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31章

新來的客人是個老熟人, 三十幾歲的背包客大哥,之前在客棧住過,跟陳碩長聊過一次, 兩人還算熟。

劉奇将身份證遞給陳碩,瞧了瞧客棧背景牆上挂着的經營許可證,手撐在前臺熟撚地跟陳碩寒暄:“老板娘沒在?”

“有事出去了。”陳碩接過身份證,擱一邊看了眼,在網上給他辦理入住。

孟黎癱在沙發繼續玩手機, 目光時不時往男人身上瞟一眼。

察覺到孟黎的打量,劉奇回頭望了望孟黎,視線接觸間, 男人給她遞了一個友善的笑。

孟黎冷淡移開眼, 沒回應。

登記結束, 陳碩将1114的房卡遞給劉奇,“房間在1114, 一樓左手邊第二間房。”

劉奇接過房卡、身份證,提着漆黑、碩大、笨重的黑包,跟陳碩揮揮手,“謝了。”

路過孟黎, 劉奇好似沒看見孟黎臉上的疏離,繼續跟她打了個招呼:“嗨, 靓女, 你長得真漂亮。”

拜那個傻逼租雨衣老板所賜, 孟黎現在聽到靓女兩字就覺得這是在侮辱她。

她眼神頓時冷下來,看向劉奇的眼充斥着淡漠:“你罵誰呢?”

劉奇一臉懵:“啊?”

孟黎剛要開口, 陳碩忽然以一副警告的口吻叫了她一聲:“孟黎。”

劉奇看孟黎突然發火, 又突然閉嘴, 一頭霧水地回頭看了看陳碩,後者給他一個沒什麽事的眼神,劉奇這才聳聳肩,提着包繼續往房間走。

等人離開,陳碩叼着煙走到沙發,人往孟黎斜對面坐下,掀開眼皮,語氣輕飄飄問她:“人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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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黎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目光,她擡頭神情淡漠地看着陳碩,臉上的笑容消失得徹底,“不是個好人。”

陳碩看她情緒不對勁,擰眉詢問:“誰。”

孟黎手指用力攥緊手機外殼,捏到指腹泛白才開口:“他。”

陳碩挑眉,有些意外:“怎麽看的?”

孟黎:“直覺。”

陳碩笑了下,慢悠悠問她:“那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孟黎愣住:“你?”

陳碩點了點下巴:“嗯。”

孟黎抿唇笑了笑,漆黑透亮的眼睛盯着他,“你看起來是個人啊。”

沒說是好人也沒說是壞人,看來對他怨氣不淺。

陳碩沒跟她計較,撿起桌上的打火機,嘣的一下點燃,垂低下巴湊近火苗,煙點燃,他吸了口,擡眼看着孟黎,笑意收斂道:“孟黎,少說話,多做事。”

孟黎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在走神,她微微點點下巴,“行啊。”

說完,孟黎不等陳碩回應,冷着臉,起身繞過陳碩徑自往外走。

背影決絕、冷漠,帶着一股宿命般的絕殺,氣勢洶洶像是去處理一件大事。

陳碩看她腳步淩亂,跟沒頭蒼蠅地往前撞,皺了皺眉,上前攔住人:“去哪兒?”

孟黎眼眶驟然通紅,梗着漂亮的天鵝頸,望向陳碩的眼神充斥着怒火,“讓開。”

陳碩盯着孟黎泛紅的眼睛看了幾眼,咬着煙頭,伸手握住孟黎的手腕,不依不饒問:“去哪兒?”

孟黎晃晃手機,冷着臉問他:“打電話,你要一起?”

陳碩吸了口氣,好脾氣問她:“院子打?”

孟黎冷笑:“不然?我又惹事還是怎麽樣?”

“你上午說得還不夠清楚?陳碩,我跟你沒關系,懂嗎?”

“所以,用不着你在這管我。”

話落,握着孟黎左手腕的那只大手緩緩松開,陳碩挑挑眉,讓開一段距離:“行,我以後不會管你。”

