己,“我不是只有一個胡琛,可你只有一條命。”
說罷,他笑了笑,轉身走入王府大門。
這樣意味深長的警告岳小舟不是不明白,可她絕對不能坐視不理。齊睿白與岳文謙狼狽為奸,對岳家圖謀不軌,難道她真的要小心翼翼只防不攻?
牽挂家中諸事,岳小舟只是在雲谷城安頓了一日,第二天一大早便登上了回三川城的船。
從雲谷城到三川城,不過三天的水路。
出發後的第一天夜裏,岳小舟披了披風站在船舷上。夜風不暖也不冷,可她将披風攏了又攏,卻仍覺寒意沁心。
岳小舟自幼學商,卻也知詩詞。昨日,聽齊睿白說“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的時候,她心中還是有些悵然。不為眼前這個與自己越發背道而馳的男人,只是為如今扛起岳家的自己。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姑娘時,看着爹爹執掌岳家仿佛信手拈來,全家上下無不馬首是瞻。她一直以為這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她有數都數不清的銀子和産業,又有什麽事是她辦不到的?世易時移,曾經的小姑娘死了一次後成了今時的岳小舟,她站在夜色中,諷刺地笑了笑,低低的聲音只有自己才能聽到。
岳家是父親的,也是她的,就算嘗遍世間辛酸歷盡苦難她也不會輕言放棄,可誰又在乎她究竟品嘗了多少辛酸做出了多少犧牲呢?唯一在乎的人已經永遠不會回來了。
忽然想起晏北寒的話,岳小舟覺得他們二人這樣孑然一身的活着竟然還有幾分難以描摹的相似。
“小姐,”岳鳶青着臉搖搖晃晃地走到岳小舟身邊,“更深露重,回艙裏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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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鳶自打上船就開始嘔吐不止,到了雲谷又沒有好好歇息,五六日下來人都瘦了一圈,岳小舟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肩,想到如今的處境,只是苦笑着搖頭道:“我睡不着,你先去吧,讓我靜一靜。”
濃墨染就的天上沒有半點光亮,月色在雲層後單薄如紙,星光也悄無蹤跡。
岳鳶看着仰頭望天的岳小舟正欲再勸,忽然船身劇烈搖晃,她急忙躍身将岳小舟撲到在甲板上,護于自己身下。
木頭斷裂的聲音伴随着水流滾動,船工們慌張地跑上甲板來,岳小舟皺了皺眉,拉着岳鳶站了起來。
“方老大,”她看着船主的面色焦急還帶了些恐慌,“出了什麽事?”
“不可能是暗礁,”方老大額頭上的汗珠在夜色下都清晰可見,“雲水我走了這麽多年,江心怎麽可能有暗礁,一定是河匪下了折船石!我已經命人把水密艙封好,只是如果……”
未等他說完,又是一陣轟響,岳小舟的心也随之一震,雖然徐俨和沈旬為自己挑選船工一定考慮周全,但如果真的有人被暗中指使此時動手也未必絕無可能。
忽然,幾個船錨一樣的小鐵鈎挂着繩子攀到了船舷之上,方老大急忙拉着岳小舟後退了幾步,面色霎時慘白,“果然是河匪!大小姐快去船尾登上小船!這船龍骨已裂,只怕撐不了多長了,河匪更是殺人不眨眼,大小姐上了小船後向東南再順水漂兩個時辰左右就能到柳榆鎮的小渡口!快!”
混亂的場面中,岳小舟反而冷靜下來,她用力點了點頭,讓方老大馬上去組織船工抵禦河匪,又拉着岳鳶匆匆來到船尾解開懸挂小船的纜繩。
小船咕咚一聲落在水面,這時,一個巨大的陰影從後向前悄無聲息地壓了過來。
黑影仿佛脫胎于暗夜潛行至此,岳小舟心中一凜,難道這就是河匪的船?
身後,砍殺聲傳來,火把的光亮點燃了黑夜一角。
“人呢?搜!”
