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帳中盟缱绻
忍冬端着銅盆剛邁出門口,不失禮數地向岳小舟屈了屈膝。
銅盆裏的水中有絲縷淡薄的粉紅色,随着波紋越漾越淺。
“他的傷口又裂了?”岳小舟皺了皺眉。
“大夫看過,說是無礙,只要靜養便會重新結痂。”忍冬低着頭,一五一十地說道。
“我知道了,”岳小舟點頭,“你去休息吧。”
推開房門,藥味比離開的幾日前淡了許多,帷幔已經拉上,蠟燭也已經吹熄,屋子裏昏暗的只剩下夜色。
岳小舟忽然後悔,她不應該來的。
“忍冬,不必伺候了,”細若游絲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盈滿了倦意,“明日早些叫我。”
岳小舟沒有回答,窗外懸鈴木的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夜風若有似無的嘆息。她邁入門檻,關上門,琥珀珠串在手上久了變得溫暖起來,走動時碰撞出細小的響動。
帷幔中,卧榻上,一團模糊的黑影緩慢地坐了起來,“有事?”
“很重要的事。”岳小舟這次沒有斟酌,脫口而出。
幔帳後的影子像是一根倏然繃緊的琴弦,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岳小舟忽然想笑。她仿佛變成了一個深更半夜闖進閨秀寝居的歹人,小心翼翼地接近卧榻,卻不過是為了說上兩句話而已。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掀開幔帳坐了上去,反正屋裏漆黑一片,更何況最重要的是,那本來就是她的床。
“對不起,”晏北寒沒了剛才的緊繃,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永遠都沒機會再和你說這句話了。”
“都是誤會,你那麽聰明,我一點都不擔心。”岳小舟說了謊,她駕輕就熟,甚至連自己都騙了。
“不知為什麽,那天我腦子裏只想到了那一種可能,越想越亂,還和你說了那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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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過去了,我沒放在心上,”岳小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這幾日累壞了吧,聽半夏說府上的事都是你費心。還有我二叔,如果不是你,恐怕我一回來只能看到自己的靈堂。”
“在你爹過世後這麽多年裏,你都是這樣過來的?”
岳小舟一愣,笑了笑,“所以我才需要有人來幫我。”
半晌的時間裏,岳小舟只能聽到晏北寒輕微的呼吸聲。
“我們成親那日的禮單我整理好了,”晏北寒掀開幔帳,想要起身,“我去拿給你看。”
“不必了。”岳小舟伸手阻止他,拉住了他的手臂,“明天也來得及。”
“何師傅說我可以出師了,”晏北寒緩緩地坐了回去,手臂卻還停在那裏緊握着帷幔的一角,上面搭着岳小舟的五指,“明天我背給你聽。”
岳小舟收回手輕笑了兩聲,她覺得晏北寒忽然像個孩子,又比一般的小孩多了太多的心思,轉念一想,其實他也只比自己小了三四歲而已。
岳小舟小的時候很孤單。她沒有同齡的玩伴,岳鳶每天大半的時間都要去習武,半夏和忍冬永遠只是惟命是從地跟在她身後。她還記得有一次随父親坐馬車去拜訪舊交,車外傳來一陣小孩子嬉鬧的聲音,笑聲越來越大,她偷偷地掀開窗幔,只看見幾個穿着花花綠綠衣服的小小身影雀躍着一閃而過,刺疼了她的眼睛。
剛剛,她仿佛有那麽一瞬間在晏北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我有東西獎勵你,”岳小舟在黑暗中粲然一笑,雖然她知道晏北寒根本看不到,“記得你曾說過自己是西陲人?”
“嗯。”晏北寒點了點頭,他肯定的語氣裏有埋藏很深的期待。
“你知道西嶺玉是什麽嗎?”
“你是說琥珀?”
“挑一個吧,”岳小舟拉過晏北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從左到右掠過,左右兩只手戴了不同的琥珀珠串,不知為什麽,她忽然補充道,“兩個是不一樣的,要不要點上蠟燭瞧瞧?”