孟黎面不改色哦了聲,推開敞了大半的門沖出客棧。

陳碩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平靜地望着孟黎的背影。

孟黎胸口有股火氣,跟即将爆發的火山似的,只需要一點就可以點燃,然後嘭的一聲爆炸開。

她摸着極速跳動的心髒,只覺得那股火直沖腦門,快步走到院子偏僻無人的角落,孟黎攥緊手機,再次打開微博,顫抖着手指點開熱搜詞條。

熱搜詞條第一,明晃晃寫着幾個字——

【程媚,夏夜領舞。】

孟黎看到那幾個字整個人都在顫抖,氣到牙齒都在瘋狂打架。

她感覺自己快瘋了。

她想過會換人,但是沒想過這麽快。

她急需要一個出口,一個發洩的出口。

為什麽,為什麽這個人不是她。

這個人可以是朱憐,可以是程媚,為什麽不能是她。

孟黎腦子亂成一團亂麻,她蹲下身,蜷縮着肩膀,捏緊拳頭,無聲地發洩。

火氣四處亂竄,蹦跶到她的四肢五骸,她深深呼了口氣,想要快速冷靜下來,可是怎麽都不行。

孟黎用力咬緊手指,咬到出血她還是平複不了情緒。

幾分鐘後,孟黎站起身,用力踢了一腳長在院子的桃樹,撥通一串熟悉又陌生的電話號碼。

嘟、嘟、嘟——

每一聲每一秒都在挑戰孟黎的極限,挑戰她僅剩不多的理智、耐心。

響到第十五秒,電話被對方接通,孟黎先聲奪人:“為什麽?為什麽是她不是我?”

電話那端,丁芸冷靜淡漠地開口:“孟黎,我在排練。如果你打電話過來是問這些無聊的話題,那可以挂了。”

一盆冷水直從孟黎頭頂澆到腳,孟黎此刻只覺得自己渾身像是浸泡在水裏,冷得她發顫。

她攥緊手機,還是不死心問:“為什麽可以是朱憐,可以是程媚,唯獨不能是我?”

說到這,她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不公平,忍不住大聲質問:“為什麽我不行!”

“就因為我是你女兒,你不想被人說你偏心還是因為我是孟南明的女兒,你讨厭他身上的銅臭氣,所以也讨厭我!”

“整個舞蹈團,我的實力第一,能力第一,憑什麽不能是我。”

“你不也常說,跳得最好的那個才有資格成為首席嗎?那你現在是什麽意思?”

“丁芸,你在騙我!”

相比孟黎的憤怒,丁芸顯得格外平靜卻沒有人情味:“孟黎,我除了是你媽,還是你的老師。我有權利選擇誰合适,誰不合适。”

“而你,孟黎,你不合适。至少現在的你不合适。”

孟黎眼眶猩紅,她貼在牆角,指甲用力摳住牆面,牙齒死咬着嘴唇,紊亂的氣息不停從鼻子裏鑽出來。

牆面的溫度讓她整個後背、心髒涼下來,晚上涼風吹在她身上,頭發在空中淩亂飛舞,有幾根擋在她臉上,将她乖戾的表情遮得嚴嚴實實。

她此刻就像一條沒人要的喪家犬,耷拉着耳朵,癱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任人宰割。

被否認、被丢棄、被遺忘,是她這麽些年來的宿命。

而宿命,從未憐惜過她。

她窩在西川這段日子,好像過慣了這種不用從早到晚訓練,不用聽丁芸冷嘲熱諷,不用被命運選擇的安逸日子。

可是,現實的殘酷、重擊讓她再次清醒過來,在古典舞這塊,在丁芸面前,她永遠不會成為一個成功的人。

而她,跳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沒有一個圓滿的結果。

這讓她如何甘心,如何認命。

孟黎仰頭望着漆黑如墨的天,捏着腰側的裙子,不依不饒問丁芸:“為什麽我不合适?我哪裏不合适?你就是看不慣我,所以才把機會給一個不如我的人也不會給我。”

“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那我不接受。”

丁芸在舞蹈這塊兒是個很嚴格的人,跟孟黎一樣,她也視舞蹈如生命一樣重要,有時候甚至為了舞蹈可以放棄家庭、丈夫,包括女兒。

電話裏丁芸跟舞蹈室裏的人吸引交代:“先練着,我接個電話。程媚,你下腰動作不大标準,我待會過來給你糾正,你先自己試試。”

孟黎從來沒有體會她這般溫柔,至少,在她印象裏。

丁芸交代了好幾句,每交代一句,孟黎就越絕望。

她深知,沒有朱憐,還有第二個程媚,第三個第四個,總之不會是她。

丁芸的選擇裏從來沒有她,從來沒有。

孟黎全身無力,她從牆面緩緩滑落在地,最後蹲坐在地上,沒聲沒息地伸手抹掉眼眶裏掉出來的眼淚。

她哭得很安靜,除了眼淚不停流,沒發出一點抽搐、吸氣聲。

院子裏燈很暗,如果不是特意關注,壓根兒發現不了牆角有個人。

孟黎電話沒挂,一直等丁芸交代完,等她推門走出舞蹈室,找到一個僻靜的環境,等她主動開口,孟黎才有反應。

丁芸找到一個空教室,看了眼還在通話中的手機,站在窗戶口,望着底下湧動的人群,問她:“孟黎,還在聽?”

