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24章

陳碩聽到一聲不起眼的布谷鳥叫聲, 交代好孟黎,立馬鑽出草叢,順着叫聲, 佝偻着腰快步穿梭到斜前方的一個高地。

斜後方有塊大石頭,大石頭足以遮擋住兩個成年男人的身影。

陳碩趁盜獵人在山洞吃補給的功夫一溜煙竄到石頭後。

他剛蹲下身就見周華榮癱坐在石頭背後,抱着懷裏的火/槍,身着厚重、質地堅硬的雨衣、雨鞋,氣質宛如電影裏雨夜出現的殺/手——

陰冷、狠戾。

臉上胡子拉碴, 頭發長到耳朵、髒到纏成結,握着槍的那雙手黑黢黢的,沾滿了泥水。

怕槍被雨水打濕, 周華榮給槍纏了層塑料膜。

這會坐在地上, 他埋頭小心翼翼撕開塑料膜準備随時動手。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 周華榮一邊警惕地看向周圍一邊跟陳碩低聲招呼:“來了。”

陳碩跟着蹲在石頭後,眼神鋒利地掃了圈山洞, 又落了眼在草叢。

确認沒什麽動靜後,陳碩才将目光落在周華榮手裏握着那把火/槍上。

是老一輩打獵用的□□,射程短、傷害力小、款式老舊,打不死人, 只能起威懾作用。

陳碩眼皮掀了掀,手撐在石頭上, 低聲詢問周華榮:“這次在山上待了多久?”

周華榮繃緊下颚線, 摸了把臉上的水, 吐出渾濁的氣:“十來天。媽的,老子從最北邊追到最南邊, 又追到這兒。一群狗東西跟他媽老鼠似的, 每次要追到手都被他們逃了。”

“一路看到的全是動物屍體, 皮、角被他們硬剝下來,有的還是剛出生的幼崽,有的躺到在地睜着亮黑的眼睛盯着我,我他媽都不敢跟它們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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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有隊游客闖進林子迷了路,我要不給他們指路帶他們出去,要追上了。”

“一群不省心的,過來找死。景區的警告、那麽多鮮活的例子還不夠他們引起警惕,非他媽不信邪來探險。”

“得虧撞見的是我,要是撞見的是那夥要錢不要命的劊子手,我看他們哭都來不及。“

周華榮想起這事怒火就憑空而起,每個字都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

說話間,陳碩晦澀不明地往草叢瞥了眼。

孟黎,也是其中一個。

草叢裏,孟黎心驚膽戰蹲在濕透的土裏。

雨後,整個森林都陷入暗色中,本就黢黑的樹皮在雨水打濕下越發黑沉,地上的泥土混着水流成了一條條渾濁的小溝。

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全是深沉、漆黑的景,周圍還時不時傳出各種各樣的怪叫聲,再加上不遠處的山洞裏住着幾個不要命的偷獵人,氣氛說不清的詭異、陰森。

霧氣越來越重,整座山籠罩在霧氣裏,看似像仙境,實則是一座出不去的牢籠。

雨滴挂在樹枝時不時往下滴一滴,孟黎後背被滴了好幾滴,砸過時,她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肩膀。

山上氣溫一下子降到幾度,直接從初夏跳到了寒冬時節,孟黎身上就一件單薄的裙子,雨水泡過後,裙子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像裹了層冰冷的鐵衣。

剛剛精神緊繃沒注意,等陳碩離開,她才發現膝蓋被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肉皮,血水混着泥水一同流向別處,右手臂被荊棘刮了很長一條口子,傳出不容忽視的痛感。

泥水的潮悶味、樹皮氣、身上的汗臭味,以及随時會喪命的讓孟黎一整個陷入絕望。

她蹲在泥塵,手裏緊握住陳碩留下來的鋼管,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滴答、滴答、滴答——

