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劫後意難平

在指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而輕輕抖動之前,岳小舟的手就被晏北寒攥入掌中。

她心中波濤萬千,最終只化作面上的一抹淡淡微笑。

“二叔,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這一次晏北寒是站在自己身邊的。岳小舟側過頭,正迎上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你出事的消息一傳回三川,二叔便趕來了,”晏北寒不止笑容,連聲音也溫潤如玉,“這幾日府上多虧了二叔主持大局,否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北寒不必客氣,你我一家人。”岳文謙的雙眼在燈火下看不出波瀾,可岳小舟聽到他說出晏北寒的名字,心底下意識的泛起記憶中河水的冰冷刺骨。

如果晏北寒和岳文謙是在這時勾結,她必須防患于未然。

不知不覺,岳小舟還是松開了晏北寒的手。

“請二叔受小舟一拜。”未免晏北寒多想,岳小舟雙手合于胸前,向着岳文謙深鞠一躬。

“家人之間相互照應何須如此,你路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會遭遇河匪?”仿佛真的只是關心一般,岳文謙緊鎖眉頭地問道。

岳小舟笑着搖了搖頭,面色疲倦,“這麽晚了,二叔還是先歇息吧,大家也都回去,明日再議。”

岳文謙只是點了點頭。

岳小舟沒有回房間,她讓晏北寒先去歇息而自己則匆匆步入書房。

書房角落一個小葉紫檀的花架上,離開時她親手插在跡州雲瓷淨瓶中的薜荔藤蘿已經發黃、卷葉,岳小舟拂開彎曲下垂的藤蔓,伸手觸碰花架板下隐藏的機括。

石料摩擦的聲音細碎緊密,花架旁地磚上的素色絨毯動了一動。岳小舟掀開絨毯,只容一人寬的石階赫然在目。再次确認了一下岳鳶守在門口,岳小舟秉燭走下石階,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又返了上來,将機括合并,絨毯蓋好。

她空手而去,此刻手上已握着一枚瑩白的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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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小舟坐在椅子上,手指輕輕摩擦脂玉,滑膩柔潤的質地觸手升溫,精雕細琢的紋路下,一叢勁竹挺拔筆直。

“阿鳶,”岳小舟輕喚了一聲,看到岳鳶進屋後将門帶好,才笑着緩緩說道,“你去休息吧,這幾日難為你一直守在我的身邊。”

“小姐你不去休息嗎?”岳鳶沒有離開的意思。

“一覺好眠和一生安穩太難取舍,”岳小舟諷刺而無聲地苦笑,将把牌悄然攥緊,“我在邵千帆的船上睡得夠多了。”

“邵千帆乘人之危拿了太岳歲寒之一,我願殺了他将松牌為小姐取回來!”

看着岳鳶殺氣騰騰的眼神,岳小舟忽的一笑,已不是剛才凝重的神色,“如果徐俨所言非虛,那邵千帆黑吃黑的能耐恐怕比你我要厲害的多,這樣的人我還真想試試看到底能否收服麾下,看着他低下頭來。”

“小姐不怕他拿着太岳歲寒為非作歹?”岳鳶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樣的男人不像是江河中能容得下的,恐怕他離開海上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這樣一來,太岳歲寒對于他只是一個關鍵時刻保命的護身符而已,暫且借他一用就是了。但我們還是得未雨綢缪,我明日便讓沈旬吩咐下去,一旦有人見到了太岳歲寒的松牌即刻回禀。”

恍然大悟,岳鳶也露出了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岳小舟勸了岳鳶回去休息,又命人告訴晏北寒早些安寝,自己則洗了個這兩日夢寐以求的熱水澡。

一身的疲憊都被泡到了熱水裏,手臂上的紫紅於痕依舊猙獰,岳小舟輕輕拂過被熱氣氤氲成淡粉色的皮膚,看着上面細小的刮傷和淺淺的血痕,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不過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如今,自己新生的真面目齊睿白已經領教,岳文謙也不會無所察覺,她留給自己的恰好是無路可退的境地。她的對手有狡猾的狐貍也有貪婪的野狼,有魅影般的海鯊也有敏銳兇殘的獵狗,還有一些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會是敵是友的人。

刀懸于頸,岳小舟不會讓它第二次砍下。

骨頭都快被熱水泡得酥軟了,岳小舟才戀戀不舍地穿上寝衣,半夏拿來除於的藥膏在書房的隔間裏為岳小舟上藥。

自己不在家中幾日,岳小舟感到很多事都脫離了掌控,她将寝衣的袖口挽至手肘,有些漫不經心地開口:“這幾日我二叔都安置在哪裏?”

“姑爺讓叔老爺住在別苑的客房裏。”半夏上藥的動作小心翼翼,格外輕柔。

岳小舟一愣,“府上的事都是姑爺做主?”

“是啊,小姐出事的消息傳來後叔老爺來到府上說要先布置起靈堂,姑爺一口回絕,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岳府絕不發喪,”半夏擡頭笑着眨了眨眼,“小姐不知道,姑爺平常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當時卻威嚴得吓人,連叔老爺都被鎮住,半天沒說一個字呢。”

藥膏清涼沁人,岳小舟的心卻仿佛被燙到,“他……北寒真是這麽說的?”

“半夏說的句句屬實,姑爺自從知道小姐出事後便再沒回床上養傷,衣不解帶地在書房裏一坐就是一天。陳管家年紀大了,聽說小姐出事便暈了過去,今日才好了些,所以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全由姑爺經手,和小姐在家的時候沒有分別,一點岔子都沒出過。”

看着手臂上晶亮的藥膏,岳小舟怔怔地出神。

“小姐?”半夏收好镂花銀盒,試探着叫了一聲,岳小舟這才回過神來,向她微笑,“姑爺睡了麽?”