孟黎沒吭聲,只撿起一塊碎石子砸在地面。

碎石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安靜的夜裏格外明顯。

丁芸猜到她在聽,平靜開口:“你有這時間質問我,還不如多想想自己為什麽不合适。你在西川待了快一個月,我以為你能理智一點,可事實看來,你沒有任何長進。”

“孟黎,你性格任性,做事不顧後果,情緒不穩定,就算舞蹈實力第一,你也做不了首席的位置。”

“可以說,你的性格有很大缺陷。我不知道你從哪來的壞脾氣,我跟你爸都不是這樣的人,而你越長越乖張,性格惡劣到讓人發指。”

“我有時候甚至在後悔,後悔讓你學舞蹈,你根本不合适。或者是,你從頭到尾走的都是一條錯路。”

“跳舞不是個人的事,是一整個團體的事,團隊需要合作,而你做不到,你只顧自己,照顧不了別人。就算你實力第一,一支舞蹈也不是你一個人好就行。”

“我有時候都有點看不懂你,這麽多年,我有意教導你怎麽合作,可是你只以為跳舞跳得好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是孟黎,除了跳舞,你還要懂什麽是一個團隊,懂怎麽互幫互助,懂怎麽跟人相處。你覺得你跳得好,是因為你覺得你所有動作、技巧都很标準。是,你确實标準甚至完美,如果光論技巧,你甚至完美到可以編進教材。可是你沒有感情,一個舞蹈要是沒有感情,那是很致命的缺陷。”

“孟黎,如果你學不會這些,你永遠當不了首席。”

“我需要的是一個有感情、在意團體的舞者,而不是一個只會跳舞、只在意輸贏的機器人。”

丁芸的話像一把把利刃,刀刀戳進孟黎脆弱的心髒,捅進她的四肢五骸。

她追求了将近二十年的真理,被丁芸今天這番話全然擊碎。

她咬着泛白的嘴唇,眼眶裏忽然掉不出眼淚,她睜着泛紅、布滿血絲的眼,壓制住胸口的滿腹疑問,克制發問:“所以,你一直覺得我是個只會跳舞的機器人?”

“一直以來,你讨厭我、看不起我、輕視我,經常責備我不懂舞蹈僅僅因為我只想贏、沒有感情?”

丁芸被孟黎這句話問住,她有心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開口。

她本意是想勸孟黎不要太在意這個結果,卻沒想……

丁芸深深嘆了口氣,還是說了實話:“是。你沒有感情就是最致命的一點。”

孟黎眼睛都快幹了,她眨了下眼皮,嘴角扯出一絲笑,語氣出奇的平靜:“哦,我知道了。”

“你在西川——”

丁芸還沒說完,孟黎驟然出聲打斷她:“丁女士,我還有事,先挂了。抱歉,今晚打擾了。”

不等丁芸回應,孟黎飛快摁斷。

通話結束,孟黎癱坐在地上,全身無力地望着眼前的桃樹。

腰側的裙子被她攥得皺巴巴的,腿上到處都是蚊子咬的包,她也不怕癢,就那麽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

陳碩在沙發坐着玩手機,玩到一半聽到院子裏孟黎發出尖銳的質問聲,陳碩下意識擡眼看過去。

那畫面有些殘忍——

孟黎站在牆角,不停地仰頭抹眼淚,還咬着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

院子安靜,孟黎即便沒開免提,電話那端冷漠、不留情面、刺耳的話語還是一句一句鑽進了陳碩的耳朵。

他聽覺本來就比常人敏銳,電話那端一字一句的指責聲外,他還聽到了孟黎克制的呼吸聲、牙齒與牙齒的咬磨聲以及她細微的抽泣聲。

說實話,陳碩很難相信,那些話竟然出自孟黎母親的嘴裏。

那個看着高貴優雅卻又給人疏離的女人,私底下竟是這樣一副尖酸刻薄的面孔。

他親眼瞧見,孟黎眼中的光在女人一句一句的指責中漸漸黯淡,到最後,只剩平庸的克制。

她,怎麽可能只是一個只會跳舞、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陳碩只覺這個指責很荒唐,可這樣荒唐的指責,孟黎那個傻姑娘全都聽進去了。

