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昨日出門,那一身襦裙實在不便,是以尹明毓不顧謝策急着飛出去的迫切心情,提出要先回院子換一身衣服。
謝策倒騰着小步子跟着她跑,跑出一段兒便開始跟不上,焦急地喊:“母親,等!”
尹明毓等了,從袖中拿出昨日謝欽給她的油紙包,每走出一段距離便停下磕松仁吃,等謝策晃晃悠悠地跑到她身邊兒,氣喘勻了,就塞一顆松仁給他。
就這麽,出門右轉數十步便可到的地方,尹明毓釣魚似的,逗着謝策走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
謝策年紀小,尋常多是奶娘婢女抱着,這一段路便教他累了,跟她進到院子,便被正屋的高門檻攔住。
尹明毓先踏進去,他在後頭費勁的擡腿,終于搭在門檻上,兩只手一起使勁兒,小腳用力地勾門檻,卻怎麽也攀不上去。
童奶娘在旁邊焦急地看着,但觑一眼少夫人,又不敢出聲或者幫忙。
尹明毓踏進去,便回身瞧他。
謝策小小的身子,好似有千金重,試了好一會兒才學會使力,掙紮着趴到門檻上。
他一只跨越過去的小腳伸直,靈活地點點這裏點點那裏,摸索地面,但始終碰不到實處,于是就不敢動了,兩只手緊緊攥着門檻,擡起腦袋,委屈巴巴地看尹明毓:“母親~”
他現下就像是一只撐不起殼子的小烏龜,四肢使勁的劃拉,卻碰不到地面,前進不了。
尹明毓忍俊不禁,走過去提起他,順手拍了拍他沒有灰的衣襟。
謝策瞬間便忘了方才的事兒,咯咯地笑。
他倒是比頭一次見,活潑了不少。
尹明毓将他放在椅子上,道:“你且先坐這兒等着,我稍後出來。”
謝策乖巧地端坐着,認真地點頭,腳懸在半空,也沒有晃動。
尹明毓看着他的體态,忽然心生感慨,哪怕嬌慣,言傳身教、耳濡目染,有些東西也會慢慢植入身體。
并非單是權勢財富所給,家風如此,代代相傳,從小輩身上能窺見上一輩的修養,亦能從長輩身上看出下一輩的教養。
尹明毓從前見到這樣的人,也是會羨慕的,不過出身如何、過往如何,皆是修煉,如今的她對自己很滿意。
謝策不知道她在看什麽,也讀不懂她的眼神,只知道她一直在看他,便回了一個明淨無垢的笑容。
尹明毓也跟着展顏,摸摸小孩子的頭,教婢女端一碟剝好的松仁來,“看着些,別卡到。”
謝策學她,也對奶娘婢女一本正經地叮囑:“看好我。”
他這話一出,滿屋子皆笑起來。
謝策繃起臉,下巴微收,眉頭下壓,表達不高興。
童奶娘連忙忍住笑,教其他婢女收一收。
尹明毓含笑走進內室,一刻鐘後,用發帶束起長發,換了一身爽利的窄袖騎裝出來,招呼謝策:“走了。”
謝策翻身,趴在椅子上,滑下來,歡快地跟在尹明毓身後。
小孩子也不能走太多路,尹明毓便讓童奶娘她們抱着他,一路出了門,坐上馬車往獵場方向去。
昨日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要回去才知道尹明毓過來了,但是獵場太大,她們沒能碰上,是以今日早早便來到獵場,就在入口不遠處等候。
她們兩個站在不顯眼的地方,但能第一時間看見謝家的馬車過來,只是等了兩刻鐘,還沒瞧見人。
尹明芮頗懷疑,“二姐姐該不是還未起吧?”
尹明若遲疑:“應該不會吧?”
