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除夕夜

大雪紛紛,銀裝素裹很是妖嬈。

車夫戴着鬥笠,身披蓑衣,從嘉興往臨安趕車,一路上鵝毛大雪紛紛飄落,車夫身上全是積的雪,若是從遠處看,像是雪人在趕車一般。

車廂內熱氣撲鼻,鐵爐子上的熱水壺噗噗作響。

黃藥師自矮櫃裏拿出一只大碗,放在矮櫃之上,又順手拿了炒好的油茶倒入碗中,爐子上的熱水一澆。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大碗裏的油茶慢慢化開,只見花生仁桃核仁外加着黑芝麻量足料美。

“停車。”黃藥師淡淡道。

車夫勒緊缰繩,一聲號令,馬車停了。“先生有事?”車夫哆哆嗦嗦的問道,搓着手,雖然戴了手套,可耐不住雪大,他坐在轅上一動不動的趕了一個時辰的車,早已動的全身僵硬。

只見那挂的嚴實的車簾掀開,一股熱氣迎面撲來。車夫只覺得面上一熱,睫毛上的冰碴子都被融化了一般,舒服的只想在停會暖暖。正走神着,便見一只細白修長的手端着一只大碗出來,車廂裏想起冷淡的聲音,“拿着。”

車夫回過神,就看眼前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油茶,光是香味撲鼻,他就忍不住多吸幾口。太香了,比自己婆娘炒得還香,用料也足。

“拿着。”不耐煩的聲音想起。

車夫哆嗦的伸出僵硬的指頭端着碗,冰涼的指尖傳過熱氣,一下子溫暖了全身。

“這,這,先生?”車夫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或是真如心裏猜想那般。

“喝完在走。”還是不耐煩的冷淡聲。

可聽在車夫耳裏覺得熱情無比,趕緊捧着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渾身的寒冷像是被驅走一般,熨帖了整個心。一口一口的喝完,整個胃暖了起來,人也精神了。小心的将碗遞了進去。

“簾子角有熱水,自己洗了,放角落就好。”黃藥師愛潔,車夫用過的碗黃藥師自然不打算接着用。

車夫走南闖北什麽人沒見過,自然曉得黃藥師的意思,這碗怕是就是他專用的。掀開門簾一角,果真有了爐子。就趁着一角,車夫麻溜的将碗沖洗幹淨,順手的将碗放在一邊,低聲道:“謝謝。”便專心的趕車。

不過是個小插曲。馬車接着平穩駛去。

完顏洪烈将剛才那幕盡收眼底,黃藥師這個人越來越叫他看不懂了。明明是個低下趕車的,他們給的錢多,他接了活,不管天寒還是地凍,将他們送到地方是他的事,何必要自己動手給一個賣苦力的沖油茶呢?若是說籠絡人心,可一個趕車的有什麽用?完顏洪烈看不懂,他活了兩輩子,一直堅信自己想要的耍盡手段都要得到,同時對自己有用的,能利用的則用盡一切籠絡住,這才是正确的。為了一個沒用的,低下身份去讨好,完顏洪烈是真的不懂,也學不會。

車廂安靜十分,側耳傾聽,便可聞落雪簌簌的聲音。

黃藥師背靠着車廂,身後有一厚厚的墊子。素色的袍子随意的舉動,潇灑之極。完顏洪烈低頭,便見黃藥師一只袖口微微翻卷,應是剛才為車夫沖油茶卷起了袖口,車廂燈光昏暗,可完顏洪烈還是看見那人手腕那段白皙的肌膚,只見那手腕微微一動,執在手裏的書卷翻了一頁。

不過是很随意普通的動作,可放在黃藥師身上卻那麽的飄逸俊雅。

完顏洪烈不禁手托下巴,為什麽上輩子自己沒有早早遇見黃藥師呢?要是早早遇見了......然後呢?早早遇見了,然後自己會怎麽樣?想到這,完顏洪烈不禁愣住了。

上輩子,李師兒誕下完顏洪烈,半年後才掙得了完顏璟的寵愛,封了淑妃,可也沒有搬進朝霞宮,是以王重陽和周伯通來盜藥的時候沒遇見,而上輩子的完顏洪烈不過是五歲稚兒,自然對宮裏的這類刺客熱鬧不感興趣。

馬蹄踏在積雪上,咯吱咯吱作響,在這個大雪的下午,完顏洪烈坐在暖烘烘的馬車裏,托着下巴想的入神睡了過去。

黃藥師放下手裏的書卷,側頭看熟睡的完顏洪烈。

他剛才一直看着自己,為什麽?

