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謝欽修養極好,雖無奈,但并未因尹明毓不知道他的官職而對她表示不滿,提示完便離開了東院。

尹明毓着實尴尬了一會兒,但轉過來一琢磨,她本也不是打算裝一輩子,只是想先摸清楚謝家的情況,試探出謝家的規則和底線,然後再潇灑起來。

現下她在謝欽面前的形象,定然已經偏離,謝欽既然沒有責備或者約束,想必不在意這樣的微末小事,那她日後大可在東院放開一些,就當是提前進入下一步。

這般一想,尹明毓回到寝室時,心情十分不錯。

金兒、銀兒本來還因為謝郎君離開東院擔心,一見她神情,頓時放心下來,伺候她就寝。

第二日,尹明毓卯正二刻醒來,正躺在床上犯懶,金兒、銀兒便掐着時辰進屋來。

“娘子!”

金兒拉住銀兒,接過她的話,禀報道:“少夫人,青玉和紅綢在外頭候着。”

尹明毓倏地坐起,“這般早?”

銀兒興奮道:“青玉姐姐說,郎君卯時出府,她們二人稍作安排便過來等着伺候您起床。”

一早醒來便能見到一雙美人,尹明毓心情大好,攏了攏衣領便讓她們叫人進來。

銀兒立即出去叫人,金兒則給她端水梳洗。

片刻後,銀兒領着青玉和紅綢進來。兩人先向尹明毓行禮,随後青玉請示道:“少夫人,可要婢子和紅綢為您梳妝?”

尹明毓已經坐在梳妝臺前,當即便叫她們二人過來,金兒順勢退開,出去安排早膳。

銀兒後知後覺,忽然泛酸,跟着金兒出去,小聲道:“怪不得紅梅姐姐說咱們娘子若是個郎君,要惹了許多娘子的心,實在是喜新厭舊。”

金兒笑她:“你方才不也極高興嗎?既然說到紅梅姐姐她們,孰近孰遠,娘子可比你清醒。”

“那倒是。”銀兒的酸意一下子撫平,傻笑兩聲,道,“我再進去多瞧她們幾眼。”

尹明毓既然調整了彈性,憐香惜玉的脾性就冒出來,對兩婢說話的聲音都柔上幾分。

而銀兒醋意消了,再回到內室,拿出尋常對尹明毓的勁兒,妙語連珠的話引得青玉、紅綢兩人嬌笑不止。

氣氛一片大好。

梳妝完,尹明毓教銀兒留在東院跟她們說話,帶着金兒去正院請安。

只她剛行完禮,謝老夫人姜氏便問她:“昨日大郎怎麽沒在東院歇下?”

大宅中,除非自個兒屋裏一個人,否則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沒有秘密能瞞住當家主母,且她們有權力插手宅子內除了男主人以外所有的事。

尹明毓早在尹家便見識到了韓氏對尹父以外衆人的掌控,深谙如何應對最省事兒,所以柔順地半真半假道:“回祖母,郎君說要取消休沐,今日上職,是以便沒有留宿……”

謝老夫人自然了解孫兒的性子,謝欽自小聰慧有加,但他依然極自律,極勤奮,任職後更甚,一心為他的志向進而忽視其他。

上進不是壞事,然新婚第二日便這般,難免不教她懷疑尹明毓不得謝欽喜歡,便教導道:“女子軟和些更容易得郎君的心,可也不能萬事順服他,沒個主見,你想法子多留一留大郎,否則何時能夠為謝家添丁進口?”

尹明毓作出一副為難窘迫的神情,小聲應答:“孫媳一定盡力而為。”

實則她惜命,這時代生孩子要麽去一條命,要麽去半條命,尹明毓想象不到她會愛一個人到何種程度,才願意為了他豁出命去生育。

幸虧有謝策……

尹明毓看向謝老夫人身邊的小郎君,眼裏帶出幾分溫柔。

而謝老夫人看來,尹明毓那是羨慕渴望的眼神,證明她極想要一個孩子,态度也溫順,滿意地點點頭,對她道:“你是策兒的母親,便多抱抱他,也好沾沾喜氣,早日懷上子嗣。”

尹明毓忙點頭,“是,祖母。”

謝老夫人便低頭對謝策柔聲道:“策兒,教你母親陪你玩兒一會兒。”

謝策靠進謝老夫人懷中,拘謹地、抗拒地看着尹明毓。

謝老夫人輕撫他的頭,舍不得他有一絲不高興,眼看着就要投降,一旁的謝夫人許氏立即出言安撫道:“策兒,就在正院兒裏,曾祖母和祖母在堂屋裏看着你們,可好?”