尹明芮問完又反駁起自個兒,“應是不會,她才嫁去謝家,不會教人在這事兒上抓住短處。”
尹明若“嗯”了一聲,視線一轉,呆怔片刻,忽然緊張地扯扯她的袖子,磕磕巴巴地說:“三姐姐,你、你看,渭陽郡主是、不是沖咱們來的……”
尹明芮轉頭望過去,正與渭陽郡主的眼神對上,立時渾身僵硬。
渭陽郡主的貌美氣盛,一出現便吸引了周圍人的視線,見她帶着人往一處走,紛紛随着看過去。
渭陽郡主高傲慣了,從不将旁人的眼光放在眼裏,兀自走向尹家兩個庶出娘子。
她這般,簇擁在她身邊的人卻沒這般心境。
柳二娘柳月模樣娟秀,在渭陽郡主耀眼的光芒下并不出衆,卻也憑着一身與渭陽郡主截然不同的柔美氣質,不至于平淡無奇,默默無聞。
但她外表如此,實則極享受處在衆人視線之下,眼裏常常藏不住自得,偏偏有一些眼心皆瞎的郎君看不透她的外皮,對她戀慕。
姜七娘姜合過來時正好瞧見她們,對柳二娘不屑地冷嗤一聲,認出尹明芮、尹明若的身份,卻也只是站在遠處作壁上觀。
而圍觀衆人見渭陽郡主站定在兩個不甚熟悉的娘子面前,頓時議論不止——
“那兩個娘子是誰?”
“不知道。”
“難道得罪渭陽郡主了?”
“許是……”
有人認識尹明芮和尹明若,便跟身邊的人悄悄說:“這是尹家的兩位庶出娘子。”
“尹家?”
“那個尹家?”
“是,就是嫁去謝家那位尹二娘的庶妹。”
這消息由此漸漸擴散出去,圍觀的郎君娘子再看向尹明芮和尹明若的眼神,不免帶上同情。
尹家、謝家和渭陽郡主的糾葛,滿京都聽說了,以渭陽郡主的性子,找上尹家庶出的娘子,無需懷疑,肯定不善。
尹明芮和尹明若自然也是同樣的想法,渭陽郡主等人越是靠近,越是滿心忐忑,只是再忐忑,兩人也沒有逃避。
她們保持儀态,聲音發緊也恭敬有禮地問好。
渭陽郡主傲慢地看着她們,極敷衍地“嗯”了一聲。
尹明芮按捺着慌亂,客氣地問:“不知郡主有何事?”
渭陽郡主沒回複兩人,她身後另一個娘子站出來,語氣中帶着明顯的盛氣淩人,道:“你們就是尹三娘、尹四娘?”
既然找過來,便是知道,多此一問又是何必?
尹明芮心中腹诽,邊猜測她的身份邊點頭應“是”。
“我是陽樂縣主。”那娘子說完便微微擡起下巴,等着兩人問好。
陽樂縣主秦绮,祖父陽樂郡王是先帝的異母幼弟,先帝不喜他,礙于孝道,不得不封了世襲罔替的郡王爵,卻一直未曾給過絲毫權力優待,連其他升進為宗室的秦氏族人都不如。
昭帝登基之後,舊事稍淡,如今的陽樂郡王費心鑽營,這幾年才走到成王跟前,陽樂縣主亦是巴結着渭陽郡主,得些好處。
無論內裏再如何,也是郡王縣主。
尹明芮和尹明若得知了對方的身份,便一同問好。
陽樂縣主滿意了,點點頭,頤指氣使道:“既然到了龍榆獵場,總要切磋一番,狩獵便算了,蹴鞠一場,如何?”
尹明芮面上現出為難之色,想要拒絕。
然而在她開口之前,陽樂縣主便咄咄逼人道:“蹴鞠而已,兩位娘子難道要下郡主的面子嗎?”
渭陽郡主仿若事不關己,看都不看她們一眼。
尹明芮和尹明若悄悄觑了一眼渭陽郡主的神情,不敢拒絕。
陽樂縣主笑容輕蔑,不等兩人回答,教人去準備鞠球。
圍觀的郎君娘子越來越多,瞧見渭陽郡主教人清空了蹴鞠場,陽樂縣主、柳家二娘子和尹家兩位娘子都出現在場中。
規則是陽樂縣主定的,不是對抗,只是白打。
她們一起完成一些花式動作,完成的更好、難度更高的一方獲勝。
尹明芮和尹明若聽到比法,心裏皆松了一口氣,輸贏倒是無妨,免了沖撞,總是少些麻煩。
而陽樂縣主看着兩人的神情,笑中帶着幾分戲耍之意。
切磋正式開始,場中四人開始皆是普通的動作,慢慢增加難度,倒有些旗鼓相當之勢,場外時不時有人喝彩叫好。
渭陽郡主坐在場邊一把椅子上,沒多關注場中的人,視線倒是看向圍觀的人群,搜尋着什麽。
就在此時,尹明毓領着謝策走近獵場,發現唯獨蹴鞠場那裏人極多,又有喧鬧聲,便走過來。
讨論聲從裏頭傳出來——
“好!”