爆喝聲刺破夜色,岳鳶把岳小舟護在了自己纖弱的身後。
岳小舟猛然驚覺,這些人恐怕不是河匪,正是沖着自己而來!而船尾那艘大船行駛的方向與河匪突襲的方向不同,恐怕并不是河匪的船只。
可由不得岳小舟多想,火把刺眼的光芒已經飄到了眼前。
來不及了,落在這些人手上,只有死路一條!岳小舟冷靜地看了一眼正繞過自己所在船只的那艘大船,心生一計。
“跳下去!”岳小舟拉過岳鳶,喊了一聲。
岳鳶從不會拒絕岳小舟話,可此刻她卻突然堅決地搖了搖頭:“小姐先跳,我來斷後!”
不顧岳鳶說了什麽,岳小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拉過岳鳶的衣領向後一扯,硬是将她推下了船舷,沒有叫喊聲,只聽得清入水後的水花四濺。
“她在這裏!”
數十只火把撲了過來,岳小舟仿佛回到了上一世死亡的夜裏,河水濃墨一般,只看得見星點橘紅的光亮被映照出詭異的顏色,岳小舟屏息閉目,縱身一躍,冰冷的河水霎時包裹住全身。
“小姐……”岳鳶在旁慌忙游了過來,她水性一般,甚至還不及岳小舟,不到一丈的距離已經喝了兩三口水。
“吸氣!繞過去!搭住披水板!”岳小舟吐了口水,指了指方才在暗影中的那艘船。此刻,二人漂浮在兩艘船的中央,河匪舉着火把在船上搜尋二人的蹤跡。如果被他們看到,一定會有人跳下河來,直接将自己溺斃江中。岳小舟打算潛游到船的另一側搭上披水板,這樣一來剛好處于河匪視線的盲區,能夠暫時脫身。
拉住岳鳶的手,岳小舟深吸一口氣潛入了河中,身旁有水波劇烈起伏,箭枝如雨淋漓貫入,穿過兩人的身側。
按照心中所記的方位,岳小舟游了一段距離後拉着岳鳶浮出水面,兩人都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岳鳶又吐了幾口水來。
果然,已經到了大船的另一側,夜色中,披水板劃開河水,正在二人的眼前。幸好今夜無風無月,即便是經驗豐富的船主也不敢貿然張帆行快船,岳小舟顧不上別的,急忙從腰上解下腰帶,将自己的手和岳鳶的手綁在了一起,而後又挂在了披水板側面木紋起伏的凹槽上。
兩個船上的人似乎在喊話,岳小舟耳邊水花聲音雜亂又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只是不久,岳小舟看到自己方才乘坐的船被甩在了身後,船已經斷成兩截,熊熊的火焰點燃了河心與暗夜的交集。
這絕對不是普通的河匪劫船,岳小舟已經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是沖着自己而來。前一世她沒有在這個時候北上雲谷城,自然也就不知道會經歷如此兇殘的截殺。眼下二人雖然安全,可冰涼的河水中泡得太久體力會殆盡,也不知道這艘來路不明的船只是否會在柳榆鎮停靠。
岳鳶摟緊了岳小舟,擋在她和披水板帶起的波浪中間,任水波拍打着自己的背脊,岳小舟的手被腰帶拉扯得生疼,她咬緊牙關,慶幸這條腰帶是上好的錦緞,不會因為拉扯而輕易撕裂。
這時,眼前忽然緩緩出現了一個軟梯,岳小舟一愣,發覺軟梯是從船上放下來的。
“快上來!還傻看什麽!”
浪花雀躍中,這聲音如夢似幻,岳鳶将軟梯拉到了兩人身前。
“小姐,我先上去,如果聽到我的喊聲,你就馬上游走……”
岳小舟剛想開口,岳鳶已然解開腰帶縱身躍上了軟梯,船舷上星點的火光中能看見幾個正伸出腦袋向下張望的人影,其餘的岳小舟什麽也看不到。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岳小舟的意識都有些模糊,黑暗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不像是叫喊聲,而是岳鳶真切的催促。可是身上的力量像是被冰冷的河水沖刷得一幹二淨,纏着腰帶的手已經沒了幾乎要被勒斷般的火辣疼痛,麻木侵入身體的縫隙中,岳小舟随着水流上下起伏,慢慢地,慢慢地沉入黑暗中去。
一聲布帛斷裂的聲音傳入耳中,緊接着是水花激烈的拍打,岳小舟忽然感到身上一暖,像是終于倚靠在了樹上的倦鳥,徹底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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