手邊叫不出名字的荊棘上附着的雨水不停往下滴,砸在灰黑的土地,聲音時緩時慢,讓氣氛顯得更沉悶。

饑渴,寒冷,無盡的等待、蟄伏讓孟黎幾近崩潰。

她試圖逃走,卻在準備動身時想起了陳碩的警告。

孟黎還在掙紮,遠處突然傳出兩串急促、慌亂的腳步聲。

吃完準備上路的三個盜獵者提着尼龍紮袋一路向前,三人放松之際,陳碩、周華榮兩人突然有預兆地朝他們撲了過去。

周華榮一眼盯中那個矮子,上去就鎖住他的喉,趁他不注意,一掌打在他的肩膀,将他往後拖行。

瘦子被周華榮一路拖到是幾米遠,剛開始毫無反應,到緩過神才開始奮力掙紮,雙方進入較量中。

陳碩一腳踢向瘦高個,将他踹倒在地,一拳一拳打在瘦高個臉上,刀疤男見狀立馬丢下手裏的袋子,端起槍就要朝陳碩開槍。

嘭的一聲,槍打在樹皮,将樹皮炸開了花,子彈飛出,砸落在地。

草叢裏,孟黎聽到槍響,差點叫出聲,快要出聲時,她死死捂住嘴,神情緊繃地盯住前方混亂的場面。

陳碩制服住瘦高個,幾個箭步跑到刀疤男身邊跟他近身搏鬥,刀疤男一臉狠相,也不是吃素的主。

見陳碩撲過來,刀疤男丢下槍,跟陳碩拳打腳踢。

他拳頭快、準、狠,一看經過專業訓練,陳碩連挨兩拳,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一拳打在他的下巴。

陷入一場混戰,陳碩跟刀疤男打得不眠不休,矮子跟瘦高個聯手對付周華榮。

周華榮年紀大,打兩個有點吃力,近身打架槍沒什麽用,全靠拳頭,幾人在泥地滾了好幾圈。

瘦高個看矮子被周華榮打倒在地,抹了把臉,撿起地上的□□,對準周華榮,扣動扳機準備幹了他。

嘭、嘭、嘭——

槍聲響在空曠的森林,發出幾聲悶響,動靜太大,吵得周圍的鳥獸四處逃竄。

千鈞一發之際,陳碩放棄跟刀疤男搏鬥,箭步沖到瘦高個面前,擡腿用力揣向瘦高個。

瘦高個猝不及防,手一偏,子彈打在空中。

槍響,周華榮下意識後頭看了眼背後,子彈打在地上,距離離他不足一公分,差一點就打在他的腦袋。

陳碩見周華榮沒事,快準狠地奪過瘦高個手裏的槍,用力拽住他的衣領,将他一腳踢倒在地,瘦高個在地上抱住腹部發出沉悶的痛呼聲。

刀疤男看到陳碩手裏拿着槍,眼疾手快撿起地上的槍朝陳碩連開數槍。

前幾槍沒打中,最後一槍打到了陳碩的腹部,陳碩不甘示弱,忍住痛,舉起槍朝男人腿上射了一槍。

男人吃痛,見敗了下風,狠狠剜了陳碩一眼,咬牙催促同伴離開。

話音落下,刀疤男一頭鑽進叢林,幾個跳躍消失在視線,瘦高個、矮子看到眼色也飛快逃走。

陳碩還想去追,周華榮起身将人攔住:“窮寇莫追,讓他們走。”

周華榮視線落在陳碩腹部,擰眉問:“你傷怎麽樣?”

陳碩狠狠啐了口口水,臉色如常:“沒事。”

逃得匆忙,幾人并沒有拿走那袋鹿角,陳碩走到袋子前,蹲身打開袋子。

滿袋子的鹿頭、鹿皮,剜鹿角時大多都是活鹿,鹿角、鹿皮沾滿了血跡,袋子上也是,雨水浸泡後,血跡溢出袋子,滴答滴答往地上流。

陳碩、周華榮望着那袋鮮活的鹿角沉默不語。

每一對鹿角、一張鹿皮背後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此刻,它們被随意踐踏、被殘忍殺戮、被裝在袋子裏成為即将售賣的商品。

說不難受是假的,說不憤懑也是假的。

周華榮望着那堆鹿角,氣到直喘粗氣,他圍着鹿角轉了轉,最後叉腰咒罵:“那群狗日的,剛剛就該一槍崩了他的腦袋。要他媽不是殺人犯法,老子早動手了。”

“怎麽狠得下手!”