完顏洪烈已經睡熟了,自然不會給他答案。

拉過馬車裏側的被子,小心的替完顏洪烈蓋好,黃藥師接着拿起放在一邊的書看起,不過半刻,又将書放在一側,暗嘆一聲,算了午後小憩一會養生。

于是,伴随着咯吱咯吱聲,馬車裏兩人進入睡眠。

到達碧波山莊已是日落西山,大雪中,山中人家炊煙袅袅,望眼過去白雪皚皚。

碧波山莊雖是建在郊外農家山頭,可一點也不必官宦大臣的居所差一星半點。馬車停在山莊門口,常年趕車的車夫見了這麽魏麗的大門也是戰戰兢兢,将自己身上的殘雪掃去,又是卸了鬥笠,才上前拍門。

很快大門‘嘎吱’一聲,聲音拉的很長,像是經歷了百年歲月發出的感嘆。

大門只是開出一條縫,一個家仆伸出了半個身子,往外瞧了一眼敲門的,脆生生道:“你好,找誰?”

車夫搓了搓手,“我是個趕車的,受了黃先生的托......”

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小童雙眼一亮,大聲朝後面道:“小少爺回來啦!小少爺回來啦!”說完又朝着門裏面大喊,“來福快去禀報大管家,小少爺回來啦!”自己說完,趕緊将那開了一半的門大大打開,一溜煙的跑了出來。

車夫傻眼,一轉頭就看見黃先生懷裏抱着那同行的小懋。

“福生,将車夫安排好,明日一早在走。”黃藥師平日淡漠的表情此時也溫暖了幾分。

那叫福生的小童點點頭,笑得臉蛋上兩個酒窩一閃一閃,“少爺就是心腸好。”說完,還想再問少爺懷裏抱得是誰啊!還未出口,便聽見後面響動,一轉身,就看見管家和來福幾個。

管家是個四十多的男子,看起來很是嚴肅,不過此時見了黃藥師面上還是幾分動容,眼裏閃着光,“小少爺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當下轉身對着來福道:“馬車上将少爺的東西收拾出來,還有如今天色晚了,車夫就安排在莊子裏歇一晚,明個兒在走不遲。”

旁邊站着的福生插嘴道:“管家和小少爺一樣心腸好!”

管家頓時板起臉了,福生見了也不怕,笑了笑,跟着來福還有幾個仆人一起整理馬車上的東西。

黃藥師聲音溫和道:“嚴叔,車裏的書留着,這馬車是租的,其他的就給車夫。”

嚴叔聽了,順口對着整理的幾人道:“車上的書留着就好,小心點。”而後,帶着幾分小心,“小少爺,這懷裏的是?要不,我讓染墨先抱回莊子吧?”

黃藥師搖了搖頭,“這是我......師弟。”

嚴總管見黃藥師不肯将人讓染墨抱,當下也不再說話,趕緊引着黃藥師往回走,邊走邊說,“小少爺這一路辛苦了,可是到了除夕才回來,不過也不晚,正好和老太爺夫人老爺一起過年......”想到什麽微微一嘆,“老太爺沒少叨念小少爺,夫人也是整天念着,小少爺這次回來住多久?”

黃藥師聞言,腳步頓了頓,沒說話,走過回廊,便進了自己房間。

房間鋪了地暖,早早燒的暖和,知道黃藥師不愛用熏香,便折了寒梅放在房間裏,熱氣一蒸,整個房間都是淡淡的冷香之氣。

黃藥師将完顏洪烈放在自己的床上,又仔細替人蓋好了被子,站起身,低聲道:“母親有心了。”如此細致,也只有母親才會做到。

二人退出房間,黃藥師關好了房門。

房間裏,床榻上,完顏洪烈睜開了雙眼,一片清明,哪裏是剛睡醒的樣子。早在黃藥師抱自己下馬車那一刻起,完顏洪烈便醒了,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才睡醒的模糊,竟然覺得黃藥師的懷中特別溫暖,直到仆人出來,他恢複了理智,這個時候又不知道該怎麽下去,如何打招呼,這才一直拖到現在。

