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當日東丘城下,薛進親手射殺李玉,哪怕天大的苦衷,他殺李玉不假,無論何時提及李玉,薛進都是心中含愧的。

李善竟用李玉鉗制薛進,只為讓薛進入贅安陽,薛進怎能不怒,他負氣離去,把門摔的叮當響。

這是薛進生平頭一回給李善臉色看。

在座軍謀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喘一聲。

于他們而言,薛進這反應實在無可指摘,那楚光顯曾下黑手刺殺薛進,險些讓薛進賠上性命,雖福大命大活過來了,但雙目再難遠視,對習武之人來說,無異于成了半瞎,這是多大的仇啊。

這會叫薛進入贅楚家,給楚光顯做上門女婿……若還一聲不吭的忍下,薛軍真就該改旗易幟,唯李善馬首是瞻了。

李善的心情則有些矛盾,他一方面認為薛進只顧自身,不懂顧全大局,着實不堪重用,令一方面又覺得薛進敢當衆違抗他,到底不算太窩囊。

這就讓李善略感為難了。

倘若還在西北,只要他一句話,薛進再不情願也得就範,可今時不同往日,薛進年過二十,承繼西北王,任薛軍主帥,更有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早已不是從前對他唯命是從的小外甥。

順着薛進的意思,絕了入贅的念頭?

那便要下血本攻打安陽,還得将楚家人趕盡殺絕,但凡稍有纰漏,必會釀成大禍。

李善怎麽想怎麽不妥,畢竟只要薛進到安陽去做贅婿,那安陽城,楚熹,火藥,投石車,就都可不費吹灰之力的收入囊中了。

很簡單的事,何必搞那麽麻煩呢,兩個人要真勢如水火,等以後時機成熟,薛軍稱霸輝瑜十二州,再随便找個由頭和離便是,諒旁人也不敢多說半字。

這些權衡雖都出自一衆軍謀,但李善一番細想,竟有幾分自诩周到,當下打定了要讓薛進入贅的主意。

可薛進那些部下各個對他心存不滿,若一味強行逼迫,免不得惹出亂子。

李善沉思良久,擡起頭看向崔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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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無是薛進身邊第一流的謀士,很得薛進青睐,讓崔無先去勸說勸說,好表明他的态度,勸說無果,再想別法,也算給足了薛進面子。

思及此處,李善對崔無下達命令,而崔無很爽快的領了這樁旁人看來非常棘手的差事。

既領了差事,崔無自然要去尋薛進。

薛進簡直像個跟父母親長耍脾氣的幼童,獨自一人騎馬上了白崗山,崔無找了好一會才找到他。

“薛帥。”

“嗯。”

薛進懶懶的應了一聲,偏過頭問崔無:“大将軍讓你來勸我的?”

崔無點頭:“大将軍說,入贅安陽乃萬不得已之策,勢在必行,不容商榷,兖州眼看就要出兵攻打東丘,還請薛帥早下決斷,切莫贻誤軍機。”

薛進笑了,即便只是眼角眉梢顯露出那一絲笑意,也沒能逃過崔無的凝視。

崔無篤定內心的猜測,故而問道:“薛帥可是早有入贅之意?”

“此話怎講?”

“正如我等對大将軍心存不滿,大将軍的部下對薛帥你同樣有千百個不服,方才在廳堂議事,薛帥先是做出與安陽少城主絕無可能的态度,而後又刻意提及楚家招贅,那幾位效忠于大将軍的謀士,自會以此給薛帥找不痛快,想必沒什麽比統兵主帥入贅更難堪了。”

薛進行事已然足夠內斂,他自以為也就發怒那一下有點做作,除此之外堪稱天衣無縫,卻叫崔無全部看穿,不禁颔首贊道:“不錯,你所言句句不錯。”

“可,薛帥為何要……入贅安陽?”

“我和楚光顯的舊怨還沒了結,你當我想入贅。”薛進輕咳了一聲,淡淡道:“我若不入贅,那你說,這仗該怎麽打?十萬大軍圍攻守備不足萬數的安陽城,死傷萬數乃至更多,最後能撈着什麽?威名折損,士氣低迷,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崔無仍然是想不通:“薛帥去安陽做上門女婿,恐怕對威名和士氣,也并無益處……”

“誰說我要去安陽做上門女婿了?”

“啊?”