“陽樂縣主好腳法!”
“沒想到這尹三娘、尹四娘的蹴鞠技巧也這般好~”
“若是直接對抗,定是更精彩……”
“是極!”
尹明毓一聽衆人口中人名,便微微蹙眉。
金兒和銀兒對視一眼,上前拍拍前人的肩,客氣道:“這位娘子,可否問一下……”
那娘子不耐煩地回頭,正欲斥責,她身邊的人認出尹明毓,立時拉止住她,語氣暗含興奮道:“是謝少夫人嗎?”
先頭那娘子一聽,眼睛倏地一亮。
金兒有些奇怪,規規矩矩地答道:“正是我家少夫人。”
那娘子便語速極快地說:“場上是陽樂縣主、柳二娘子正與少夫人兩位妹妹切磋蹴鞠。”
她邊說着,邊側身向一旁讓開,周遭人聽到聲音,紛紛讓開一條路出來,目光灼灼地看着尹明毓。
尹明毓沉着地沖左右兩側颔首,而後昂首闊步走進去。
謝策坐在奶娘懷裏,瞧見一左一右這般多的人,又看向前頭的繼母,掙紮着下地,跟着她一般無二地昂首挺胸走。
但他小小的人,這般姿态,逗笑了周圍的年輕郎君娘子們。
場中,渭陽郡主一瞧見場外來人,便坐直身體,轉回到場中,仿佛根本不曾在意尹明毓似的。
而陽樂縣主存心讨好渭陽郡主,察覺到之後,嘴角勾起壞笑,勾踢鞠球之時,假意踢偏,鞠球便飛向尹明芮。
尹明芮察覺到不對,迅速後跳,這才躲過這一球。
陽樂縣主言不由衷地歉道:“尹三娘,我一時失誤,你不會計較吧?”
尹明芮扯了扯嘴角,“不會。”
“那便好。”
陽樂縣主勾起嘴角,鞠球重新回到腳下,下一個動作,再次“失誤”,鞠球從她腳下飛出,直直地沖向尹家姐妹。
尹明芮堪堪躲過,鞠球“砰”地砸在尹明若胸前。
“嘶——”
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孩兒,正好有些隐秘的苦楚,這一球砸下來,尹明若疼極,卻又不敢在大庭廣衆之下捂胸口,淚花在眼裏打轉。
尹明芮連忙走向她,緊張地問:“四娘,你沒事兒吧?”
尹明若忍住淚,搖頭,“無事,三姐姐莫擔心……”
尹明芮本就性子急,扭頭便氣憤地質問陽樂縣主:“縣主這是何意?”
陽樂縣主勾起的嘴角帶着幾分惡劣,“蹴鞠之中難免有些沖撞,尹三娘子器量如此小,日後我等可不敢與尹家女交際了……”
“你!”
陽樂縣主身邊的柳二娘不着痕跡地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容,走到陽樂縣主身邊暗含深意地勸道:“縣主,算了,謝少夫人是尹家兩位娘子的姐姐。”
陽樂縣主聞言,掩不住嫉妒,道:“我險些忘了,兩位娘子有兩位姐姐嫁進謝家,日後興許也可以像庶姐一般等着嫁進高門做繼室……”
尹明芮和尹明若霎時色變,渭陽郡主微微皺眉,卻也沒有說什麽。
而場則是一片嘩然,陽樂縣主話中之意,實在惡毒,若是這般傳出去,尹家女的名聲便要壞了。
“真可憐~”
“無妄之災吧,替姐受過。”
陽樂縣主一貫這般無所顧忌,沒有多少好名聲,卻是可憐了尹家兩位娘子。
衆人嘆息,不由自主地看向尹明毓。
金兒銀兒皆氣憤不已。
尹明毓卻只是面無波瀾地聽着耳邊的議論聲,眼神極冷淡地注視着場中。
這時,渭陽郡主起身,走過來,篤定地問:“尹二娘子,可要上場切磋一二?”
尹明毓靜靜地看着她,忽然展顏,語氣尋常到像是人家問她吃什麽一般,“好啊。”
“不過玩樂而已,若是有些冒犯,還望郡主……和縣主莫要太過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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