掀開被子,完顏洪烈低頭看到床榻邊上的棉鞋,一看鞋樣大小就是黃藥師的,也不知怎麽想的,一雙要直接伸進了那雙大號的棉鞋裏,而一邊自己的錦繡雲靴反倒孤零零站在一旁。

身上只穿着單衣,卻也不冷。完顏洪烈拖着大號的棉鞋,瞧着黃藥師的房間。整個房間很大,分為卧房客廳還有書房,完顏洪烈從卧房往外走,穿過一扇拱門,便是客廳。客廳布置簡簡單單,金絲酸枝木的四角桌,配着同樣的雕花椅子,桌子上放着白玉瓶裏面插着開的正好的寒梅,含苞待放很是養眼。一路向裏走去,便看見有一扇木格子門,門上沒鎖,完顏洪烈猜想這便是書房。不過是猶豫了數秒,便推開了書房,也不知怎地,他就是相信黃藥師不會生氣,無緣由的。

卧室客廳具是簡單整潔,有種主人很少居住的感覺,冷冷清清,擺設也是簡單模樣。可書房不同,先不說那一排排書櫃裏擺放整齊書本,單是書桌上的筆墨紙硯還有旁邊放着的玉桶,裏面放着字畫卷的數量就可見,這屋子的主人估計住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這裏渡過。

随手打開一卷,徐徐展開,應眼的便是一副秋寒孤雁圖。

咯吱。

完顏洪烈聽見響聲,不緊不慢的将手裏的畫卷重新卷好,放到原處,轉身擡腳便看見黃藥師端着木盤。見完顏洪烈從自己的書房出來也沒有說什麽,先将手裏的木盤放在客廳花桌上。

“穿的太少。”淡淡的道。

一路下來,完顏洪烈不說将黃藥師的性格摸透,可也知黃藥師這個人不喜多言,凡是說話定是關鍵,如此一說,便就知道自己穿少了。也不生氣,這人是在關心自己,心裏倒是有幾分歡喜,笑着走了過去,“知道了,房間這麽暖,我又不冷。”言語裏多了幾分他自己也沒有發覺的撒嬌。見黃藥師皺眉,趕緊道:“是了是了,我這就去。”趕緊去了卧房找袍子。

待穿好了袍子,便看見黃藥師将剛才端的食物一一擺好。只見花桌之上,幹幹淨淨白瓷湯盅,外加着一碟子小菜一碟子糕點,看起來特別有食欲。

黃藥師正将端飯食的木盤放置一邊,用湯勺盛湯。見完顏洪烈過來,将熱騰騰的湯碗一推,“喝了,墊墊,晚飯還有一會。”

“你吃了麽?”完顏洪烈喝了口湯,很香。湯是濃湯,熬了很久才會有的那種粘稠,料足味美。

黃藥師搖搖頭。

完顏洪烈也不知道此刻是怎麽想的,只覺得這個人這麽照顧自己,比照顧他還要照顧自己。當下一匙湯送到黃藥師嘴邊,催促道:“你嘗嘗很好喝.....”見黃藥師不動,突然覺得自己唐突了,可這個時候要是拿回來更是尴尬,只好舉着,“快點嘛,我的手好酸!”

低頭将那一勺喝了幹淨。黃藥師盯着勺子,不能言語。他自幼便喜潔,他人用過的餐具,他必是不再碰,更別提沾了口水用了一半的食物。

完顏洪烈見黃藥師喝了,心裏也是一震。雙方都未适應過這種與人分食的事情,黃藥師倒是不在說話就坐在一旁,完顏洪烈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見黃藥師不理自己,心裏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覺得不舒服,當下壓了心頭的想法,只乖乖的喝湯。

簡單用過餐後。

完顏洪烈這才想起,自己初到黃藥師家裏,理應拜訪家主才是。

“忒鄰一進門便睡了過去,也沒見哥哥的父親母親,也不知道現在拜訪會不會晚了?”板着一張圓潤小臉,愁眉不舒。自己進來就睡着了,黃藥師父母對自己印象一定不好!

在屋裏,完顏洪烈早早退下了虎頭帽,此時如小和尚似的光禿禿的腦袋上長着一層軟毛,配着一張嚴肅的小臉很是喜感。黃藥師見狀伸手摸了摸那一層軟毛,只覺得觸手生溫,很是有趣。

“無事。”想了想,還是多說了幾句。“父親母親那處我早已說過,不礙事,到了晚飯時候在一一引薦。祖父脾氣不好,你小心便可。”擔心忒鄰吃虧,黃藥師倒是多說了些,尤其是其祖父。

不過半個時辰,仆人便隔着門溫聲道:“小少爺,請到前廳用飯。”

“知道了。”淡淡道。

完顏洪烈早早穿好了衣袍,頭上戴着一頂黃藥師小時候戴過的錦帽,那帽邊圍着一層兔毛,細絨絨的陪着完顏洪烈朱色的袍子,更是喜慶。

完顏洪烈心裏忐忑,只覺得怎麽緊張,卻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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