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城主夫人生性溫良柔弱,不善管家禦下,自妾室曹姨娘進門,府裏那些雜七雜八的瑣碎就全由她打理,正所謂“當家三年,貓狗都嫌”,曹姨娘當家快二十年,是空有苦勞和辛勞,看不見丁點的功勞。

誰讓楚城主那小算盤打得實在太精明,府裏一月開銷四百五十兩銀子,他撐死就給五百兩,餘出來的剛好夠底下人瓜分一點甜頭。

曹姨娘總向另外三個姨娘訴苦:“要真是手頭緊俏,我也不埋怨什麽,可放眼輝瑜十二州,哪家有咱們家省,從來不請客,從來不設宴,咱們姐妹平日裏幾個銅板也不錯用,就湊一塊打打牌,不論輸贏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大他們聽話懂事,比着賽着的節儉,只那麽一個小祖宗,剛學會敗家沒兩年,往死裏花能花多少?”

每每這時,姨娘們便會打趣道:“輝瑜十二州誰人不知咱城主的名號,光吃不拉楚貔貅!能怎麽辦呢,姐姐忍忍吧!”

曹姨娘打心眼裏忍夠了,一聽聞楚貔貅要宴請“未來女婿”,小祖宗那邊還放話大操大辦,好懸沒笑得背過氣去。

請客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娘的府裏終于要辦喜事了!

和老大老二那幾個庶子不同,楚熹可是安陽楚家的嫡女,晉州都督的外孫女,大婚之日朝廷勳貴,八大世家,三十六城主都會到場,如此一來,為着體面,府裏得重新修葺吧?仆人得置辦新衣吧?碗碟杯盞都得換一遍吧?

楚貔貅再怎麽摳門也舍不得在自己寶貝女兒的婚事上摳門,少說要拿出十萬兩白銀籌備,就這陪嫁還得另起一張單子,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有多大油水。

曹姨娘雖然沒有婆婆,也不算媳婦,但真有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感覺。

她決心好好招待“未來女婿”,務必促成這樁婚事。

可等她去找楚貔貅要錢,楚貔貅卻毫不留情的給了她當頭一棒。

“怎麽?恁真當那薛進配做我楚光顯的女婿?”

“……妾身瞧三姑娘對這事怪上心的,老爺若逆着她的意,怕是會傷了父女情份。”

“恁一個婦人懂什麽。”

如果可以,老爹也希望自己的三兒能随心所欲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嫁給她喜歡的人,即便薛進滿肚子壞水,只要他入贅了楚家,在楚家的地盤上,就如同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不老實也得老實。

但楚熹的婚姻并不是表面上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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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立朝迄今已有兩百餘年,早不複曾經的輝煌昌盛,今上偏信奸佞,沉湎淫逸,倒行逆施,殘民害理,三十六城主無不心有憤懑,有的仍抛不開□□恩德,終日苦思救國之道,有的早看清時局,暗地籌謀造反。

大廈将傾,山雨欲來。

而輝瑜十二州人盡皆知,他楚光顯是個光吃不拉的貔貅,安陽城富得流油,卻無強兵壯馬,一旦戰亂來臨,大名鼎鼎的楚貔貅便會成為一只待宰肥羊,安陽也會成為衆矢之的。

生死攸關之事,豈能臨渴掘井?

老爹須得擦亮眼睛,尋一樁能庇護楚家的姻親。

甭管未來女婿是誰,都不可能是薛進。

于是楚貔貅掏出二十兩銀子打發了曹姨娘。

……

昨個一場大雨徹底澆透了青山,路很不好走,楚熹奔波半日,腳下那雙小黑靴都裹上了一層厚重的泥殼,別提有多辛苦。

幸而皇天不負有心人,真叫她找到一處合适開礦采鑿的山頭,趁着雨後土質松軟,礦工向下挖出兩米多深的豎井,裏面确有硫磺,看樣子還不少。

這對楚熹而言無疑是雙喜臨門。

她回到城主府,第一時間将這個好消息告訴老爹,老爹得知硫磺礦有了着落,自是喜出望外,不過他還有一個關于硝石的新想法要與楚熹商榷。

“恁昨日在山裏說的那些,我簡單整理了一下,恁聽可對。”好學的老爹捧起自己做的筆記:“①硝與鹽同宗,以地之潮氣蒸成,近水而土薄者成鹽,近山而土厚者成硝。還可由土牆中刮取,雖有穢雜之物,但入缸以水浸一宿,穢雜之物便會浮于面上,然後掠取煎煉,再使其凝結成硝石。”

“差不多。”

“土牆上的硝不日仍會生出?”

