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做土匪水賊,好像都有在身上藏匕首的習慣,仇陽的匕首每日打磨,鋒刃無比,三兩下便将剩下那一半頭發完全割斷了。

夜幕深林,楚熹忍痛松開手,任由根根發絲随風遠逝。

腦袋好輕啊……

曹孟德先生割發代首,有割掉這麽多嗎?

楚熹捋了一把自己蓬起來的雜毛,牙齒咬的咯吱咯吱作響。

她這個跟頭當真栽大發了,若是傳出去,她安陽楚霸王還怎麽在江湖立足!

楚熹憤怒的同時,也在心裏反省自己。

走到這一步,不怪別的,就怪她大意,輕敵,草率,直白點說,楚熹膨脹了,她以為安陽和薛軍結盟,她撈着一個常州郡守的官銜,就可以在常州境內無所顧忌的橫行了。

可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趙斌財那等老謀深算的東西。

楚熹用一頭及腰長發換了個此生難忘的經驗教訓,她自覺意義深刻,堪比曹操割發代首,心裏稍微舒服一些。

“少城主,咱們到山頂了,還要再往下嗎?”

“趙家莊的人追上來沒?”

“暫時還沒動靜。”

楚熹拍了拍仇陽的肩膀,從他背上跳下來,故作若無其事道:“清點一下人數,看看有沒有受傷的,先歇一會。”

“是!”

城衛們聽她哭嚎了一路,這會也不敢提她的傷心事,都假裝沒瞧見她雞窩一樣的腦袋,轉過身去各忙各的。

楚熹背靠在一棵大樹底下,雖努力強迫自己不去在意,手還是下意識的梳理那參差不齊的雜毛。

仇陽視線停在她身上,久久不移。

楚熹這會神經格外敏感脆弱,脾氣前所未有的糟糕,幾乎呲着牙瞪仇陽,雙眼晶亮,怒氣沖沖:“別看我!”

仇陽擡手掩唇,發出一聲壓抑的低笑,然後又說:“不難看。”

楚熹把頭發理順了,最長的那一截到脖子,摸着底下還是燒焦的,如何能信仇陽的鬼話:“你再說一句我跟你沒完!”

仇陽沉默了。

他沒有故意哄楚熹,真的不難看,那黑亮的頭發蓬蓬松松的貼在臉頰兩側,顯出一種天真可愛的稚嫩。

相比婦人發髻,這樣的楚熹,不僅不難看,還格外好看。

只是仇陽不敢明目張膽的說“好看”。

楚熹對仇陽發火動怒,城衛們都瞧在眼裏,心中暗道,到底是姑娘家,把頭發當成命一樣的姑娘家,平白丢了半條命,沒有讓他們沖下山和趙家莊的私兵決一死戰,只是哭兩聲,罵兩句,已然是驚人的理智了。

了不起!

楚熹手不離頭發,心中焦灼煩躁,腦袋卻在瘋狂運轉。

她想趙斌財敢冒風險動手,定然是要挾持她鉗制老爹和薛進,目的絕非小小的趙家莊,不出意外,該是離此地最近的常德城。

常德城,憑趙斌財手裏那三瓜倆棗,死也守不住,唯有打着阻截薛軍糧道的旗號,與沂都結盟……如此一來,薛軍便是三面受敵,處境堪憂。

可她逃到了山上,有兩千城衛保駕護航,想抓她哪裏是那麽容易的。

擺在趙斌財面前的唯有兩條路,其一,背水一戰,奮力一搏,其二,收整行囊,趁早逃命。

楚熹要是趙斌財,肯定逃命,他手下的私兵雖不算多,但逃到哪方勢力麾下都能讨一口飯吃。

“少城主,清點完了,一個不少,只有幾個受了點輕傷,并無大礙。”

“嗯。”楚熹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一點,手終于離開了頭發:“帶一隊人去半山腰盯着,他們稍有動作立刻回來禀報。”

城衛領命而去,從來到走都沒擡頭看楚熹一眼。

仇統領都挨罵了,誰還敢在這時候拱火。

而山下,趙斌財這會比楚熹更焦灼,他低估了仇陽的本事,竟這般輕易的讓楚熹給逃了,逃了,再想抓回來難如登天。

趙斌財拿不定主意,給他出謀劃策的惠娘就成了他的主心骨:“惠娘,這該如何是好?”

相較趙斌財,惠娘有種超乎年紀的冷靜,仿佛她打娘胎裏就在出謀劃策,老練且成熟:“常州終歸是薛軍的地盤,拿不住楚熹,我們便是俎上魚肉,任人宰割,父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撤吧。”

“撤?撤到哪裏去?”

“先去順清,而後渡江,逃往兖州。”

惠娘所說的這條路線,多是崇山峻嶺,又有猛虎野獸,可謂兇險至極,能不能活着到兖州,全靠老天保佑。

可這是眼下唯一能保全性命的法子。

趙斌財閉上雙目,沉聲開口:“好,就照你說的辦。”

趙氏一族在趙家莊盤踞百年,積威甚重,伥鬼衆多,雖有不情願背井離鄉者,但叫他們獨留在趙家莊應付楚熹,他們也沒有那份膽氣,只好跟随趙斌財北上逃命。

趙家老宅火光燭天,而莊裏四處一片黑暗,趙氏一族及手下伥鬼像一群陰溝裏的老鼠,貼着牆根東沖西竄,很快便帶着大量錢財和米糧消失在夜色之中。

守在半山腰的探子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前腳還憋着勁要同他們搏殺的私兵,後腳就匆忙逃命,等反應過來時,早就人去樓空,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楚熹真覺得自己是走背字,打從到了趙家莊,一件順利的事都沒有:“你們就是這樣盯梢的!那是人少嗎!幾千個人!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開溜!”