謝策搖頭,更加往謝老夫人懷裏埋。

尹明毓安靜看着,不動作不言語。

之前在尹家,他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抵觸情緒,在謝家也見了幾面,沒想到只是一起玩兒竟然反應這般大。

小孩子似乎在溺愛他的長輩們面前,依賴心都要強上幾分。

謝老夫人極疼愛謝策,抱緊他,就去說謝夫人,“他不願意便算了,以後日子長着呢。”

然而謝夫人并不放棄,與老夫人軟言幾句,轉而對尹明毓道:“策兒只是對你生疏,不妨從今日開始就和他多相處,幾日便與你親近了。”

尹明毓瞧一眼謝老夫人的神色,見她老人家不反對,便點點頭。

謝夫人還有家務事要管,沒在老夫人這兒多待,尹明毓則是要回去用完早膳再過來。

她想着謝策一來年幼,二來府裏養得精貴,三來老夫人溺愛,讓謝老夫人不滿她靠近謝策也容易,但孩子太過嬌貴,是一個長期的隐患,不利于她後半生的規劃。

而且小孩子也就天真可愛的時候好玩兒,越長大越不好逗弄,三娘子、四娘子便是這般。

更何況,對于成為謝策成長路上的磨難,她蠢蠢欲動很久了……

是以,尹明毓從她的陪嫁箱子裏翻找一會兒,然後悄悄召來金兒,“附耳過來。”

金兒以為有什麽大事兒,立即正色,左右打量了一眼,靠過去。

尹明毓将一個小木箱鄭重地放到她手裏,低聲道:“帶去正院,我不發話,千萬不能讓人發現是什麽。”

金兒抱緊木匣,“您放心,絕對不會。”

尹明毓忍着笑意,拍拍她的肩膀,肯定地“嗯”了一聲。

這時,銀兒腳步輕快地領着紅綢進來,一眼便看見金兒懷裏的木匣,好奇地問:“娘子,這是什麽啊?”

尹明毓一本正經道:“幹系重大,不該問的莫問。”

她少有這般,引得銀兒更加好奇,卻有分寸的沒有再多言。

而紅綢瞧着她們主仆的神色,一顆心提起來,眼神不自覺地瞟向木箱。

尹明毓逗人玩兒有度,萬一到正院之後金兒不知道內情,作出什麽激烈反應,得不償失。

“若是你們實在想知道……”

三人屏住呼吸,緊盯着她。

尹明毓又搖頭,“還是算了……”

銀兒一口氣險些沒上來,“娘子~”

尹明毓哈哈笑,讓她們打開木箱。

銀兒緩過氣來,催促金兒打開,紅綢不了解繼夫人的性子,不敢随意插言,小心地看向緩緩打開的木箱。

“……”

“……”

“……”

沉默,寂靜。

良久,金兒和銀兒手探進木箱,艱難地一人舉起一把小木劍,無言地看向自家娘子。

除此之外,木箱裏還躺着一只孤零零的鞠球。

尹明毓哈哈大笑,将三人留在原地,擡步踏出屋子,複又端莊起來,只是臉上的笑意不減。

屋內,紅綢忽然掩唇輕笑起來。

金兒、銀兒無奈對視一眼,物歸原位,随即金兒抱着瞬間變輕的木箱追出去。

角院處,有人躲在院門後,将她們主仆前後腳走出東院,以及不久後紅綢也從正屋出來,全都看在眼裏。

主仆二人帶着寶箱重新來到正院。

尹明毓十分坦誠,無需謝老夫人問,便主動道:“我給小郎君帶了幾樣玩具。”