“嗯,很快。”

老爹咧嘴笑道:“想必恁也知曉,安陽耕地有限,過了春耕之時便有好些百姓閑于家中,也沒個正經營生,不如發動他們去采硝提煉,咱們高價收購,以此制成煙花,豈不是一舉兩得。”

随着硝石的出現,采硝人也會應運而生。

此刻推動歷史車輪的人是老爹,與楚熹無關,這讓楚熹突然間産生一絲不安。

火藥……可不僅僅只作用于煙花爆竹。

老爹見楚熹心不在焉,以為她是惦記着薛進,頗為無奈道:“這事改日再說吧,恁還不快去梳洗打扮,過會薛進可就來了。”

楚熹的大腦瞬間清空,只剩戀愛:“這麽早呀!”

“恁老爹請他,他敢不早來?”

“那我回去換衣裳了!對,曹姨娘那邊都預備好了吧?”

“好得很好得很,恁只管放心。”

老爹說得信誓旦旦,楚熹便深信不疑。

可二十兩銀子好幹嘛的?

曹姨娘講話了:“堂堂城主府,破天荒的擺酒宴客,找幾個舞姬是起碼的吧?就算沒有舞姬,也得請幾個樂姬助助興,那才能顯出城主府的氣派和體面,可恁老爹就給我二十兩,二十兩啊!這年頭去青樓找個花魁陪酒都不止二十兩吧!”

老大是曹姨娘的兒子,很明白曹姨娘的苦,只寬慰她道:“大錢大辦,小錢小辦,面上能過去就好了。”

“可冬兒昨夜裏特意來同我說,那位薛統領是她家小姐心尖上的人,一定不能怠慢了,哼,我倒是想不怠慢,恁瞧着吧,恁老爹準在恁三妹妹跟前賣好,讓我這個姨娘來背黑鍋。”

楚熹琢磨出煙花這樣一件驚世之寶,在老爹心中的地位更了不得,思及這兩日老爹總和楚熹商議要事,老大隐隐有種預感,安陽少城主的位子恐怕要與他無緣了。

不論老爹想給,還是楚熹想争,他們兄弟四人都束手無策。

總之,與楚熹交好定然沒錯:“待會三妹妹換了衣裳,肯定會先來前廳看一看,若她不滿意,娘你就說,是怕薛統領太拘束,因此才準備的家宴。”

正如老大所言,楚熹收拾妥當後便先一步來了前廳。

城主府極少設宴,她不知該是怎麽的規格,見席面只比平時豐盛一點,不禁問曹姨娘:“沒別的了?”

曹姨娘依照老大的說辭道:“我想着,那薛統領頭一次登門,若太興師動衆了,反倒叫他拘束,簡簡單單吃個家宴多舒心。”

曹姨娘原是窮苦出生,比老爹還年長一歲,剛進府那會是很健壯的,養尊處優久了,身體日漸肥胖,肚子上的肉像懷胎六月,可模樣卻一點也不醜,看上去老實且溫厚。

面對這樣一個類似于母親身份的長輩,楚熹不自覺的掏心掏肺:“嗯……姨娘說的也有道理,我就怕他覺得,我們家不把他當回事,他本來就有點在意這方面。”

“哦呦,大小姐,你得這麽想呀,咱們家真心實意請他來吃飯,他該心存感激才對,若還挑咱們的不是,那就是他心眼小了,這會就心眼小,将來你們成婚後可如何是好?總遷就着他?能遷就到幾時?與其以後磕磕碰碰傷了情分,不如借着這次設宴弄明白他的秉性。”

曹姨娘說這番話雖然只是為那二十兩銀子辯解,可她一句是一句的,句句都戳到了楚熹的心坎上。

楚熹的戀愛腦短暫清醒了一瞬:“還真是……難怪老爹叫我找個門當戶對的。”

話音未落,外頭有小厮喚道:“薛統領來啦,快去請城主。”

前廳燈火通明,院裏光線稍暗,薛進身着玄色城衛服,烏發高束,膚白如雪,從昏暗的庭院中緩步而來,見到楚熹,原本肅穆的神情忽然一變,眉目含笑,嘴角上揚,那轉瞬即逝的小虎牙透着一種竊喜意味,仿佛最緊張的時刻,看到了最可以依賴的人。

這不就是新女婿上門該有的模樣嗎。

楚熹當即眼冒桃心,蹦蹦噠噠的湊上去:“你剛下值呀?”

“嗯。”

“渴不渴?我給你倒杯茶。”

曹姨娘一看這情形,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幹預這件事。

等楚熹回過神,想給薛進介紹一下曹姨娘的時候,曹姨娘已經跑沒影了,她的心思便又全撲在薛進身上:“再過兩日你是不是就要值夜了?”