“忍冬伺候姑爺沐浴更衣還未回房,藥也還沒有換,想是還沒睡。”

寝衣柔滑地貼在身上,岳小舟看着手臂上的半透明的藥膏化作清水一樣的薄紗,包裹住自己纖細的小臂,漸漸幹透,仿佛什麽都沒抹過,卻再沒了火辣的灼痛。

“好,我知道了。”

許久,岳小舟輕聲說道。

這一世,許多人的改變讓她欣喜若狂,那些她毀去的,争取來的,都能讓自己更堅定堅決地走下去。可是與從前不同,其餘人的心性幾乎沒有變化,可晏北寒卻仿佛和上一世換了一個人一般,再難與記憶裏的模樣重疊。

陌生與忌憚,利用與信任,岳小舟感到迷茫,她已經很少有這樣被選擇牽制的感覺。她還記得小時候不知為何也不知何時迷戀上了西陲商人不遠千裏販賣至此的一種石頭,他們叫它西嶺玉,盡管那石頭并不瑩潤,淡淡的泛起喑啞的光澤。物以稀為貴,一時三川城官宦富貴都以佩戴西嶺玉為雅事,西嶺玉的價格也等價于同樣重量的黃金。岳小舟第一次看到西嶺玉就如癡如醉,淡金色、金色、褐色、黑色……手鏈、串珠、佩飾、發簪……八歲的那年夏天,這些色彩就是她瑰麗的夢。岳小舟至今清晰地記得,一個西陲行商帶來兩串西嶺玉長珠手串,一串是罕見的褐紅,幾近濃黑,一串是黑白的玄花,斑斓缭繞;百餘個大小均勻小指甲大小的渾圓玉珠別致規整,璧合成串。這樣的寶物自然價值不菲,爹爹讓她只能挑一個喜歡的,岳小舟将兩個手串都繞了□圈在自己細小的胳膊上仔細端詳,就是不知道該選哪個好。

“岳當家,既然令千金難以抉擇,”商人眯起眼睛笑着搓了搓手,“不如……兩全其美如何……”

“這不是銀子的問題,”岳文安慈愛而複雜地看着岳小舟,緩緩說道,“這是她必須學會的東西。”

岳小舟不懂爹爹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她委屈地想哭,既然不是銀子的問題,為什麽不能兩個都要?她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手臂上的兩個手串,褐紅色的暗中流光,黑白紋的動靜幽若,都精致而美好,看得人心底發癢。

目光從左手換到右手,再看向岳文安,岳小舟的眼神裏軟軟的都是哀告,她不說話,只是一直盯着岳文安看,嘴角越來越向下撇,像是眨眨眼就能掉出淚珠。

“胡老板,”岳文安心底像是被這眼神紮了幾千針,深深地嘆了口氣,“我都要了。”

方才還是泫然欲泣,而此刻,岳小舟笑逐顏開,仿佛春風停駐的田野。她顧不得摘下珠串,跑到岳文安身前,挂住他彎下腰後剛好讓自己能夠到的脖子,沒完沒了地親了起來。像往常一樣,岳文安抱起岳小舟,一臉的寵溺,可是岳小舟卻覺得爹爹眼中有了從前沒有見過的一種東西,淡薄卻清晰,讓他看起來有一點點的憂傷。

“我一定是三川城最差勁的父親……”岳文安的聲音幾不可聞,最後化作一縷若有似無的嘆息。

很多年後,岳小舟再想起爹爹當初複雜的眼神,才明白她必須要學會的東西叫做選擇。

如今讓她做出選擇的不再是兩串難分伯仲的手串,而是一個曾經背叛過自己的人她是否應該再交予足夠的信任。

晏北寒做得已足夠多,可岳小舟卻投鼠忌器。

她鬼使神差,又打開了密道,再回來時拿着兩個長長的珠串,一個褐紅,一個黑白。

坐在椅子上,岳小舟仔細端詳,嘴角緩慢地彎起。

西嶺玉不過是個新奇的噱頭,漂洋過海換了個名字被奇貨可居起來。這種西陲盛産的珠寶其實叫做琥珀。兩年後王師北上平定西陲,以遙安為都城的北钺國不得不遷都一退再退後,琥珀大量流入東陸,人們知道了它的真實名字,于是曾經千金難求的西嶺玉成了尋常的玉石珠寶,直到六年後北钺國被徹底剿滅,一般的殷實富戶也都買得起琥珀飾物了。

無知不只能帶來猜忌,也能帶來財富。

岳小舟還記得爹爹靠在床上一邊擦去嘴角剛咳出的血痕,一邊笑着對自己說。

可是了解人心實在太難,特別是在經歷過血的背叛後,所有信任都變得如此寶貴。岳小舟撫摸着柔潤的珠串,黑暗裏,看不出它們有任何的分別。

難道,人也如珠串?或許,她應該試着摒除過往的看法,在自己已經試着讓他改變後,不再猶豫不前。亦如剔除珠串表面的光照那樣?撚着手上這兩串失去光照後一般無二的珠串,岳小舟無聲地笑了。

許久,她慢慢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第一次,岳小舟覺得書房和主居有這樣長的距離。她披上外衫,走過槐樹下,幽香如霧萦繞在小院中,和晏北寒身上沾染的味道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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