城衛們辦事不利,又趕上楚熹心情糟糕,鴕鳥似的埋着頭,不敢辯解一字半句。

楚熹抿唇,給他們将功贖過的機會:“趙斌財要跑,準會往北邊或者東邊跑,人多,帶的東西也多,應該不會太快,給我去找,找到了別聲張,留下記號。”

“是!”

“再出差錯!你們這個月的例銀就沒了!”

“少城主放心!”

他們走後,楚熹又派出一隊人去迎陳統領,想着內外包抄,除非趙斌財插上翅膀,否則很難逃脫,可她仍是低估了趙斌財的本事,此為後話,暫且不提。只道趙斌財逃走後,被晨曦微光所籠罩的趙家莊仿佛徹底空了下來,寂靜的凄涼詭異。

楚熹不由困惑,按說趙家莊的百姓不會只有區區幾千:“挨家挨戶去看看,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趙斌財手下的伥鬼逃得倉惶,院門都大敞着,其餘則門戶緊閉。

說是緊閉,那破舊不堪搖搖欲墜的木門也擋不住什麽,城衛走進院裏,低聲喚道:“有人嗎?”

“……”黃泥草房裏沉默了一陣,才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你們,是誰?”

城衛道:“我們是常德城的,老人家不用怕,出來說話。”

門咯吱一聲響,走出一個幾乎瘦成了皮包骨的老者,他頭發花白,面色黝黑且布滿褶皺,瞧着沒有八十歲,也得有七十歲:“常德城,常德城不是被……關外人占了嗎,你們是關外人?”

城衛道:“不,我們是安陽人,如今安陽少城主兼任常州郡守,老人家不曉得此事嗎?”

“爹——”屋裏傳來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我們就是本本分分過日子的小老百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快走吧。”

女子的聲音當中充斥着恐懼,警惕,防備,甚至有那麽一絲憤恨。

城衛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轉身出去找楚熹。

楚熹正在照鏡子。

她細細端詳着自己的頭發,感覺真不難看,就是短的有些別扭,猶豫了一會,抄起剪刀自己修理整齊,順帶手剪出一個齊劉海。

嗯……好多年沒有留這種學生頭了,不得不承認,還挺顯嫩的。

雖然但是。

在古代這種發型也太穿越了吧!救命啊!她還要不要出去見人!

楚熹崩潰,把好不容易理順的頭發揪得稀巴爛:“啊!我不要活了!”

“少城主……”仇陽在她背後,低聲道:“不然,戴上這個……”

楚熹擡起頭,透過鏡子看到仇陽手裏捧着的幂籬,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還挺有辦法,拿來我試試!”

幂籬原是不宜佩戴的,可楚熹如今這發型,随手一扣就成了:“怎樣?能看出來嗎?”

“看不出來。”

“那便好,我還怕吓着百姓,叫他們以為常州郡守是個文瘋子。”

楚熹帶上幂籬,心情驟然陰轉晴,蹦蹦噠噠的出了門,正好迎面碰上幾個匆匆而來的城衛:“少城主,莊子裏的百姓都很排斥咱們,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不慌不慌,見着年歲大的老人沒?”

“屬下遇着一個!”

“走,帶我去瞧瞧。”

比起城衛們,楚熹有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她是姑娘家,年紀輕,聲兒又脆嘴又甜,往老者家門口一站,人還沒見着呢,就先喊一嗓子“阿翁”。

鄉裏百姓管祖父不叫祖父,也不叫爺爺,都叫阿翁,楚熹這一嗓子直接把自己拉到孫女的位置上,讓人很難對她設防。

門再度被打開,老者顫顫悠悠的走出來說:“你是哪個……”

楚熹在幂籬後笑道:“我姓楚,是常州新上任的郡守。”

“郡守……”老者掃了眼站在楚熹身後的一衆城衛,将信将疑道:“郡守大人……有何貴幹。”

楚熹知道他在怕什麽,幹脆的說道:“趙斌財和他手下的衛隊都叫我們打跑了,阿翁……”

話還沒說完,屋裏有了聲響:“趙斌財被打跑了!”

楚熹轉而對屋裏的女子道:“是呀,拖家帶口跑了幾千人,你們昨夜沒聽見動靜嗎?”

一瞬間的寂靜後,屋內傳來凄慘悲恸的哭聲:“小寶!小寶!快醒醒!我們能出去了!”

楚熹聽這動靜不對,快步走進去,只見一張連席子都沒有的木板床上坐着一個幹瘦的婦人,而婦人懷裏抱着一個幹瘦的小少年,他嘴唇幹裂,面色蠟黃,已然是奄奄一息。

楚熹睜大雙目,忙轉身喚道:“快!弄些米湯過來!”

昨夜的一把大火,燒了三四車從安陽帶來的米糧,剩下的那些全都被趙斌財卷走了,城衛在趙宅翻箱倒櫃,終于找出一袋粟谷,煮了一鍋米粥。

那小少年看着像是三兩日水米未進,不敢喂他太多,楚熹只端來一碗稀粥,遞給婦人。

婦人伸出一雙枯木般的手,小心翼翼接過,垂眸對懷裏的小少年道:“小寶,吃飯了。”

小少年憑借本能張開嘴,像是嗷嗷待哺的一只雛鳥。

楚熹看他還有意識,還能吞咽,松了口氣,心裏又不禁發愁,趙家莊百姓的處境,比起當初擠在安陽城外的流民更為艱難。

楚熹思忖片刻,吩咐一旁的城衛道:“你去新河找鄉長借一些米糧,然後再趕去亳州大營,讓薛進把通向亳州的必經之路都封死,決不能讓趙斌財逃去亳州!”

作者有話說:

九點再更一章!我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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