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大家族裏,仆從衆多,不少下人都幹系甚重。

謝家主子少,算是世家裏相對的簡單的,依舊不能免俗。

謝夫人管家多年,尋常時候料理內務,皆要斟酌一二,恩威并重、賞罰分明、面面俱到……以此保持內宅的平衡。

謝老夫人當年管家,亦是大差不差,她們習慣了彎彎繞繞地想事情,是以尹明毓這般直接的做法,明顯是極有效的,但是太過簡單直白,讓兩人一時失語。

她們甚至在沉默之時,下意識地懷疑,她是否是故意如此,故意藏着不說身契之事,由着策兒親娘的婢女們犯錯,好拿捏她們。

不過尹明毓一直表現出來的形象,兩人又覺得不像,她可能真的是忘了,且就是抱着這麽直接的想法。

謝夫人甚至想起,上次她提及身契,尹明毓便說“知道”,當時未曾在意,如今想來,若不是身契給到她手裏,嫡母沒提及,她一個庶女哪能知道。

這般想,其實不算瞞着。

謝夫人與謝老夫人對視一眼,而後又對尹明毓道:“既然如此,便依你,将胭脂遣到莊子上去吧。”

至于遣到哪個莊子……

尹明毓十分光棍,她沒有莊子,安排到哪兒都行,以後胭脂過得如何,跟她沒有直接關系。

如此,便是在謝家的莊子和尹明馥的陪嫁莊子上擇其一,陪嫁莊子更順理成章,便定了陪嫁莊子。

這事兒到此完結,謝夫人便對尹明毓道:“今日在外可是累了?且回去休息吧。”

她沒問尹明毓去哪兒看宅子,這是尹明毓自個兒置産,可以建議,不可插手。

而謝老夫人心神更多在曾孫身上,看見他還在尹明毓這個“不懂事”的繼母跟前,心裏憋氣,便催促她回去,還讓她晚上不用過來了。

尹明毓告退,臨走前低頭看向謝策,藏起壞心眼兒,露出一個極做作的慈祥笑容,輕柔地問:“小郎君,糖葫蘆可是要給我?”

謝策一驚,眼睛漸漸睜大,下意識地縮手。

尹明毓笑容越發溫柔,擡手摸向謝策的小腦袋,趁他分神不注意,另一只手抽走糖葫蘆。

謝策手一空,小手張張合合地追向糖葫蘆,急急地張口:“不……”

尹明毓眼看着他眼睛裏湧起淚,掐準時機,掰斷竹簽,将只有一顆紅果兒的竹簽塞到他小手裏。

謝策的眼淚頓時止在眼裏,呆呆地看看她手裏的長簽,又看看他自己手裏的,嘴微微撅起。

尹明毓當然不會留在這兒繼續讓他反應,又是一福身,迅速離開。

謝策小手攥着竹簽,眼巴巴地看着門,看起來就像是舍不得她走。

謝老夫人怄得捂胸口,為了吸引曾孫的注意,念叨道:“曾祖母那般疼你,都沒得一顆糖葫蘆……”

可是他只剩下一顆了……

謝策攥緊竹簽,淚眼汪汪地看着孤零零的紅果子,極艱難地遞向謝老夫人。

糖葫蘆越是遠離,他眼裏的眼淚越多,癟嘴兒向下,可憐極了。

謝老夫人郁悶,擺擺手讓他吃去,見曾孫馬上破涕為笑,氣道:“這幾日教尹氏莫來了,瞧見她我心裏堵。”

謝夫人應了,但心裏卻有些考量。

其實胭脂會那般,與謝家主子們的态度有極大關系,有些下人慣愛揣摩主人的心思,卻又揣摩不清楚,想不到深處,便自以為是。

事實上再是有不滿意,尹明毓也是謝欽的妻子,是謝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謝老夫人是長輩,有些言語無忌,晚輩得受着,但下人不尊尹明毓,便是沒規矩,便是謝老夫人也不會縱容。

而老太太這個歲數,态度難改,便只能謝夫人表态。

是以她從正院離開,便放出話,借胭脂的事兒敲打了一遍府裏的下人們,讓他們謹記尊卑,不得對少夫人有絲毫不敬。

但謝家治家嚴,先前府裏的下人們便不敢怠慢少夫人,經了這一遭事兒,就是更警醒些。

唯獨東院裏大娘子的陪嫁仆從們,心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胭脂不是個例,陪嫁之中,很是有一些人,即便未曾表現出來,心裏對尹明毓這個嫁進來占大娘子好處的庶女,多多少少是有些氣不順的。