盯着院子裏失魂落魄的女人,陳碩拿起手機,點進軟件商店下載微博。

安裝完軟件,陳碩重新注冊新號,點進熱搜。

【程媚,夏夜領舞。】

詞條後跟了個“爆”字。

陳碩順勢點進去,不出所料,第一條熱評就是——

【孟黎辛苦這一趟,還是拿不到領舞的位置,你說她看到熱搜是不是該輪到她自閉了?朱憐好慘,為他人作嫁衣,要不是她出事,夏夜領舞的位置也輪不到這些人。】

底下接二連三評論——

【孟姐姐可不會自閉,她那麽清高肯定會裝作不在意呗。哎呀,再說她有個好爸爸喽,會捂嘴呀。】

【惡心死了,程媚惡心,孟黎更惡心。】

【孟黎、程媚一起鎖死,】

【孟黎去死!】

【……】

全是戾氣深重的惡評,陳碩看了幾條沒再往下看,他皺着眉退出微博。

孟黎還坐在院子,後背癱在牆上,像無人在意的野草,無聲無息長在路邊,任人踩踏。

陳碩看了眼時間,她在外面至少待了快兩小時。

思索半秒,陳碩揣好手機,擡腿走出大廳。

繞過石子路,陳碩幾步走到院角,走到孟黎身邊。

瞥見孟黎手上、腿上全是蚊子包,頭發淩亂,臉上布滿淚痕,陳碩皺了皺眉,出聲喊她:“孟黎。”

孟黎恍惚擡頭,迎面撞進陳碩漆黑深邃的眼,孟黎面無表情看着他,語氣說不出的冷淡:“有事嗎。”

陳碩伸手握住孟黎的手腕将人從地上拉起來,他看看孟黎,低聲說:“起來,地上全是灰,到處都是蚊子,不嫌髒、癢?”

孟黎低頭望了望腿上,看滿腿都是包,她好似察覺不到癢。

陳碩看她心不在焉,耐着性子問她:“電話打完了,進屋待着?”

孟黎腦子裏跟糊了漿糊似的,沒什麽思考能力,陳碩說什麽她都沒聽清,只看到他嘴唇在不停動。

過了好一會兒,孟黎才問:“你說什麽?”

陳碩滾了滾喉結,好脾氣說:“我說外面蚊子多,進去待着。”

孟黎眨眨眼皮,表情很平靜:“哦,我不怕蚊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碩感覺孟黎好像變了,但是又看不出是哪兒變了。

陳碩擰了擰眉,問第三次:“進屋待着?”

孟黎像沒聽見,揚起頭,嘴角扯出一絲勉強的笑,明亮、充斥着渴望的眼睛盯着他問:“你沒看過我跳舞吧?”

陳碩輕輕滑動喉結:“沒。”

孟黎忽然熱情問:“那我給你跳支舞?”

陳碩盯着她白淨的臉,想要從中看出點什麽,可除了平靜,什麽都看不出。

沉默半晌,陳碩點頭說好。

“我進屋換衣服,你等我一會兒。”說完不等陳碩回應,孟黎急匆匆跑進房間。

慌忙到連手機都忘了拿,陳碩撿起地上掉落的手機,站在院子等她。

再出來,孟黎換了身專業的舞蹈服,蘆灰色上衣,暈染灰褲子。

衣服穿身上,襯得她曲線柔美,長發飄飄,站在暈黃燈光下,仿佛九天神女。

下一秒,柔軟、有力的舞姿出現在陳碩眼前。

背手、踏步、點步,腳尖蹦得筆直,一個仰身踹燕,她後腰快壓到地面,腳尖踢到頭頂。

跳起舞的她渾身充斥着魅力,輕盈如風,飄逸如燕,漂亮如仙,她的每個動作都做到了極致,每一個高難度于她而言,仿佛格外輕松。

陳碩站在院子,目光緊鎖在她身上,頭一次感受到了她的另一面。

至少有一點,丁芸說得不對。

跳舞的孟黎是有感情的,至少他看見了,她眼裏熊熊燃燒的烈火。

那火澆不滅,踩不熄,像山上常年不斷的聖火,永不言敗。

舞蹈結束,陳碩目光灼熱地望着她,啞着聲喊她:“孟黎。”

孟黎擡起下巴看向陳碩:“嗯?”

陳碩低頭笑了下,毫不掩飾誇她:“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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