陳碩迷頹地壓低脖子,盯着三人逃跑的方向,眼神裏仿佛燒着一團烈火。

周華榮罵了陣,看陳碩腹部還在不停流血,扯下随身攜帶的背包,從裏頭翻出紗布、消毒水,蹲在陳碩面前,掀開他的衣擺,“我先給你包紮。”

手上沒有麻藥,也沒有取子彈的工具,只有一把用來防身的匕首。

周華榮翻出打火機點火,刀尖在火苗上燃了陣。

吹滅打火機,周華榮舉着匕首,擡頭跟陳碩簡單粗暴地說了句:“沒有麻藥,我就這麽取了。”

說完,周華榮從兜裏翻出一包壓縮餅幹遞給陳碩:“咬着。”

陳碩瞥了眼壓縮餅幹,擡手将T恤脫掉拿手裏,低頭看看中彈的位置,面色平靜說:“來吧,不用。”

周華榮欣賞地看了眼陳碩,邊将刀尖抵到陳碩腹部,邊跟陳碩開玩笑:“你小子不錯,能忍。”

“這些年多虧了你。今天要不是你,可能中彈的就是我了,我這老身骨确實不行了。”

“我回去一次你鄭姨逮着我罵一次。說我沒良心沒出息,天天除了守着這片林子,沒幹點別的事。這麽些年她跟着我福沒享到,苦倒是吃了不少,還連累靜兒和磊兒。”

“我何曾不想撒手不幹了,可我要真不幹了,誰來處理這攤爛事,誰又來天天巡山,又有誰樂意幹這清苦活兒。”

“我就愛這事,不愛跟人打交道,也不愛勾心鬥角整天比來比去的,天天在林子裏跟這些樹、鳥獸作伴多好,山裏空氣又新鮮。”

陳碩一言不發,靜靜聽着周華榮吐槽心裏那些憋屈事。

雖然在說閑話,周華榮手上動作沒停,刀尖剜進皮肉,血頓時擠流出來了,找不準子彈埋得有多深,周華榮左右試探了一番才刮到硬片。

陳碩疼得滿頭大汗,他呼吸深了深,梗着脖子露出青筋,手撐在膝蓋,啞聲問周華榮:“有煙沒?”

周華榮手上動作慢了個節拍,翻了翻衣兜,周華榮掏出一盒受了潮的黃鶴樓扔給陳碩:“看看能不能點燃。”

陳碩捏住煙盒,低頭銜了根在嘴裏,又撿起地上的打火機。

啪嗒一聲,打火機點燃,陳碩壓低下巴,側着臉點煙,煙受潮半天點不燃,好不容易點燃,沒抽兩口就滅了,陳碩試了好幾下都沒成功。

他也沒再勉強,咬住煙嘴,将打火機攥手裏,目光掃往不遠處的草叢。

瞥見孟黎冒出半個腦袋,陳碩扯着嗓子喊了聲:“孟黎,出來。”

周華榮剛取出子彈,聞言往陳碩喊叫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不遠處的草堆裏走出一個女娃,女娃渾身濕透,臉被凍得煞白,整個人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周華榮看到孟黎的第一眼先是一臉警惕,而後滿臉不贊同地望向陳碩:“她怎麽在這?又是來探險的?一個女娃一個人敢跑進山裏,膽子挺大。”

陳碩目光往孟黎身上掃了兩眼,垂眼,沒什麽情緒的解釋:“迷路了。我剛剛在山裏撞見就帶她一起過來了。”

周華榮替陳碩纏好紗布,繃着臉斥責陳碩:“你不知道我們今天幹的啥事?還帶她過來,要真出了什麽事,我看你怎麽交代。你是不是糊塗了?”

陳碩捏了捏煙,自知理虧,沒跟周華榮反駁。

孟黎目睹陳碩、周華榮對抗盜獵犯的全過程,全程看得心驚膽戰。

尤其是看到陳碩中彈,孟黎差點吓出聲,她蹲在草叢,死死捂住嘴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一直到硝煙散去,森林裏只剩下陳碩兩人,孟黎才剛稍微放松。

走出草叢,孟黎望着陳碩流血的腹部,撞進周華榮兇狠、駭人的眼神,吓到腿軟。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好像闖禍了。

光從周華榮嚴厲的語氣看,孟黎都能猜到今天的事有多危險、有多吓人。

她愛看警匪、刑偵、懸疑片,也喜歡那種血淋淋的電影畫面,可現實裏真遇到這種血腥場面,孟黎還是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點弱。