在她們看來,尹明毓從前在大娘子面前微不足道,從只能嫁去普通人家到嫁入謝家,身份轉變,全都是因為大娘子,沒有大娘子就沒有尹明毓現在的婚事。

而且尹明毓處處都不如大娘子,自然無法平心靜氣。

她們就算能想到,大娘子和尹明毓皆是尹家女,根源在家族,其次才是大娘子早逝,依舊自以為是地抱不平。

認不清現實,作繭自縛,以至于身契一事傳回來,知道尹明毓輕易掌控她們,陪嫁們落差大極了,全都蔫下來。

最高興的便是尹明毓的陪嫁下人。

銀兒還故意裝作不經意地出去轉了一圈兒,回到書房後難掩興奮道:“瞧她們先前的氣焰,娘子早就該掀出身契,好教她們知道日後的命運都在誰手裏。”

尹明毓在書房裏添了一張長榻,晚間不用去正院,便換了衣服解了頭發,舒服地靠在上頭,邊喝湯邊道:“怎麽,先前氣到了?她們不是沒做什麽嗎?”

銀兒氣哼哼地說:“那是不在您跟前,婢子們可沒少瞅見她們陰陽怪氣的德性。”

“那是我白教你們了。”尹明毓勾唇,“你越是悠閑樂呵,看你不順眼的人越是憋悶,偏偏他們又不能将你如何,你說氣是不氣?”

銀兒眼睛轉了轉,重新笑起來,“那還是晚些露出身契好,娘子明早想吃什麽,婢子去膳房知會。”

她哪是想去跑腿,分明是還想借機出去氣人。

尹明毓一笑,縱容道:“胡辣湯吧,配煎餅。”

“好嘞。”銀兒脆生生地應下,轉身輕快地出去。

金兒笑着目送她出去,而後埋頭整理書箱,将尹明毓的書冊擺放到書架上。

傍晚謝欽回府,先去正院看謝老夫人,聽了些話,一刻鐘後才離開正院,來到東院。

謝欽神色如常地走進書房,沒有提胭脂等事,而是注意到書架上新添的書冊,閑問道:“這是你的藏書?”

尹明毓眼神閃了閃,一本正經道:“是,瞧着書架空着,便讓金兒拿出來了。”

謝欽站在書架邊看上頭的書冊,瞧見一本詩集,封面畫着一枝桃花,詩集名的筆跡是與桃花極不相稱,潦草灑脫。

很像是尹明毓的性子寫出來的。

“你的詩集嗎?”

“嗯。”尹明毓也不怕獻醜,裝作看書,随意地說,“郎君可以随便看。”

謝欽這才伸手取下詩集,從側面發現有一頁夾着一張紙,便直接從那一頁展開來。

然而他還沒細看詩,只一瞧見紙上畫的東西,便“啪”地合上,聲音有些大,完全不像是他慣常慢條斯理、有禮有度的姿态。

尹明毓一臉無辜地看過去,問:“郎君,怎麽了?”

謝欽繃着臉,微微皺眉,冷聲輕斥道:“怎能放這種畫在書房?”

“什麽畫?”尹明毓放下書,走過去從他手裏拿書。

謝欽握了一下,方才松手,別開眼。

尹明毓打開詩集,作出一副驚訝的神情,“避火圖啊,許是金兒忘記收起來了,這粗心的丫頭。”

“不過……”尹明毓好奇地打量着謝欽,“避火辟邪而已,按理不是該懸挂起來嗎?郎君不放書房,要放在何處?”

謝欽喉結微動,皺眉道:“你莊重些。”

還真是個古板的?

尹明毓把書放回到書架上,莊重道:“是。”

謝欽看她沒有收起那畫,眉頭更皺,“不合禮儀。”

尹明毓不理會他,轉身往外走,邊走邊沖着外頭問道:“金兒,晚膳可備好了?”

金兒推開門,應道:“娘子,已備好。”

尹明毓踏出門,還吩咐她:“請郎君去用膳。”

金兒便又恭敬請謝欽用膳。

謝欽掃過變化極大的書房,短短一月多,尹明毓便添進許多極具她特質的物件兒,盡皆按照她的喜好而置。

也不知是霸道而不自知,還是知而故我。

謝欽又瞥一眼那詩集,随後迅速移開,輕咳一聲,正容,擡步走出書房。

膳後,謝欽未動,似乎打算留宿。

尹明毓裝作不明,掩唇打了個哈欠,道:“郎君,我今日奔波,累極,便不陪您了。”

謝欽霎時凜若冰霜,渾身冷氣似有實質。

尹明毓沒眼色地出聲:“郎君?”

謝欽自然不會下作到強迫女子,可瞧尹明毓的作态,又生出些被耍弄的氣悶來,倏地起身,話都沒有留下一句,便大步離去。

尹明毓看着他的背影,摩挲下巴,自言自語:“沒誤會我的暗示吧?”

像她這般賢惠的妻子可不多,還顧及着郎君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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