“後日值夜。”

“六個時辰未免太久,身體怎麽受得了呢,得跟老爹說說,讓他調成四個時辰。”

老爹剛進院,正聽見楚熹這話,忙附和道:“三兒說得對,六個時辰是太久了,左右這陣子不缺人手,四個時辰一輪值也是能行的。”

薛進轉身,拱手施禮,體态風度那叫一個絕:“薛進見過城主。”

老爹很虛僞的拍拍他的肩膀:“以後咱就是一家人了,別見外,快坐快坐。”

職場上的虛與委蛇楚熹見過不少,可老爹待她何曾耍過這種手段,況且老爹先開口說定親,又同意四個時辰輪值,對薛進的态度更是非常親近,完全取得了楚熹的信任。

她真把今晚這頓飯當成了合家歡,殊不知是老爹擺下的鴻門宴。

既是商議楚熹的婚事,老大老二作為兄長,自然要出面應酬,老二不比老大穩重細膩,直來直去慣了,酒過三巡後便問薛進:“聽聞你祖籍是兖州?”

“兖州安昌德茂鄉。”

“安昌……離月山關很近啊,你姓薛,祖上該不會是西北荒蠻子吧?”

雖然西北關外人素有荒蠻子之稱,但老二這麽說薛進,甭管薛進祖上是不是來自西北,都令楚熹感到不滿:“什麽叫荒蠻子,你去過關外嗎?你曉得關外什麽樣嗎?說不定人家還嘲笑你們關內都是井底之蛙。”

老二要的就是楚熹這反應,他讪笑道:“三妹妹,我不過随口問問,當着薛統領的面,你也太叫二哥下不來臺了。”

老爹立刻擺出一副公平公正的嘴臉:“恁二哥問這些是為你好,恁都是要談婚論嫁的大姑娘了,怎麽還這般沒分寸,別在這搗亂,回你院裏去!”

脾氣好的人偶爾發一次火,威力不容小觑。

楚熹很不容易才說服老爹同意她和薛進的事,怎麽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公然和老爹叫板,蔫蔫的低下頭,選擇服軟認慫:“我不說話了還不行。”

老爹斬釘截鐵道:“快。”

楚熹擔憂的看了一眼薛進,薛進則回以微笑。

既如此,楚熹只得無奈退場。

她這一走,就輪到老爹大展拳腳了:“安昌有數萬帝軍鎮守月山關,以恁這一身本事,若去投軍,定會有一番作為,怎的就一路南下來了安陽?”

薛進知道老爹在試探他,他并不打算隐瞞自己的意圖:“薛進寧願死,也不願為朝廷效力。”

“哦?此話怎講?”

“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朝廷,北六州看似雄兵百萬,可軍饷糧饷被皇帝大臣官員層層盤剝,到将士們手裏只剩下幾捧糙米,說好聽了是帝軍,說難聽了還不如佃農,安昌數萬帝軍,有家不能回,有田不能種,只能苦守着那一座高山,一片荒地,各個瘦骨嶙峋。”

話至此處,薛進不禁冷笑:“若荒蠻子闖入關內,就憑他們,恐怕連十日都守不住。”

老爹沒想到薛進還有這樣的見識:“那恁以為,荒蠻子可會入關?”

“我來安陽這一路,見南六州不少城主都在都在招兵買馬,尤其是西丘守關的帝軍,已經完全為寧城主所用,所以不論荒蠻子是否入關,都改變不了大周朝覆滅的結局。”

老二聞言,頓時瞪大雙目:“你竟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薛進笑得純粹而坦蕩,仿佛字字句句都出于肺腑:“是大逆不道,可也是實話,城主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這一句早做打算,讓老爹不由背後發涼。

薛進如此了解朝廷帝軍的薄弱,他從兖州南下後哪也沒去,徑自來了安陽,要麽是巧合,要麽是有別的意圖。

野心勃勃卻一名不文的年輕小子,想趁着亂世大顯身手,沒有招兵買馬的資本怎能行。

這一刻,老爹對薛進起了殺念。

可殺薛進容易,如何向楚熹交代?

老爹思忖片刻,大笑道:“這江山不論誰做主,安陽總歸是我楚光顯的,他們是想打想鬧随他們去,咱們關起門來過咱們的日子。我本想着,恁和三兒定親,要請晉州那邊的到安陽熱鬧熱鬧,只是現下這時局,不易大操大辦,自家人心裏有數就好嘞,等來年開春,選個良辰吉日,再給恁兩個成婚,恁覺得可好?”

薛進何嘗不知楚光顯這是權宜之計,但絲毫不心急。

他已牢牢捏住楚光顯的命脈。

只要哄好了草包三小姐,就不愁楚光顯不低頭。

作者有話說:

我仿佛聽見了爹寶女打臉的聲音

①出自《天工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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