至少現在,她看到拉開的袋子裏,滿袋子的鹿角、鹿皮,每只鹿角頂端都染着猩紅的血,包括袋子邊緣以及流淌在地上的血跡,她看得直反胃。

一股惡心直沖喉嚨,還未走近,孟黎便臉色蒼白地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今天出門沒吃什麽東西,就喝了碗粥,這會兒吐出來的全是清口水,吐到最後,她整個頭皮發麻,腦袋暈沉沉地辨別不了方向。

見她吐得眼睛通紅,肩膀不停發顫,陳碩皺了皺眉,起身走到她身邊,手掌貼在她背後溫柔地拍了幾下。

陳碩一走近,大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孟黎本來就反胃,這會兒吐得更厲害,已經顧不上形象,她直接跪坐在地上,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

那一瞬間,陳碩從她眼裏清楚地感受到了,她對他的恐懼、害怕。

陳碩貼在孟黎背後的手一頓,他舔了舔嘴唇,沉聲安慰:“別怕,過去了。”

孟黎咬住泛白的嘴唇,別過視線不敢看他,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心虛,又或是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周華榮沒給他倆多餘的時間,收拾好東西,周華榮提着那袋鹿角跟陳碩交代:“先下山。”

“我還得回一趟營地拿東西,你先帶她下去。下山去醫院重新消毒包紮,我這只是給你做了簡單的止血。”

陳碩朝周華榮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等周華榮離開,陳碩拉起蹲在地上腿軟到站不起來的孟黎,領着她找出口。

一路上,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林中誰也不曾說話,恐懼之後,只剩死一般的寂靜,恢複理智後,孟黎整個人陷入一場無法言說的矛盾。

走了足足兩小時才鑽出山林,陳碩撥開野草、樹枝,用力拽出摩托車,從兜裏翻出鑰匙插進鑰匙孔。

孟黎的車停在景區,這個點景區已經關閉,她也找不到路鑽回去,只能坐陳碩的摩托車。

陳碩跨腿騎上摩托車,扭頭看了眼站在原地不動的孟黎,出聲呼喚:“孟黎,上車。”

孟黎這才反應過來,她神情恍惚的點點頭,接着走近摩托車,試了兩三下才爬上去。

陳碩看她情緒不對,停了好幾分鐘才擰動車鑰匙。

腹部傷口撕扯,陳碩沒敢開太快。

一直到離開名揚山景區,孟黎才想起關心陳碩的傷:“你沒事吧?”

陳碩聽她主動說話,透過後視鏡掃了眼還沒回神的人,淡淡開腔:“沒事。”

孟黎輕輕哦了聲,手指不由自主攥緊陳碩的衣擺。

陳碩感覺後背有拉扯,低頭看了眼腹部,忍着痛繼續往前開,路上孟黎時不時問兩句。

“他們跑了還會回來嗎?”

“會。”

“還是那幾個人?”

陳碩沉思幾秒,回她:“不一定。他們有一個專業的盜獵組織,底下有很多人,這次沒得手,下次可能換另一批人。只要有買賣就有殺戮。”

孟黎腦子裏回想起剛剛看的那個袋子,頓時頭皮發麻,她緊了緊呼吸,語氣不确定問:“剛剛那一袋……有多少只鹿?”

陳碩準确說出一個數字:“十五只。”

孟黎忽然說不出話,她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扭頭一言不發望着這深沉的夜。

越往前走越熱鬧,剛開始是一片漆黑,到後來漸漸有一兩簇星火,再到一團團,最後是狹長的一片。

孟黎心裏難受,卻又說不出哪裏難受。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離生死這樣近,之前從未覺得生命可貴,現在想起那堆麻木、呆滞的鹿頭,內心滿是酸澀。

快到鎮上,陳碩握着方向把,回頭問她:“你怎麽跑到那上面去了?景區工作人員沒告訴你不要上去?”

孟黎哽了哽喉嚨,麻木地搖頭:“我不知道……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路了,我想出去,可是越走越遠,到最後手機也沒了信號……再後來就遇到你了。”

陳碩想到他剛剛要是沒遇到孟黎,她今天會出現的後果,一口氣憋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

閉了閉眼,陳碩還是壓不過氣,語氣生硬質問:“這次長教訓了?”

“孟黎,你非要把自己作死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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