“不必了,你喜歡哪一個剩下的給我就好。”
岳小舟心中一顫,雙手握緊了拳頭。她已經剛剛作出一個選擇,現在不想做第二個了。
“你來吧,摸到哪個是哪個。”岳小舟不想多說,她覺得有點累,被邵千帆從水裏撈出來時都沒有這樣疲憊過。
兩人衣袖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音,晏北寒的指尖比琥珀珠串還要冷上一些,摸索中不小心碰到了岳小舟手臂上的瘀傷。
“輕點!”岳小舟嘶着氣,拍了下晏北寒的手背。
“你受傷了?”晏北寒起身去點蠟燭,被岳小舟摸到衣襟拉了回來。
“選了再說。”
猶豫了很久,晏北寒的手拂過岳小舟帶傷手臂上的珠串,“那就這個好了。”
岳小舟動作利落地一圈圈解了下來,晏北寒沒有接,而是又打算去點燃床頭的燭臺,岳小舟拿着長長的珠串甩到了他的身上,“回來!”她的力道很輕,珠串發出清脆的響聲,恍然間,她自己也忘記戴在右手上的是哪一個了。
“我看看是什麽樣的琥珀。”晏北寒的聲音有點沒有底氣。
“明天再看,”珠串離手,岳小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躺到靠內的地方,一把拉過錦被蓋到下巴,“折騰這麽多天,累死了。”
岳小舟一直沒閉上眼睛,她聽到晏北寒将珠串戴好,然後坐了不知多久後,小心翼翼地蓋好他自己的被子。
寂靜中,岳小舟聽到窗外幾聲零落的鳥鳴。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些白日裏總是蔫蔫的鳥兒,偶爾心情好了才不管時辰啼上那麽兩聲,生怕多叫一點就會被獵人捉到,恨不得變成個啞巴。
這一點晏北寒倒是比自己坦誠的多。
她閉上眼,卻不敢嘆氣。慢慢的,身上乏了,困意自然而然地襲來,那些胡思亂想也消失不見。
岳文安去世後這麽多年,岳小舟還沒有試過日上三竿後才爬起來。
床上只剩下了自己,她匆忙地洗漱更衣完畢,胡亂吃了兩口東西便向書房走去。今天要做的事數不勝數,徐俨要陪玉娘與孩子,岳鳶且讓她再休息一日,至于晏北寒……岳小舟忽然停住腳步,身後的半夏徑直撞到了她的後背上。
“小姐恕罪。”半夏急忙退後一步。
“叫陳管家到我書房來。”岳小舟笑着擺了擺手,右手手腕上空空如也。
她這才回憶起昨晚的事來,慢慢地擡起左手,褐紅色的琥珀珠子在陽光下流轉暗光,卻并不耀眼。
書房前院,懸挂在碧綠間的槐花香飄如雪,岳小舟只是匆匆擡眼一望。
安撫的話岳小舟又向陳管家說了一次,才讓老人的眼淚止住,她心中慢慢升起了暖意,被人在意的感覺真好。
“對了,對屋現在還是放些書畫和古籍?”岳小舟看了看窗外,越過古槐是一間安靜的屋子。
“是啊,前兩日姑爺讓人将賀禮中名貴的字畫收了進去。”
“命人收拾出來吧,”岳小舟收回目光,“布置成書房。”
陳管家先是一愣,旋即展顏而笑,“要給姑爺用?我明白了,小姐放心就是。”
“北寒他人呢?”
“一大早何管事就來了,姑爺在小廳陪着說話呢。”
何子屏應該是又來找晏北寒交流詩詞歌賦,岳小舟笑了笑說道,“命人好好伺候,等和管事走了讓北寒來書房找我。”
“是。”
陳管家退下後岳小舟在窗前站了許久,花香染遍了她的衣衫,直到晏北寒叩門她才感覺到風中輕微的寒意。
兩個人在書房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先開口說什麽,好像昨晚說了那麽多話的是另外兩個人。晏北寒的臉比岳小舟紅的還要快,他慌張地看向一邊,眼角的餘光掠過岳小舟的左手。
“何師傅走了?”岳小舟也微紅了臉,但畢竟兩世為人,有些東西已不太那麽計較。
“走了,”晏北寒頓了頓,“剛走的。”
“這些日子多虧了他,你一會兒去庫房裏挑幾幅好的字畫送給他,我不是很懂這些。對了,再多挑幾幅你自己喜歡的留着。”
“不必了,”晏北寒輕輕摸了摸右手腕,“反正都要放在一起,取出來後字畫反而不宜保養。”
岳小舟笑了笑,将話挑明,“我是想給你布置個書房。你先挑些喜歡的字畫,到時候好挂上牆。”
晏北寒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岳小舟,竟然忘記道謝。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在岳府會有一間書房,手腕上的琥珀珠串本來是溫涼适宜的觸感,但此刻卻隐隐發燙,晏北寒的脈息也随之加快了速度。這時他才注意到,岳小舟的書房裏只有一副沒配字的畫,孤零零地挂在書案的後牆上,不是名家手筆,甚至有些拙劣。
“我也幫你挑幾幅吧,”晏北寒忽然開口,已經沒了方才的局促,“你喜歡花鳥還是山水,草書還是行書?”