“我這不是很不願意嗎。”

崔無一愣,恍然大悟。

若薛進二話不說就去倒插門,世人只會想他無能懦弱,竟攀附區區一介女子,可他做足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姿态,哪怕最後真的成了楚家贅婿,那也是為李善所迫,為大勢所趨,為報殺父之仇。

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簡直境界非凡。

崔無終于想明白了當中關竅,不由暗道,怪不得司其總說薛帥的心腸有九曲十八彎,這一通操縱看似不經心,實則環環相扣,百無一漏。

他舉手投足間的細致周密,反倒讓崔無不知該怎麽才好了,只能虛心請教:“那屬下要如何給大将軍回話?”

薛進蹭了一下手心裏根本不存在的灰塵,随口道:“就說我不願意,勸不動,楚光顯不死難解我心頭之恨。”

提起楚光顯,崔無又有困惑了:“若入贅楚家,楚光顯可就成了薛帥的岳丈,薛帥當真不在意雙目之仇?”

薛進冷笑一聲:“你可知安陽百姓從前如何看待楚熹,楚家三小姐,城主的心尖肉,和楚光顯的心尖肉比起來,我這雙眼睛又算得了什麽,楚光顯既毀了我的眼睛,自要拿他的掌上明珠償還。”

崔無了然。

薛進定是假意入贅,先和那安陽少城主虛與委蛇,騙取她的信任,哄得她全力輔佐,俗話說的好,捧得越高,摔得越痛,待瓜熟蒂落之時,再露出真面目,羞辱她,折磨她,讓她痛徹心扉。

那楚光顯愛女如命,見女兒如此,楚光顯必然比死了還難受。

薛帥就是薛帥,報仇都能這般切中要害!

崔無對薛進欽佩不已,哪裏還有不配合的道理。

返還大營,回禀李善,只按照薛進的吩咐,胡編亂造了一通,李善聞言豈能不怒,當即親自去找薛進了。

無人知曉舅甥倆在白崗山上發生了什麽,反正李善下山時是火冒三丈的,甭管誰去問,就斬釘截鐵的一句話。

“楚家這個門!他是入定了!”

摸清了來龍去脈的廖三憋不住樂,一邊嗑瓜子一邊對弟兄們道:“大将軍這話茬耳熟不?”

弟兄們紛紛點頭,卻又不好戳破內情。

這能不耳熟嗎!

他們都是窮苦出身,見過太多婦人在婆家活不下去,領着女兒回娘家讨飯吃,那狠心的親娘舅貪圖錢財,就把外甥女逼嫁給老財主做妾室,全是這話茬。

“誰誰家這個門!她是入定了!”“誰誰誰今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硬的不行,有時還得來軟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譬如“舅舅給你一口飯吃不容易,你只當可憐可憐舅舅”,又或者“誰誰誰富得流油,你嫁過去就擎等着過好日子吧”。

那外甥女呢,起先總是像薛進這樣,執意不從,尋死覓活,一哭二鬧三上吊,可胳膊哪裏擰得過大腿,折騰一陣也就認命了。

說來道去的不過這點事呗,憑你是天王老子家,那二郎神還能鬥得過玉皇大帝?外甥終究是要向舅舅低頭的。

廖三行走江湖多年,算把這人間俗世看透徹了,料定薛進撐不了太久,能撐兩日,都足以稱得上忠貞義烈。

薛進也沒辜負廖三的期望,正正經經的堅守了兩日,多少軍謀将領前去相勸,他一句也不聽,态度強硬的絕水絕食,把自己弄得面容憔悴,神形清苦,楚楚可憐,然後跟着他舅舅李善去了安陽。

李善是真心要讓外甥入贅,特地把被俘虜的城衛都帶去了。

楚熹乍一瞧,還以為李善和薛進答應了她之前提出的交換條件,雖沒看到十萬石糧草和謝燕平,但心中也暗下決定,信他們舅甥倆一回,先收個定金,交了貨再付尾款。

可楚熹是萬萬沒想到,李善一箭射到城樓上的竟不是糧草的欠條,而是一紙婚書。

婚書???

搞毛線啊?!

楚熹手顫悠着,聲兒也顫悠着,不敢置信的問:“你,你們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李善道:“少城主天資聰穎,才貌雙全,求親者自然絡繹不絕,敢問何錯之有?”