她沒說具體是什麽,謝老夫人也沒問。

尹明毓拿出一把小木劍,故意在謝策面前晃幾下,吸引他的注意後,便調轉劍頭,劍柄對着謝策,遞過去。

謝策從她拿出木劍便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遞過來後,便看一眼尹明毓,再看一眼木劍,看一眼尹明毓,再看一眼木劍,終于受不住誘惑,緩緩伸出小手,握住木劍柄。

木劍有一尺長,打磨的極光滑。

謝老夫人打量過後,叮囑人看護好,莫要傷到謝策,便暫時離開。

她人一走,尹明毓又從木箱裏取出一把木劍,對謝策道:“小郎君,刺過來。”

謝策拿着劍茫然,尹明毓已經浮誇地挽了個劍花,輕輕劈過去。

小孩子手上軟,沒拿穩,木劍一下子脫手。

童奶娘立即緊張地走過來,小心地查看謝策的手,緊張道:“萬一傷了小郎君,擔待不起,少夫人,收起來吧。”

“這麽些人看顧着,怎會傷到?”尹明毓語氣輕柔地問,“還是說,我會連把木劍都拿不穩?”

童奶娘忍不住多想,可繼夫人語氣極軟和,聽起來又像是真的沒有任何鋒意,一時便有些遲疑起來。

而謝策明顯是喜歡木劍的,彎腰再次拿起了木劍。

尹明毓持着木劍,用更輕的力道,挑了一下他的木劍,這一次沒有挑開。

謝策馬上眉開眼笑,學着她方才的動作,砍向尹明毓的木劍。

尹明毓手腕只輕輕動作,用了些使劍的技巧,不甚熟練,但是标準,應付一個小娃娃足夠。

謝策極聰明,很快便能模仿她的動作,像模像樣地舞起來。

可惜尹明毓完全不謙讓小孩子,一次又一次弄掉他的木劍,偏偏為了讓孩子繼續陪她玩兒,還要留一次兩次打不掉。

幾次三番之後,謝策眼裏漸漸氲起一泡淚,欲落不落。

童奶娘又要勸阻:“少夫人……”

尹明毓不等她說完,便從善如流地收起兩把木劍。

謝策眼巴巴地看着木劍消失,瞬間不舍超過委屈,眼睛裝不住眼淚,兩滴淚湧出眼眶。

尹明毓又拿出鞠球,“玩兒這個可好?”

謝策的淚瞬間收住,只留下兩滴晶瑩的淚滴挂在下眼睑,亮晶晶地看着她。

尹明毓忍俊不禁,扔下球。

球咕轱辘轱辘滾到謝策腳邊,停下來。

“小郎君,踢過來。”

謝策擡腳便踢出去,下一瞬,便坐了個屁墩兒,呆呆地擡頭。

而他的腳只微微擦到球,球無力地滾了兩圈兒便停下來,離他不超過一尺。

尹明毓直接笑出聲來。

小孩子也懂被嘲笑,從呆怔中回過神,忽地大哭起來,“哇——”

奶娘婢女嘩啦湧上去哄他,尹明毓主仆頃刻間便站在了最外圍。

就連謝老夫人聽到哭聲,也急急地走出來,“怎麽了?怎麽了?”

下人們給老夫人讓出路來,謝老夫人便抱住哭得淚眼汪汪的謝策,一聲連着一聲的哄,間隙問一嘴,發生何事。

童奶娘如實說了,尹明毓聽着,很是中肯,不能反駁。

倒是金兒,惴惴不安。

“你就是如此照看孩子的!”謝老夫人嚴厲地瞪向尹明毓。

但她老人家出身五大世家之一的姜氏,修養使然,刻薄之言有限,氣得氣血翻湧,好半晌只對她斥責一句:“往後不用你照看,回東院去,這幾日你都不用來請安了!”

尹明毓得令,禮數周全地表達歉意并且告退,而後教金兒撿起鞠球,走人。

謝策本來趴在謝老夫人懷裏已經止淚,一見她頭也不回地拿走玩具,再次傷心欲絕,哇哇大哭起來。

主仆二人站在正院門外,還能聽到哭聲。

金兒雙目無神地抱着木盒,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而尹明毓腦子裏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她明日不用早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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