“都不喜歡,”岳小舟拒絕地幹淨利落,卻是笑着,“我不懂那些,也看不出有什麽高明,雖然書房挂了名家字畫看着附庸風雅,可一想到被自己難以理解的東西包圍起來就讓人打心眼裏往外的不舒服。”
晏北寒越是反複思量岳小舟的話越是覺得自己從前的想法沒錯。岳小舟就是一個喜歡一切盡在掌控的人,她不會喜歡任何超出她控制範圍的人和事。但現在覺得她有些可怕似乎太晚了些。晏北寒的目光落在獨一無二的畫上,流露出笑意,既然如此,那牆上的畫出自誰手也就不難猜想了。
岳小舟不知道晏北寒千思轉瞬,她看見他的目光流連在自己身後的畫上,于是也緩緩轉過身去看着那幅畫,“這是我爹的畫,以你的眼光來看一定不入流。”
“技法可以修習,但心境無法臨摹。”晏北寒淡淡地說。
“還真會說話,”岳小舟笑出聲來,“你知道這畫的是什麽嗎?”
“野渡歸舟。”
岳小舟一愣,回頭看向晏北寒,“這個名字起得不錯,只可惜……這畫的名字沒有那麽風雅,它叫小舟。”
畫上的确是一個荒蕪的渡口,一簇簇蘆荻圍繞着一只單篷的漁船,只有一條細細的游索系在歪歪扭扭的木樁上。遠處的河面波光暗淡,天上挂着一輪缺了半邊的月亮。
晏北寒聽說過岳小舟出生的故事。她出生在一葉孤舟之上,岳夫人難産而亡。岳文安的畫應該就是那一日的場景。
“其實我并不了解我爹,雖然他疼愛我寵我,但我從來都看不透他,”岳小舟的目光落在畫上,聲音好像也随着畫中景色飄遠,“你了解你爹嗎?”
“嗯,”晏北寒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只要自己認為對的旁人不管怎麽勸阻他都不會聽,他喜歡的東西不許別人說一個不字,他喜歡的人就算旁人都厭棄他也不在乎。”
“他喜歡你嗎?”
“嗯,很喜歡。”
岳小舟笑了笑,“其實能這樣活一次也不錯。”
“哪怕活得短一些?”
“那不行,”岳小舟斬釘截鐵,“我寧願活得累一些,也不想留下遺憾。”
“有值得累的人和事也是一種幸福。”晏北寒沒有看畫,而是看着岳小舟的背影,她今日穿了水綠色素緞輕衫,纖瘦窈窕,整個人都仿佛罩在了薄霧中,左手上的琥珀泛出格格不入的厚重光影。這光影襯得搭在書案上□出一截來的皓腕白得近乎透明,晏北寒想起了早膳時剛剛剝開的煮蛋。
“對了,”岳小舟轉過身來,語氣與平時并無二致,“一會兒我二叔會過來。”
“你不休息兩日再說?”晏北寒慌亂間收回目光,竟也和往常差不多的平靜,只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這樣的事怎麽能等上兩日再說,岳小舟哪有這樣愚鈍過。
“來不及了,”岳小舟笑着搖了搖頭,走到了晏北寒的身前,“你難道不恨我表哥,不急着想報仇嗎?”
迫視的目光讓晏北寒一悚,他不想承認心中所想,可在這雙眸子的直視下,他只能誠實地點了點頭,“可是你不能和他攤開來說,這樣做得不償失。”
“我原本就沒打算攤開。”
晏北寒心裏有一瞬間的失落,等心念轉過,不禁暗暗自嘲,岳小舟一直暗藏機鋒,努力隐忍,又怎麽可能為他這個微不足道的人與岳文謙對峙?可笑的是,他之前竟然真的這麽祈望。晏北寒露出笑容,對岳小舟道:“那就好,看來我是瞎擔心了。笑容雖然略顯勉強,卻将心中失落掩飾得天衣無縫。
“這麽大一個岳家,除了岳鳶,我只敢相信你!”岳小舟輕扯他袖角,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更真摯,“你想要報仇,就幫我。”
“好,然後呢?”晏北寒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聞到岳小舟身上若有似無的槐花香。
“一會兒我二叔來後,我會讓他帶你去賬房,以後你便在他手下為岳家做事。”
“為岳家?”
“對,”岳小舟想到岳文謙,五指漸漸收緊,“我就是岳家。”
晏北寒以為自己回到了新婚之夜,岳小舟坐在自己的身上,雙手死死扣住他的喉嚨。那時的她就是此刻的眼神。
他仿佛被岳小舟眼中流動的熔岩深深地陷住,渾身熾熱卻不覺得痛苦,恨不得就這樣淪陷下去。
許久,晏北寒感到自己輕輕點了點頭,他看到岳小舟眼中倒影出的自己,清晰地燃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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