楚熹手握成拳,貼了貼額頭。

沒生病,沒發燒。

轉而又捏了一把自己的臉,很痛,不是做夢。

她好得很。

楚熹忽然朝大喇叭喊道:“那就一定是我弄錯了!一定是我不識字!舅舅!是你要入贅安陽嗎!我可不能做薛添丁的舅媽啊!你聽我管他叫小外甥!是我混賬!我發誓以後再也不了!”

李善:“……”

薛進:“……”

即便李善也很無語,可他連薛進的說服了,斷不會被楚熹這三言兩語所擊倒:“少城主玩笑了,我這外甥從前年少不知事,或與少城主結下了一點恩怨,可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抛開那些舊日往事,單看我這外甥,論模樣,論家世,論才能,和少城主實乃天造地設的一對。”

楚熹想,李善要讓薛進入贅安陽,那一定是我聽不懂人話了。

老爹得到信匆匆趕來,正好把李善這番話聽了個全乎,同樣的傻眼。

父女倆在城樓上望着李善,像極了兩只呆鵝。

李善瞧見楚光顯,很體貼的說:“曾經的那些仇與怨,如今我們并不計較了,楚城主也無須再介懷,還請好好斟酌這樁親事,為表誠意,我帶來了前些日子擒獲的一衆城衛,這便放他們進城。”

李善話音落下,自有兵士上前解開捆着城衛們雙手的麻繩。

幾百城衛,得了自由,不走,站在原地發愣,竟是一群呆鵝。

打了這麽久的反賊賊首,突然之間說要入贅,若非這當中有詐,那便是瘋了!

李善瘋了!薛進瘋了!薛軍全他娘的瘋了!

楚熹見李善真的要放了那些城衛,恍恍惚惚的回過神來,喃喃喚道:“老爹,你可知百姓秋收後為何要焚燒稭稈,那稭稈分明能用來搭屋頂,鋪泥路,做蓑衣,甚至編成籃子。”

老爹魂不附體,怔怔地答:“太多了,用不完,下雨發黴,更沒法用,不如燒成草灰,還能給莊稼沃肥。”

“是啊,能為之所用的,精心編成提在手裏的籃子,不能為之所用的,一把火燒成灰燼。”

“恁的意思是,若恁不同薛進成婚,不為薛軍所用,那……”

“李善會想盡一切辦法除掉我,不單如此,他攻城之時若折損兵馬過多,必會将怒氣宣洩在安陽城衛和百姓身上,李善這次是殺了心,幾百城衛才會放的這麽幹脆利落。”

“那恁以為,他們上門求親可有誠意?”

楚熹不禁苦笑一聲:“天大的誠意啊,李善何許人也,都做起媒婆的差事了,滿臉含笑,好話說盡,我若不從,那當真有些不識好歹了。”

老爹猛地睜大雙目:“恁是要和薛進成婚!”

“不成婚還能怎樣,是能抵禦十萬大軍,還是能棄城而逃?”

常德守了一個月,安陽守了半個月,那本該捍衛大周疆土的朝廷沒有半點動靜,那打着拯救天下蒼生旗號的沂都出兵的同時還要趁火打劫。

事到如今還能指望誰呢,總歸不會憑空殺出一匹能平定天下的黑馬。

“就這樣吧,李善已經把姿态擺的足夠低了,給了安陽好大的面子,咱們不能不識趣。”楚熹沉默片刻又道:“其實這樣也好,薛軍勢頭正旺,少說夠折騰三五年,咱們就攀附着薛軍,多多弄錢弄糧弄火藥,若有朝一日薛軍窮途末路了,咱大可翻臉不認人,照舊守着安陽城,不愁找不出活路。”

“可薛進要是步步登高,真打下了輝瑜十二州,又該如何?一旦他功成名遂,恁反倒成他的絆腳石了,他還不得想方設法把恁踢開,三兒,此事關系重大,恁可要仔細考量,不能妄下決斷。”

老爹的顧慮沒有錯,薛進要真打下了輝瑜十二州,那安陽城便是汪洋裏的一座孤島,何談守城,何談找活路,饒是薛進不能違背姻親盟約,想取她性命也是如振落葉,悄然無息。

除非,她有與薛進抗衡之力!

楚熹從未想過要在這世上有一番作為,她只想守着安陽城,關起門來過自己怡然自得的小日子。

奈何老天爺處處和她作對!逼着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楚熹咬緊牙根,盯着城下那一襲黑衣的薛進,幾乎一字一句道:“我要讓他們知曉,這安陽贅婿,不是那麽好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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